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盈忍不住打量起来面前的少女。
她容貌姣好,身姿翩然,只是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违和感,五官还带着几分稚气,看起来是个孩子,眼神却极为坚毅老练,走路时明明走的大步,却一步一步的,非要将身形稳住不晃才算好,韩盈细想才发觉,这可能是穿久曲裾,习惯了小步缓走的的肢体记忆。
一个阶级地位极高的贵族少女,而且还在外呆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从小培养出来的行卧礼仪动作都发生了改变。
说不定,她真是蜀地太守的孙女?
问题是对方是疯了还是怎么回事儿,让孙女一个人去两千里之外?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蜀地太守就不怕人死在半路?
面对这种不负责任的家长,韩盈是真的无言以对。
她沉默不语,对面的细君却不能不说话,毕竟身份这个东西有地域性的,不在自己圈子里瞬间要打折扣,离的太远,那更是和没有一样,一路行来见识提升不知多少的细君,早就将自己蜀地太守之孙的身份抛到了脑后,丝毫没有架子的对着韩盈俯身下拜,道:
“姎为巴郡审氏,名细,见过韩代令。”
“乡野小地,女君何必如此多礼?”已经大致确定对方身份的韩盈立刻上前扶起来对方,略有些疑惑的问道:
“巴郡至宛安两千余里,不知……女君为何来此地?”
细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的低头,避开了韩盈的视线。
如今道路行走困难,在外更是危险,没有正常的理由,很难解释她为何冒险走这么远的路,而选择离开蜀地之前,懵懂的细君对祖父的安排还极为认可,觉着祖父是为自己着想,只是随着眼界的提升,细君逐渐开始对祖父的态度产生变化——
他真的是为了我好吗?
细君不敢深想。
或许是有的,只是没有她想的那么深厚无私,毕竟祖父子孙众多,三代男女加起来能有六十一人,就如昔日周天子分封诸侯王那般,主脉留下守业,支脉分出去闯荡,闯不出来他也不亏,闯出来,他便是大赚。
至于她这个女孩儿走这么远的路难不难,会不会死,那其实并不重要,毕竟,当年诸侯各国征伐,互相送国女和亲的时候,她们走的路,又哪里见得比她少呢?
可惜人走出来容易,回去却极难,无论是走回巴蜀的道路,还是从重新回归那里的秩序的大门,都对她关闭了,更糟糕的是,随着阅历的增加,细君觉着祖父的判断,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精准。
这么久了,面前的韩盈即便是有个‘代令’的称呼,其实际官职还是个医曹,她的上升之路,绝没有祖父想的那么容易。
当然,倘若没有遭遇这场水灾,细君还是愿意留在这里学习的,做不得官,还可以试试做巴寡妇清,她有叔伯姊妹依靠,只要找个合适的营生,做到家产百万,奴仆数千,维持祖父尚在,甚至比祖父在时更好的生活或许也不是难事,到时候,也算是过逍遥日子。
可这么大的水灾一来,细君对未来的幻想全部作废,她没办法相信韩盈有保全整个县城安全的能力,水灾的规模和后续遭遇的一切,都让她迫切的想要去更加安全的地方以保全性命!
不过,韩盈还是不能交恶的,甚至要交好,毕竟她在外界无依无靠,多个条路总比没有好。
这么想着,细君慢慢的回道:
“一是为了寻亲,二是为了求学,只是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天灾,可真是……”
话音未尽,细君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似乎鼓起来极大的勇气,对着韩盈询问:
“蜀地多水,也曾泛滥成灾,严重之时水网甚至能过膝,可都未有这次水灾之重,这绝非不过三日暴雨所能做到之事……韩代令若是信我,还请多做些准备,若是不信,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好家伙,这哪里来的妖孽!
身边有个魏裳已经够吓人的了,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细君也不是普通女孩,十二三岁能走这么远的路不说,眼界也高的恐怖,别说宛安,就相邻方丘和巨野女医都没有发觉异常,她却能通过水量发觉不对劲儿并确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哪怕是环境使然,也不是寻常少女可以理解的啊!
韩盈收敛情绪,平和的对着细君问道:“你是怀疑黄河决堤么?”
好强的能力!
细君不由得眼前一亮,不愧是能将名声传到两千里外的韩医曹,不用自己说,她也察觉到了异常!
