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郡中态度

韩盈不知道。

她除了回答小青的问题,鼓励她好好跟着女医,参加考试,去县里当了女医吏,便也能戴这样,乃至更好的冠帽来鼓励她外,什么都不能说。

人类社会稳定运行的基础,是大家有相同的共识认知,宛安如今上下都相信明天的日子会更好,这使得大部分人能够努力种田、工作,就算是有些手脚不干净,天生比较暴虐易怒之类的人,也会在为自己未来人生打算,亦或者旁人的制止下,放弃作恶。

可一旦宛安会降临天灾这种说法流传开,并被大众所相信,那它会轻易的打破大家对未来信任的共同认知,蔓延的惶恐不安会击破无数人的心理防线,大部分人或许不会作恶,只是单纯的转向保守,开始多储存粮食之类,但那些本身就比较贫困的人,非常容易在对未来压力下铤而走险,进而带动之前被约束的坏人释放自己心中的恶意。

而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恶意的普通人为了自保,也会拿起武器提防周围所有人,就算是未来没有发生灾害,宛安的生产也会大幅度下降,再加上这个期间发生的恶意犯罪事件,那几乎和来一场小天灾没什么区别。

在这种情况下,韩盈能做的不过是派遣吏目通知农户,现在即将入六月,接下来的时间是多雨季节,大家尽量提前修补好自家的粮仓,最好把存粮拿出来多晒一晒,省得到时候被淋的发芽霉变。

如今的储粮技术不高,粮食发芽霉变是常有的事情,而发芽的粮食会逐渐烂掉,霉变的粮食含有剧毒,两者都不能继续食用,等同于数年的积累直接付之一空,在田里的新粮长成之前,根本找不到其它吃的,人人畏之如虎,听吏目提醒,不是晒粮,就是赶紧修补自家的存粮的房屋或者地下粮仓。

而韩盈也是尽力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做好应对的准备,剩下的,便是祈祷这天灾不要来。

或许上天真的听到了她的心声,接下来的七八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这让韩盈忍不住多想,是不是盛老的观测出了问题,不会是今年出事?

而当她骑马去见盛老时,和他同住的娄行也没了之前的紧绷,甚至连盛老面对这样复归正常的情况,也支支吾吾的给不出答复,遭到了娄行好一顿嘲笑。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就连那场将树都能吹的摇晃大风都逐渐被人遗忘,正当左仪等人都放下心来的时候,天又突然开始转阴了。

山阳郡

不同的气候,会使得官府发展出不同的办事风格,山阳夏日太热,冬日太冷,都会大幅度减少官吏们办事效率,那就得把大量能放在春秋办完的工作快速办完,为了达成这点,郡守的属官们琢磨出一套有效的方式。

各个部门,有着自己专门的房间,相隔甚远的主薄功曹文书佐吏先聚集在一起,按照去年的经验,以及今年下属整理出来的具体情况,商议出来今年的计划,而后按照不同部门需要做的事情分配下去,而后再每隔一段时间核查一次进度,灵活调整,用来保证效率的最大化。

而这几天,正好是大家聚在一起名为开会,实则扯皮甩锅抢功的时候。

这些事情一天肯定办不完,而功曹们还有本部门的事情要处理的,那就只能委屈下,把自己的工作拿过来,一边处理着,一边等着和旁人开会。

不过相较于前几年刚刚运行时的火气极大,经常开着开着吵起来的情况,最近两年的会议就显得和平多了,会议开完的空当,过来给向齐枢递竹简的楚户曹还抱怨起来闲话:

“这几日天气天阴的厉害,空中水汽甚多,偏偏人又觉着燥热,前日刚沐浴过,今日身上便又有了黏腻之感,可真是令人不适!”

“可不是么。”

回答的齐枢,正拿着麻巾擦拭自己头上的细密水珠,擦完就拿起来一旁的便面(扇子)对着自己猛扇,希望能借着这点风缓解不适。

只是这小风对燥热沉闷的环境着实是杯水车薪,他神色发蔫的接过来对方手中的竹简,道:

“若是在家里,只穿个亵衣,还不至于贴的这么难受,可在这府里,全身都得裹着,闷的人都要喘不过起来了!”

