董仲舒请帖派送到桑弘羊家中的时候,韩盈刚从大理处回来。
西汉法律部门办公的地方又称大理,关于严氏女的案子她一直记得,只是之前找不到合适的时间,这两天汉武帝不继续找她,有空的韩盈赶紧把案子提交到了大理。
如今别说十三四岁的少女,有父母的男人法理上也没有人身权,年轻的儿女都不过是父母手中的奴隶,这种情况下韩盈压根没从违背妇女意愿上提,而是顺着现在的逻辑表示:
两家联姻,本为结秦晋之好,一为女子择娶佳偶,二为姻亲互帮互助,而此男腿瘸脸麻,又无能为,如何赡养妻儿老小?若非诈骗隐瞒,其父母定不会允婚嫁女。
故此,男方一家的行为,无疑是严重破坏了婚姻的礼法,不仅无德,还会导致其他父母嫁女更加谨慎,有极大可能继续抬高聘价格来减少损失,如今娶妻对正常男方家庭已经难以承受了,再这样下去,那更没得婚结,必须要严厉打击这样的骗婚对象!
虽然从法律规定日常的偏向来看,家庭中未成年的孩子和结了婚的女子其实和奴隶差不了多少,但前者的逻辑出发在‘孝’,上下都是如此,户籍上也没有更改身份,那大家都是良民,结婚再有金钱的往来,儿媳也是‘民’的范畴,不是交易奴隶,夫家也没有什么钱货两屹之说,父家仍有插手的资格,只要愿意且有实力,那完全可以争抢回来自己的女儿。
再加上如今不重女子贞洁,婚姻作废并不算什么难事,律吏对此也没什么异议,真正需要吵的,是男方一家这样的行为,应该受到什么样子的惩罚,量刑是深是浅?
这里面牵扯的事情就多了,如果罚钱罚少了,男方下次还敢,罚的重了,家破人亡的也不至于,必须得商议个合理的分界线出现,而且,女方这边的损失也需要弥补,少了他们亏,多了会不会产生对男方家的诬告?
汉国最高的法律裁决机构,不知道有多少熟知法律条文的大佬。韩盈便没有参与进去演笑话,只是做为附录提交了两条来自宛安的经验。
一个是婚姻既然是结两姓之好,上启宗庙,那在问名的过程中,互相交换身份姓名容貌等特征,两份签字画押,奉于先祖面前卜算吉凶,最好再给官媒处提交一份,回头不对便可拿它对峙。
再者,关于这种结婚后才发现人不对,再作废婚姻的,女方有一定怀孕和死亡的可能,这对父家是极大的损失,需要因此加重对男方家庭的惩罚,而父有天瑕生出来的孩子,也很有可能天生带有残疾,再加上男方一家目的就是骗婚生子,为了制止他们获利,直接溺死。
也就是欺负古代没有更好的避孕药物以及流产技术,不然嫁人的少女压根不会怀孕,怀孕了也不用承担孕产期死亡的风险,藕断丝连的对女方一家不知道带来多大麻烦,断干净最好。
至于溺婴对母亲带来的伤害,韩盈觉着长痛不如短痛,总比女子在激素的作用下,对孩子真有了感情,以至于被男方拿捏在手里一辈子不得脱身的好。
而溺婴这点放在现代过于挑战人的认知,西汉还真没人觉着激进,毕竟这是一人犯罪牵连全家老小,父母溺死残疾婴儿也不算犯法的时代,再往后走个上千年,思维同样也差不多,成书于明朝的西游记中,百花羞公主被黄袍怪劫持生下两个孩子,最后也是被猪八戒沙僧摔死,好让公主再择佳偶。
故此,律吏对这点毫无意义,倒是对前面女子有孕如何加以惩罚上产生了争执,毕竟这种‘追加惩罚’以往还真未有过,他们还得在商讨一下执行的可行性和量刑。
两个量刑和执法难度问题,使得短时间内根本争议不出来结果,韩盈暂时无事可做,自然要过去听一听,她是亭侯,身份上高过二千石以上的官吏,过去虽说参与不了什么事情吧,旁听一下,又或者揪住个小吏唠嗑也是没问题的。
干大事者,第一得扛得住压力,二是脸皮要厚,大理部门极多,不仅负责汇集全国的断案进行审判、还有专门的牢狱诏狱,专门审理犯罪的大臣,以及修订律法等等,事多,人也多,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忙碌自己事情的时候,旁人进去会有极强的分界感,格格不入,根本不愿意久待。
韩盈不仅待住了,还是以女性的身份在大理内部和人唠嗑,一开始不知道多少人过来看热闹,询问她可会看相,颇有种看猴的心态,韩盈也不恼,旁人当她是猴看,她又何常不把这些人当猴看,没说自己会看相,倒是露了手魔术哄着人玩,随后还说起来医术,看心情给人看个诊。
她这般‘瞎胡闹’,九卿的延尉肯定不会出来见她,也就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奏谳掾(负责审判案件的主官)见了韩盈一面,之后都是些小吏老吏过来应付。
应付也无所谓,韩盈的目标就是过来刷一刷存在感,让人先习惯她这个女人也能进入国家机关,没事儿的时候不把脸刷熟互相留个印象,那等回头汉武帝把事儿给到她头上,那既卡人又卡事儿,别提多难办了。
可惜其它部门找不到什么理由过去刷刷脸……正当韩盈遗憾的时候,桑弘羊拿着封请帖和符节急匆匆走了过来:
“韩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今日总算被我给逮到了!”
