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君权神授

闻言,陈公主不由得微微皱眉。

对于前朝的政事,在刘彻还在时,她没有插手的资格,但做为太皇太后的祖母却有,她的眼睛很早以前就不太能看得清东西,所以早些陈公主陪伴祖母时,经常为其读朝中大臣的奏报。

只是那时她还年幼,也无人教导,并不理解那些奏报背后的含义,倒是现在多看了些从宛安来的民间乐籍,也逐渐理解了那些奏报的含义,以及真正的民生如何,现在听刘彻这样说,陈公主也没有多少心情看书,她表情多了些许严肃:

“宛安正常上计的税收争起来也就罢了,为何医属也要起争执?”

长亭殿不是后妃居住的地方,但它还在宫中,陈公主前一两年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身份尘埃落定后,不仅自己极少外出,还约束宫人少与外界交往,对外界消息所知就显得极为迟缓,刘彻也不意外她不知道此事,他解释道:

“一个县医属,每年都能收拢上百万钱的药材,山阳郡总共二十二个县,接近二千万的药材,数额大,肯定有人想收,大农令认为药材是田产,而田产本就应缴纳赋税的,而少府认为,行医收钱,与贩商无异,应改为商籍,并缴纳市税。”

“可我记得,种药没用田地,而是宅院前后的零散地吧?”

陈公主简直要被这个两个提议气笑了:“再者,农户所种药材各不相同,价值也各有高低,按钱,按量,都有人受损,分的细一些,那就更全是空子了,若有人上下其手,岂不是顷刻间便要将其蛀空?至于看病缴纳市税,药价必然继续上升,这如何让农人平民再看得起病?”

“正是如此啊。”一想起来此事刘彻就头痛。

实话说,那么多药材放那里,说他没有心动那是假的,但这玩意儿实在是太难收取了,不同药材价值没办法衡量不好收是一点,能不能控制住收的人不钻大空子,收的到底是钱还是药材,收后如何储存运输之类,都需要解决。

以上这些问题,虽然难,但以韩盈的能为和那些女医来说,努努力,或许还是能做到。

但看病比之行商,也要收税这点,刘彻是真不敢动,甚至于连要不要收药材税他都在犹豫。

无它,韩盈弄的这套东西着实过于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毕竟这些药反作用于民,对人口提升的作用极大,但这种提升太过于脆弱,稍微有个外力影响,可能运行就要出现问题,而后提上来的人口就要降回去,这降的过程,肯定会伴随更大的混乱……“只是,医属势大至此,即便是不谈赋税,也应明正法理,规范职位事务,可朝中大臣争执数月,仍给不出个合理安排,说什么韩婴医术极重,朕看,她给朕惹事的本领,比她的医术好多了!”

最近一段时间,刘彻不少烦心事都是被这个韩盈带来的,他忍不住继续说道:

“医属吵个没完,药材更要吵个没完,就连宛安县的赋税也要争执,就说那宛安如今行商病患络绎不绝,韩婴在城外建了库房收取租金,这笔税足有七十万钱有余,大农令说此地为县地,应归他下辖所有,少府说此为市贸行商所得,应归市官再缴入少府,争的朕——”

“朕真是一点儿都不想见到他们的脸了!”

在刘彻吐槽的时候,陈公主安静的做好一个倾听者该做的事情。

闭嘴,不说话,光听。

不过,嘴巴不动,不代表陈公主心里不想什么。

从情感上来说,陈公主对韩盈还算是有几分好感的。

毕竟,在她被所有人指责不能生育,身体有问题,精神几近崩溃的时候,是韩盈用大量的事实证明这不是她的问题,而是因为她和刘彻做为血亲在一起,才会没有孩子出生。

在证据出来之后,陈公主彻底的大哭了一场。

旁人眼里,她或许是担心自己的后位而哭,但陈公主清楚,她哭的是自己,直到那一刻,她才能放下心来,对自己,对旁人说她没有错。

虽然证实的结果使得她最后被废婚,但这总比日后被废后逼死好的多。

薄皇后,也没走多少年啊。

思至此处,陈公主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叹息。

脱离名利富贵场后,再回首,过往不过场是虚幻飘梦,看似荣华富贵,实则险象环生,还好她最终还算安全落地,也在这一遭中成长了许多,曾经许多看不懂的事情,如今也算是明白了。

就像是此刻,刘彻在她面前这么抱怨韩盈,真的是非常厌恶她,以及她做事带来的这些麻烦么?

当然不是。

谁会厌恶这样能干的臣子呢?难听点说,某个羊倌将羊养的更加肥壮,上面的管事在分羊肉的时候起了争执,让主子评理裁判时吵的主人头疼,怎会影响主子对羊倌的满意?