人虽然是恒温动物,又能使用工具适应大量恶劣的气温条件,但能适应和感到舒适中间简直能隔十万八千里远,而中间的不舒服就更让人难受,说它受不了吧,它也还没像冬日冻出冻疮、夏日热的中暑那么严重,说它不严重吧,又很难让人打起全部的精力做事儿。

精力不集中,做事儿自然没什么效率,在加上身体不舒服,时间一长,人心里便容易生气,能做到郡里的长吏年龄都不算小,隐忍是基本功夫,可此刻听齐枢一抱怨,纷纷附和起来。

“我还想赶紧把这些政务处理完,省得拖到酷暑时节再处理,没想到竟遇上这样的天气,手头的事儿拖两天都没办完,真是急死人了!”

“快入夏了,日子又开始难熬喽。”

“我腿本就畏湿,天闷了几日我疼了几日,夜里觉都睡不好,可真是要了老命!”

“你那还好呢,我这边徐显一走,新提拔上来的属吏做起事儿笨手笨脚的,年头还出了好大个窟窿,现在我还给他擦屁股呢!”

“林家那孩子太年轻,你怎么不用个稳重些的?”

“人不好挑啊,被记住的是徐显,下一个可没人在意,这职要常去田里,就是个苦差事,他走后能到我手上的人选,不是能力不够还不愿意跑乡下,就是愿意跑身体可吃不消,徐显起来的根基又是那群女吏,年轻点的有个轻浮让人担心日后出事情,年龄大点身体合适的,又有些老古板不愿与之共事……林家小子已经还算不错了。”

“唉,你这也是不容易。”

“可这么老出错也不行,田地出事儿,保不齐多少户农家要家破人亡,到时候你也得跟着吃挂落。”

“是啊,我也正想着怎么解决呢,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从乡下调个年长的女吏给他做佐属?”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众人的侧目,有人当即反对道。

“不就是让林家那小子多学两天的小事儿么,挑女吏过来做甚?”

“老赵,你怎么有让女子进郡府的打算了,此事可有违先制啊。”

“就是,郡里都是男人,加进来个女人算什么?”

“不就是加个女吏的事儿嘛,有必要这么大反应?”

有人反对,就有人赞同,杨文书便反驳道:“县里女医都能和官吏一起共事了呢,郡里有个年龄大的女吏也算不上什么,至于什么先制——”

“长安至今都没撤了她们,那就是需要改的旧制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新上任的箫督邮慢悠悠的说道:“虽未曾撤,也未曾升啊。”

打开楚户曹递过来的竹简,准备整理上面记载内容的齐枢听到了韩盈,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说话,而是低下了头,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

山阳王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而郡守有直接更换属官的权力,当初梁度刚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换了一群人做自己的属官,在这十年的时间里,之前留下的老人也都退了下去,新上来的很多大吏,其实并不知道他和尚傅的关系,只当时韩盈借助他攀上了郡守梁度的高枝。

齐枢不介意外人有这样的误解,甚至,是他推动了旁人有这样的误解。

给郡守处理事务的主薄,想要长久的做下去,只能是郡守眼中的心腹,而不能是这些属官眼中的心腹,不然,这些属官会将他视作郡守的眼睛,时刻防备着他,而郡守偶尔想做些惹人生怨的脏活时,他就会很轻易的拉出来泄愤了。

所以,齐枢小心维持着自己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尽力让这些人分出来那些是他‘主动’做的,那些是他‘不得不’为郡守做的,效果便是,这些属官在他面前,会说一些从未在郡守面前说的话。

这并不代表齐枢被他们完全接纳,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天然的更倾向于郡守,同时能对他们造成极大的威胁,都是成年人了,谁会在这儿演童话故事呢?但,至少能说明这些属官对他有一定的信任度,也能让他了解一部分现在郡里的舆论动向。

就像此刻,他们对韩盈的看法。

见齐枢没有说话,诸位属官们继续聊了起来。

“就是嘛,这上面还不明朗的事情,我们还是少做为好。”

“只是提调上来做事,等林家小子赶紧学会了,再调回去也没什么,快要入夏,能做的事还是提前赶紧做完吧。”

“我觉着也是,总不能任由他这边捅娄子我们这些上司再给他找补吧?”

“把那林家小子扔乡下多练练不就行了?正好让他反省一番,省得办事再出纰漏。”

“算了,我再想想吧。”

“说回来,旁的女子也罢了,你们说上边日后要如何安排这韩婴?”