刚才那话,细君半是试探,半是示好,此刻见韩盈有这般见识,她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点头道:
“正是,我也认为黄河已经决堤,而黄河为地上悬河,极难堵住,甚至就算堵上,今年水灾也已成形,除宛安县外,外界已经流民四起,倘若他们知晓宛安县还有活路,恐怕要一窝蜂的全涌过来,这等人灾,韩代令怕不好应付。”
何止是不好应付?宛安县的粮食数量有限,稍微再来个一千人就能让本地粮食供应压力达到极限,不能收留的话,那就只能杀人。
可问题是,外界的人太多,而水灾只摧毁了存粮和一部分田地,树和野草等其它绿色植物却还都保存下来,而经过水滋润的土地配合着夏日的高温,能够源源不断长出让灾民迁移的食物,在冬季到来之前,总会有人活着到达这里。
韩盈很早之前就清楚会是这个情况,所以她不仅给女医送信让她们做好准备,现在也在各种想办法救人,因为救的不只是别人,还是她,倒是面前的少女细君,交浅言深了,有些奇怪啊。
“此事不劳细君挂心,我自有办法处理。”
韩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对着细君反问道:“倒是你,如今外界混乱,极难同行,是打算在宛安县停留一段时间,还是继续寻亲?”
“我……”
细君罕见的迟疑了。
她想离开宛安去郡城,但路上的危险太多,她身边的护卫不够多,甚至还有一个她同样不敢多想的问题——郡城,一定会安全吗?或者说,她真的能求得山阳郡郡守的庇护吗?
“我不知道。”
细君勉了勉唇,她认真的看向韩盈:“原本我是想去山阳郡,可现在的情况,去哪儿都不安全,还请韩代令为我出个主意。”
韩盈心里并不太想接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但这么聪明的小姑娘不管,着实有些可惜了,她想了想,问道:
“你既是寻亲,亲眷离此地可近?”
说假借口时,细君已经有了会被对方询问的打算,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
“我兄长出来求学,之前因淮南王好黄老,吸引大量有才之士,故此去了淮南,只是等我前去找他时,方才得知他又去了中山靖王之处,原本打算去中山寻他,没想到路上会出这样的事情,还好遇上了从宛安离开的行商,与他结伴来了此地,不然……”
不然性命都要难保了。
韩盈心下感叹,她算是知道这少女怎么这么倒霉了,淮南那地方是后世的安徽,距离川蜀比宛安近了一半不止,找人那可比来这里容易多了,倒是中山靖王的封地在河北,想要经过,的确得经过鲁地,不过话说回来,河北好像也是被淹的范围之一?
韩盈都忍不住想要怜爱面前的少女了,多倒霉的孩子,找人一波三折还差点丢命的,这可真是太惨了!
“如今黄河决堤,只是你我的猜测,而且这灾情到底大到什么地步,我等都无人知晓。”
收回心里的怜悯,韩盈斟酌着回答道:
“以此来说,细君你留在宛安县住一阵算是个好选择,正好还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若是你愿意,还可以手书一封,等过两日我前往山阳郡时,托人寄到中山靖王之处,当然,若是你急着去山阳郡找人再次寻亲,可以与我一同前去,正好互相照应,也算安全。”
细君脸上多了些许惊讶:“韩代令为何要亲自前往山阳郡?”
“我想救灾。”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韩盈直接回道:“需要知道此次灾情多大,才能确定要用什么法子救灾,宛安县偏居一隅,什么都不知晓,我得去山阳郡问过郡守,方能写好奏书,呈于长安。”
细君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小小的医曹能这么随意的说,她能够询问郡守,甚至还如此笃定的自己的奏书能够呈到长安,这让细君不由得想起祖父曾经的话,刹那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是呈去长安,还是直接呈给皇帝呢?
细君的心猛的收缩了一下,她袖中的拳握紧,随后再次行礼,对韩盈请求道:
“韩代令肯收留,自是不胜感激,我身无长物,倒是过往为祖父代笔过奏书,这一路走来也见识不少,若有用的着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
韩盈深深的看了面前的少女。
最近一段时间,她将精力全放在了救灾上,脑子用多了,在旁的事情上就不怎么想动,对面前的细君也是,她压根没细想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毕竟这么一个小姑娘,就算是有个很唬人的身份,对她也造成不了什么危害,谈话只需要面子上过的去就行。
她这样的态度不仅算不上差,甚至可以说很好了,换个旁的,连面说不定都不见,这是有权的资本,对待下位者就是可以不顾及对方的情绪和情况,反正下位者真要是有所求还会不断的过来,直至上位者感受到他需求的急迫和重要性。
只不过,韩盈没想到今日这么随便的交谈,竟然会钓上来尾大鱼。
一个身份高,有能力,有眼界,完全不像是家族弃子的少女,着实让韩盈心中多了几分好奇。
看着她这抓机会的速度,韩盈也不含糊,当天就把细君给拎回了县衙,并让行商头领们过来商议卖绣品运粮回来的事情。
曹良的绣品其实不多,三四年下来,也就积累了二十一副作品,其中还有一半多是实验品,各有各的不足之处,拿得出手的九副作品根本不够卖的,现绣小件再快也得要一个月,等拉出去卖了再筹集粮食往回运输,怎么都得三四个月。
这中间的时间,肯若是没粮,定有人熬不住,可现在是夏天,还能有点吃的,大部分人说不定还是能熬得住,等一入了秋,万物凋零没吃没喝的,那才叫一片片的死人呢。
所以,粮食还是得运,救不了现在的人,也能救得了未来要死的人,而且,谁说中间空的这段时间,就没有粮食运过来了?