韩盈停下了脚步,她抬头向桑弘羊看去,问道:“找我有要事?”
“自然。”桑弘羊快步追了上来,他微微抬头,示意韩盈继续往亭内走,边走边说道:
“那刺绣当真是精美,长安权贵甚为喜欢,正因如此,我得慢慢售卖,除送于太后,陛下、丞相处外,如今只售出七件,合计四十三万钱,你现在需要粮食,我与人调换,从较近的汝阴、淮阴,灵壁等地给你兑了八千石的粮出来,如今已经派人出发去筹备,诺,这是信物,契书在房间内,你一并拿着。”
韩盈脸上顿时多了不少惊喜。
汉代的国家级别舆图她没资格看,虽说有后世地图在手,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分不清各个郡城在什么地方,好在之前商人之间互通有无,将自己用性命摸索出来的经验分享出来了一部分,总算是让她知道桑弘羊说的这几l个郡在那儿离山阳郡有多远,她从心底快速算了算,道:
“这几l郡都与山阳郡较近,大约……能运过来四千多石粮了!”
其实这些粮食算不上太多,好在是夏天,有点主粮混上野菜,也差不多够半个县的平民熬一月,而韩盈也没光指望长安卖刺绣,还有去各地的行商呢,他们也能带回来不少粮食。
此外,山阳郡反应的快些,县内没多少灾,又有长安下旨开仓放粮赈济,动乱便安定下去不少,韩盈走的时候,不少县的平民已经开始抢种大豆,等九、十月份就能收获,有豆子熬过冬,再种下冬小麦后,山阳郡就算是脱险了。
也就是说,外界对山阳郡粮食供应顶多就需要两三个月,往后便可腾出空闲来,向其它受灾的郡驰援。
这也是韩盈一开始提议的办法,先集中力量救援边缘受灾不重,且日后不会受洪水影响的郡,围绕决堤口和主要泄洪区这些郡的民众能向外迁多少就迁多少,别留人,毕竟,黄河决堤没解决之前,就算是种上粮食,夏日稍微下个雨就得再淹一遍,输送多少粮食都没用。
“运粮六七百里,送到山阳郡外勉强能剩下一半,再往里走还得再减,如今的运力,实在是无用!”
听韩盈说的桑弘羊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继续道:
“这些天下来,各处已经有了大概的章程,只是其就近郡的受灾情况、怎么救你还得去了解,此为实事,并非你去大理与那几l个老吏消磨时间就能行的,即便是陛下允许,仍能以你为女子,参政不详为理阻碍,这点争论起来能扯几l个月,不知延误多少,好在……如今似乎有点转机。”
关于长安无法提供配合上,韩盈早就想过这点可能,甚至她的救灾计划就是从不配合情况下拆开做的,毕竟,十六个受灾郡,靠外受灾不严重未来不被水大淹的,怎么都能数出来一半,其中一部分还离产粮郡很近,但粮食就是先往山阳郡运,就是因为这是韩盈能够掌控的根基,等山阳郡缓过来了驰援别的郡,她也能说的上话。
这样救人,长安有些官吏再不满也得憋着,没别的,这粮是她花钱请行商买了运来的,山阳郡是她摸过盖了章,有在各县的女医,知道怎么两轮连种粮食减少损耗地力的,换别的地方,谁能这么快恢复生机,谁能变得出来粮食?
不过如今能有转机让大家配合一下,那韩盈也很乐意去做,她抬头对桑弘羊问道:“什么转机?”
桑弘羊举起来手中的拜贴,对着韩盈说道:“董博士邀你一叙。”
博士,西汉的一种官职,主要是管理图书,以及在皇帝询问时回答他的问题,多以文学极为出众、且通晓古今的人担任,如今又多了一项工作,教书,董仲舒如今就在这个职位上。
对别人来说,这个职位可能还不错,但对董仲舒来说是有点屈才的,对方三年前还是江都易王刘非的国相,只是在建元六年的时候,长陵着火,他起草了一份宣扬天人感应的奏书,被主父偃偷去交给了汉武帝,其内容差点让皇帝杀了他,不过最后没杀人,只是罢免了江都国相的职位。
这段过去的真实性韩盈暂且没有怀疑,但对于董仲舒脱离刘姓诸侯王这点来说,她觉着还是可以恭喜一下的,毕竟如果汉武帝不当人指数是十,那西汉的刘姓诸侯王指数绝对能有一千,乱伦是基础,杀人取乐挖人坟墓什么都干的出来,还有的诸侯王‘爱好’是毒杀丞相(董仲舒未来就在这个诸侯王刘端身边干过四年,每天担心自己会不会死),总之,能离他们远点简直可喜可贺大好事儿啊!