“谁知道呢?三年都没个动静。”

“她那本事……难说。”

“可惜了,要是个男人,哪里会这么麻烦?”

正说着呢,有人突然拿起来一份下辖县的竹简说道:“这可真是巧,你们说着她,我这儿正好有份她送过来的奏报呢,说什么近这些天天相多变,恐有异常,万望郡中慎重以待?”

话音刚落,有人就皱起了眉头。

“这韩婴……”

“以下述上,着实有些僭越了!”

“不是说宛安去了不少奇人异士么?指不定当中就有人看出了什么,这几天当真是沉闷的厉害,要真是下起大雨,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哪里会像她说的那么严重?”

“得了,我这边还没忙完,这韩婴又给我找了新活干!”

“她倒是有本事,还能引过去那么奇人,现今连天灾都能算上了……”

这三年来,韩盈逐渐从众人中脱颖而出,诚然,她创造了很大的奇迹,也给宛安,乃至整个山阳郡大部分人带来了很好的改变,很多人因此而受益,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尤其是郡内的各级官吏,看她的感觉十分复杂。

从个人角度来说,不少人觉着她的确狠厉害,但又有些人忍不住妒忌她的本事,在做这么多后还被压着无法晋升,更觉着心里生出几分爽意,可转念想想,过往她不过是个下属县城的县吏,对他们要毕恭毕敬,如今虽没有升上去,却能简在帝心,被皇帝记着,未来比他们似乎更要坦途,心中的难受劲儿便又开始起来了。

而从身份关系上来说,山阳郡才是一郡之首,发号施令的地方,可如今不过短短三年,宛安县的户籍人口数量就到了六万三千人,要是算上常住的行商和它地的人,基本上能达到七万,再过个几年,说不定这宛安县要比山阳郡人口还要多,更不要说那些游离在如今控制范围内的医属,她们更听从韩盈的命令。

这把山阳郡的地位放在哪儿?!

不可否认,这三年郡中前去长安上计,年年都评最(优),郡中的税收比过往也好了许多,他们额外得了不少奖赏,自己和家人看病更是不用像往常那样艰难,这些都应谢谢韩盈,但心态上就是有点拗不过去,对她有一股又爱又恨的感觉。

其实社会上的关系,大多也不过如此,既有觉得对方不错的一面,也会有讨厌她的地方,剩下的便看关系是否亲疏,有无利益冲突,倘若韩盈就在郡里和他们共事,那大家便会觉着她还不错,至少不会说出这么多反感的话出来,甚至会有大部分人主动和她交好,好为自己谋取利益。

偏偏韩盈不在郡中,这就麻烦了,现代公司里加班的同事普遍会一起吐槽没加班同事一样,逐渐演变成不喜欢这个同事哪些方面的批判呢,更不要说如今更加复杂的关系。

而这么多牢骚,也不是说真对她厌恶的出奇,不然早就这边卡一下,那边给使个绊子,让韩盈一点都不好受了,但倘若问他们对韩盈有多喜欢,那肯定也是不多的,而且这样的‘讨伐’大会次数多,持续时间久了,也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大家对她的看法,保不准有一两个二愣子,真觉得大家烦透了韩盈,然后为了自己的利益开始对她下手。

所以,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对韩婴的不满,还有人出言反驳,即将在火气升腾起来的边缘,齐枢快速咳嗽了一声提醒,让众人安静下来,并把韩盈在此事中摘了出去:

“六月入夏,天一日比一日热,本月本就是查验粮仓水道的时候,她韩婴上不上这奏报都是要查的,管她做甚?还是尽快把这些事都商议出来吧。”

有主薄发话,只是单纯发泄不满的属官们便纷纷停了下来,开始商议接下来的工作,齐枢了解韩盈,明白她不会大老远送一份无用的奏报,联想近日越发沉闷的天气,便将防止灾害的几项政务安排在了前面。

往后数年,齐枢都很庆幸他当年做了这样的决定,因为在接下来的数天,天气竟一天比一天的闷热,整个人好像泡进了闷锅,之前不满的大吏们也察觉到了异常,嘴上骂骂咧咧的,手头却赶紧加快了进度,待查只剩下点尾头的时候,那倾盆的大暴雨便哗啦啦的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