她绝对要从汉武帝手里抠出来粮食!
行商们人品其实都算不上多好,毕竟这行太危险,不够狠的人带不了队伍,但除了真正的恶人,世上大部人其实都是庸人,不会主动作恶,也向往善良,不损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也愿意帮别人两把,见韩盈做到这样的地步,不少人表示愿意做韩盈提出的生意。
大家互相交换了自己的部分商道,又集思广益的交谈生意经,和左仪,曹良互相商讨做什么样子的绣品,还要伐木做漆器互相搭配,以及怎么才能将这些东西卖出高价,再用低价从权贵豪族其它贾商手中换取大批量的粮食,见她/他们商议的正好,韩盈便不再多说。
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定下来的,到了饭点,众人捂着饿了的肚子去吃饭,而细君却走了过来:
“韩代令。”
韩盈扭头,对着她问道:“有事?”
“是。”细君点了点头,她神色颇为慎重:“我敬佩韩代令用刺绣换粮之举,可受灾范围如此之广,宛安又在内部,若无兵力护持,这粮还未等送过来,恐怕就要被瓜分殆尽了。”
“莫说是医曹,就算是县令,也没有在别县动兵的道理。”
细君能想到这点很正常,韩盈也没有多少吃惊,倒是对方问的问题很有意思:
“你其实是想说,我得有更大的权,更高的职位,才能让这些粮食平安送来吧?”
被说中想法的细君冲着韩盈笑了笑,不再多言。
“此次去山阳郡,我会在上奏的奏书中写上此点的。”
韩盈看着面前敏锐的少女,微微叹息道:“剩下的,便看陛下如何安排了。”
从思考那份救灾方案的时候,韩盈便已经意识到,她如今的身份太低了,调动不了任何国家层面的资源,而救灾方案写的再好,再可行,真正实施起来没有对的人去做,那最后比厕所里的废纸还要没用,她是时候向皇帝要更多的权力,更高的身份了。
这不是趁火打劫,事实上,这份烂摊子她出来收拾,汉武帝都得对着祖宗烧个高香,再对她拜一拜,当然,身为皇帝,汉武帝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夸张的心态,但有人愿意分忧,看她总会多几分顺眼的,就不知道,汉武帝接下来能做到几分了。
“女子为官……我从未听过。
细君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是陛下还是不允,这些粮食,你便要白送与它人不成?
“送就送呗。
韩盈洒脱一笑:“总归是能活人的,宛安又没有受灾,不缺粮食,这粮本就是用来稳定外界,只要平民熬过明年,不死太多人,驿站便不会荒废,待到商道复通,宛安顷刻间便能繁荣起来,到时候,还多了一份市场已经打通的新品可卖呢!
细君嘴巴微张,她想说这样韩代令你亏太多了,可话到嘴边,却又被她咽了回去,她沉思良久,道:
“蜀地富庶,我还有人记得道路,若是韩代令不嫌弃,让我写封家书,与商人一并送归,也能运来些许粮食。
“这。
韩盈停顿了片刻,道:“千里运粮,十不存一,这损耗太重,恐怕运少了用处不大,运多了,蜀地也要受苦。
“可以走水路。
比起来韩盈有变化,不太能确定位置的后世地图,细君对如今的地理情况就记得清楚了,她道:
“从临江一路顺流而下,直到淮安,稍微走一段陆地到淮阴,继续乘船,便可直到山阳辖区,水运可比陆运快的多,消耗也少,真算起来,不比从外界运粮消耗多多少,就是要快,一但过了秋季,河水进入枯水季再加上结冰,这条粮道就要废了。
能运过来粮食,谁还嫌多?
韩盈立马同意道:“赶紧写信,我必将它在此月寄出去!
细君笑着点头,转身进了房间写信。
既然写信,细君也不拘只写这么一封,她还给在中山靖王之处的兄长,在齐国临淄求学的表兄都写起来求粮信,有枣没枣的,打过才能知道啊!
之间韩盈就想着要放手一段时间,让底下的人自己来处理事务,所以提前做过准备,现在将人安排好了,再将师父尚傅请出来镇着,将县里安排好了。
没后顾之忧,韩盈便带着细君写的信,娄行整理出来的数据,以及由魏裳将经验总结出来的田书、宛安县田产的提升的计薄……以及十多个武艺绝对精湛的,骑术也高的兵卒和游侠,每人备两匹快马,和之前研发出来的够吃九天的省重军粮,一路来回换乘,只花了五天的时间,便急奔到了山阳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