就是现在,韩盈着实不太清楚董仲舒见她要干嘛。
跪坐在董仲舒面前,韩盈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这个她既觉着厌恶,又有些敬佩的老人。
对方年近半百,鬓角已经开始发白,不知是不是降职的缘故,整个人精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将茶水沏好,推到韩盈面前,董仲舒开口问道:
“昌亭侯可知,自古以来夫妇有别,妾妇之道,也应为顺为正者,如此方能正阴阳之序,尚书有云,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而今以女子之身乱政,引天降罚,还不悔过矣?!”
不是,你请我过来,就是过来骂我的?
听完这段话的韩盈也没有先恼,实话说,一个支持大一统,刚权贵,还敢用天人感应给皇帝套缰绳的大儒,他要是真这么固执落后,那对她来说可真是好事儿。
“传闻商以人为祀,取悦神灵,故此征伐不休,以至身边部落尽皆叛离,而周公以德塑天,定人伦,使人脱蒙昧,定礼乐,使人知行事,以安天下,我敬周公大功,可天地万物自有其序,从不以人之意志转移,更何况天?”
韩盈嘴角含笑,她看着董仲舒:“不巧,家徒善养六畜,其中鸡数以万计,牝鸡还真不是没有,生出来的蛋没一点儿问题,博士要是以这种正常的现象来诡辩,我也不介意说说黄河决堤之本因,又或者直接胡搅蛮缠,比如,这世间一把锁配数把钥匙,岂不是说妇人天生该有多个丈夫?”
形象又有些……的比喻,让董仲舒伸手端茶杯的动作一顿,道:
“既非阴阳定序,可此事自古而今不知多年,以女子卑弱之况,你行事也不过是徒然生乱罢了。”
听董仲舒这么说,韩盈便明白他刚才那句不过是试探。
对于一些旧秩序的获利者来说,维持旧有秩序永远比出现新秩序有利,同时也能减少变动,但董仲舒又有点像革新派,也不是那种固执的老学究,韩盈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不过他能试探她,她也能试探回去,看着对方,韩盈直接反问道: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董仲舒摇了摇头:“尊卑、强弱不能安于其序,以至天下生乱,也是对的吗?”
韩盈能够理解对方对一直对秩序的强调。
正在统治的王朝,不代表稳定的社会环境,西汉从建国来一直处于各种各样的问题中,天灾、外敌,内乱,权贵横行,官僚垄断职位,商人做大……而每一种问题,都代表着无数民众流离失所,沦为奴隶,乃至大批死亡,肯定会有人想去改变这些。
从董仲舒的上书内容来说,他也是为了这个目标。
而为了达成这点,董仲舒的方法,是按照周公和春秋战国儒生们不断完善的制度礼法,将每个人放在其应该放的位置上。
就像是一场调整过的扮演游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和操作要求,如果所有人都能达到这样的标准,那社会肯定能稳定下来,问题是,没人会按照这套要求来,大家都只想要权力,不想要义务。
“我只见这世上,主人能够肆意妄为,未曾见过多少被奴仆劝住的主人。韩盈轻叹:
“博士所提三纲,一环套着一环,而非单论,故此夫可欺妻,母可欺子,官也可欺民,君……亦可欺臣。虽有德论,终究是无用也。
“天下间,强者只会恒强,弱者只会恒弱,强弱并不固定,但处弱面强之时都是一个道理,妻顺夫已如仆伏主,母待子又岂非无怨无恨?即便母还能为母,父待子如仆,母如何去护?而夫于家中虽如君主,于外强亦是如奴仆……难道,这就是博士所求的‘序’吗?
弱势群体的地位上升,只会是全体弱势群体一起提升地位,绝不可能出现单个群体上升,其它还处于落后的状态,大家要么手拉手一起进步,要么互相踹着后退,明清时期对女性的极端打压,伴随着是整体男性,尤其是士大夫群体地位、权力的下降,夫妻喻君臣,既然夫能凌驾妻至此,君又为何不能如此凌驾于臣身上呢?
被汉武帝连坑两把,当过的江都王国相的董仲舒别说清楚,简直是切身体会到了韩盈说的内容,他沉默片刻,终于说道:
“此序并非我求也,我更愿行大道,只是如今已非尧舜先王之时,何谈天下为公?
嗯?博士你别吓唬我,你到底是复古派还是进步派?!
好吧,他可能是个实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