不过,陈公主又能敏锐的察觉到,刘彻对韩盈的满意中,的确带有其它的情绪看法。

一种……无可奈何,不知道如何安排对方的烦闷,甚至这种烦闷和满意互相抵消,逐渐演变成了如今对她的抱怨。

“那陛下可就想多了,明天不仅能看到大农令和少府,还能看到他们继续吵呢。”

朝堂复杂,就像刘彻过来向她说朝臣争执不休的事情,陈公主心里下意识就浮现出,这种事情,提拔韩盈,又或者让韩盈过来参与,不就可以解决了么?

但无论是朝臣还是刘彻,都略过了这个选项,这样的情况,让不想再卷入任何政治旋涡的陈公主也谨慎起来。

不过,她也不能什么都不说,母亲不再年轻,而自己尴尬的身份,也需要帝王的好感做为庇佑。

稍微反刺了一下对方,陈公主在安全范围问道:“陛下没私下让人询问韩婴么?”

“怎么没问?”

这一会儿,宫内的侍从已经搬来了让软榻,刘彻舒舒服服的躺进去:

“她全给否了,讲了一大堆道理,要朕既不能收药材,又不能收诊税,说的朕倘若这么做了,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噗——”陈公主不由得一笑:“她真敢这么写?那可真是胆大。”

刘彻冷哼:“一个女子,做到此等地步,这点胆子算什么,咦,你这儿的果脯怎么和过往有些不同?”

“用宛安产的红糖渍的,比蜜浆更甜些,也不黏手。”陈公主解释了一句,她在心里衡量着刘彻的态度,道:

“话说回来,虽说医人被划归匠人当中,与人看诊也是交易,但医人与木匠石匠之间,还是有不大同的,要真是以贾商来论,激其逐利之心,那病人家产能有几何,医者就敢收多少钱了。”

“这倒是。”刘彻赞同的点了点头:

“毕竟涉及自身性命,人哪还有理智可言?岂不是医者要什么他们给什么,就算是不给,若是涉及父母重病,为了孝道,子孙也要尽力去治,若是生出攀比之心,怕是卖子治病都能做的出来。”

说着说着,刘彻不由得皱起来眉头:“这样说,着实不能将医属当做贾商来看,只是……”

说道这儿,刘彻又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扶着太阳穴,发觉自己怎么都抓不住他想要的重点。

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太奇怪。

人类初期组建出来的国家,还有为国民考虑的部分,但随着时间的推及,国家的本质便显露出来,即: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机器,特点便是对下镇压,对外扩张或抵御外敌维持统治,无论是之前的诸侯国还是大统一的秦国,如今汉国,乃至整个封建王朝,其本质都是如此。

而当国家不断的从农人手中索取,索取粮食,粮草,钱,劳动力,次数多了,时间长了,统治者们便会美化自己的行为,称自己血脉高贵,是神的后代,血统低下的农人就该奉养他们这些‘神的后裔’,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骗术连他们自己也深信不疑。

于是,哪怕战国时期,孟子提出了民贵君轻的理念,秦末陈胜吴广也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民众也爆发出令人恐惧的力量,但宣扬自己是靠着天命坐上皇位的老刘家乃至诸侯贵族们,对这些仍是嗤之以鼻的。

简而言之,汉朝,上层的思潮是天命,他们对上天负责,不对平民百姓负责。

而今猛然出现一个规模这么大的,服务于平民农人的‘国家组织’,很多人的思维自然扭不过去。

也就是说,陈公主的想法没有错误,朝中的争执表面上是韩盈和她设置的医属归谁,实际上还有意识形态的冲撞,同时还夹杂了她性别对官职的影响,以及现今试探推行的君权神授,天人合一,以及儒家的三纲五常和韩盈不符合女子行为规范,但是又无比符合儒家为民德行的冲突,外加涉及钱的各种牵扯,怎一个乱字了得!

“我是深宫妇人,不知朝堂如何评判,只说个人愚见吧。”陈公主给自己叠了层甲,道:

“医属利民,是能让天下归心的好事儿,更不要说为国之利,比起来前者,那点儿税钱算不上多重要吧?”

做为不得不面对乱麻的皇帝,刘彻就算现在未理清本质,仍能确定医属有着极高的重要性。

毕竟,虽然君权神授天人合一这些东西骗民众很有用,但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该反的还会反,而医属能够稳定民众,同时还能让刘彻多了一条了解治下的渠道,所以让它保持现状的存在更好,唯一的问题是,刘彻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让它保持现状。

闭上眼,刘彻无比惆怅的说道:“朕知道你的意思,可这不只是税钱的事情。”

闻言,陈公主沉默了片刻,将果脯往刘彻那边推了推。

“那陛下多吃些果脯吧,吃些甜的总能让人舒缓几分。”

是钱的事儿她都有些分不出来里面的弯弯绕绕,不是钱的事情肯定更麻烦,她才不要费心力想这些东西,给个让对方觉着好笑或者反感的答案,吃力不讨好呢。

摆烂的陈公主推过去果脯后,拿了几个放在手里,也和刘彻一样,整个人躺在软榻当中,边吃边道:

“可惜,要是钱的事儿,陛下直接找个理由免了就行,不是的话,那可有的吵了。”

嗯?

听陈公主随意的说法,还躺着的刘彻猛的睁开了眼睛。

找个理由免了?

免……嗯……

他好像,找到往后拖的办法了?

宛安县

“韩医曹小心些,别被刮下来的茅草砸到。”

城外的库房群内,梁奉一边说,一边拍着自己的胳膊,将刚才伸手为韩盈遮挡飞过来茅草时,沾上的飞尘细枝全部拍掉。

强风再一次袭来,从身上拍落的茅草不仅没有落地,反而飘飘忽忽的飞的更高,其它屋顶的细茅草枝和小颗粒杂物被吹起,连带着土地上的土屑飞尘一起往脸上扑,梁奉只能眯起来眼,背对着风,直到风力弱下去,他皱着眉说道:

“今年的天气也太怪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

“宛安又没有擅长观测天相之人,上哪儿知道天气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

回答的韩盈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将手放眼上遮挡尘土影响,眺望起来远方的大树。

女性的青春期较男性早许多,再加上营养充足,这二年来,韩盈的个子已经窜到了一米七二,体重也达到了七十公斤左右,身体重量使得她在风中能够轻松稳定身体,但大风带来的阻力还是让她忧心不已,而看着远处树枝狂飞乱舞的样子,韩盈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风太大了,再这样吹下去,今年的粮食收成肯定要出问题。”

这不是危言耸听,现在风弱了大树树枝还在狂飞,那刚才风最大的时候,恐怕整个树都得摇动起来,如今还没有抗倒伏的稻麦品种,这样的风一吹,分分钟全倒地,一大半都得烂在田里。

听韩盈这么一说,梁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现在是五月份,刚种下去的麦不高,吹不断麦秆,可稻泡在水里,这——”

“只能看风吹多久了。”

韩盈对着身边的燕武说道:

“燕武,你赶紧回城里,和县令说,让于田曹组织吏目到各村通知稻田排水,等风停后,再将重度倒伏的水稻用树枝支起来。”

燕武看了眼不远处那些搬运酒坛的吏目,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医曹你注意安全。”

“这里还能有什么危险?”韩盈摆了摆手:

“你快去就是了!”

燕武无奈,只能转头就往县城里面跑,而韩盈则放下心里的忧虑,招呼着梁奉继续搜查库房这边私下以粮食酿酒的商人。

宛安县这二年来商业贸易越发的繁荣往来的行商越来越多他们在促进宛安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很多麻烦其中最让韩盈警惕的便是粮食消耗、生活成本上涨、以及逐渐兴起的奢靡之风。

而其中最严重的便是粮食消耗。

行商们又不会带着粮食过来在宛安居住的时候主要靠花钱买粮他们人多买的也多粮价上涨的同时农人乃至官府的粮食储备也在减少偏偏古代道路运输困难向外买粮成本高、数量还极为有限。

为了防止本地不至于出现粮食危机

韩盈在农业和粮食储备上花了很大的力气推广绿肥农具制作简易农药教导农人轮种开垦新耕地……配合着终于完工的水渠总算让本地粮食储备处于一个安全的范围。

但这个‘安全’并不像后世那么稳定韩盈时刻都不敢松懈对粮食红线的管控以保证宛安县繁荣的基石不会出问题。

偏偏在这点上行商不是很配合。

这群人利逐的目的还是为了自身的奢靡享受宛安有好肉就是没有好酒果酒喝多了总有人想要喝点粮食酿造的酒水钱对他们来说又不是太大的问题于是不少人在金钱的诱惑下便开始拿粮食酿酒。

这简直是在韩盈的雷区蹦迪自从两年前师父受寒大病一场身体虚弱将县务全交给她处理之后韩盈年年不现在已经开始月月来查酿酒了。

执法密度如此之高成效也是很喜人的一番搜查下来除了有个拿陶罐私自酿了二坛子酒的就只有两个人藏了三小瓶分装粮酒。

将酿酒的带走买酒的罚钱记错韩盈这才回了县里休息。

许是老天无意和韩盈作对待她回到县衙后之前的狂风已经开始逐渐变小再大也不过是晃动树枝就连天空也明亮了几分。

这让韩盈心里放松了不少她活动了活动脖子拿起来今日刚到从郡里发过来的政令便看了起来。

只是看着看着韩盈的眉头便不由得皱了起来。

“陛下以为先帝尽孝积德的名义赐山阳郡医属三年不缴纳税金的恩典?”

韩盈沉默。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汉景帝已经死了九年了这个离谱的理由朝臣到底是怎么允许通过的?!

换死了二年的窦太后都比汉景帝说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