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消息传播

巴郡,乡下。

十二岁的江狗儿第一次挑起担子去郡城口贩鱼。

古时巴郡地形平坦,土地肥沃,本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可惜水患频发,常常是种下去的粮食没多久就被淹,根本没法定居。

巴郡这片土地上的先人们,没有因为此地的水患生出退意,而是集结人力,凿巫山,开三峡,最后又人工挖出了两条河,使多余的岷江水穿过平原汇入东边的沱江,自此,巴郡先人才得以陆居种田,繁衍生息。

再后来,秦国征服此地,除了修建沟通两地的栈道,移民,还兴修了新的水利工程,都江堰,它不仅防洪,还能灌溉千里,自此,因田地肥美,水源充沛,气候适宜的缘故,本地农人生活相较于其它地方极为富足,至西汉时,仅巴郡人口,就达到了四十万之多。

充足的人口带来了发达的经济贸易,除了本地之间的商品流通,即使巴郡周遭有天险阻碍,外来的商人也是络绎不绝。

不过,这些繁华和江狗儿没有多少明面上的关系,至少那些商人带来的华丽锦缎、金银器皿,带走的麂皮、白蜡、虎骨豹骨别说摸一摸,看都没有看过。

但暗地里,江狗儿这样的人家,还是在这样的繁华中得到了几分好处。

若非家中变故,农家不会放一个半大孩子独自出来贩鱼,江狗儿就是如此,他父亲前些天下河网鱼时,意外触礁,划伤了腿,现今直接走不了道了,这才让家里年龄最大的江狗儿过来贩鱼。

而巴郡充足的人口,也能够撑的起长期贩鱼的肉食市场,这使得即便是江家的顶梁柱短期内倒下,家里人虽然都忧心忡忡,但看着还有捕捞的鱼售卖撑上一阵,也不至于如天塌下来似的,惶恐不安,生怕这个家从此就要散了。

只是对于江狗儿来说,父亲的腿伤还是件让人开心不起来的事情,再加上第一次一个人出门,即便是跟着父亲打捞贩鱼的兄弟,心里还是紧张不已,生怕自己的鱼卖不出去。

思虑深,年龄小,又担着重物,不懂得省力走的江狗儿半路就撑不住了,同行的三叔不敢耽误时辰,将他担子里的鱼用草穿了,再放到自己担子里,减轻重量,这二人才在雾散尽之前,赶到郡城门前。

巴郡多雾,大雾一起,周围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和半瞎了差不多,这种情况下,城门卒很难保证有什么人借着大雾藏点东西,又或者偷偷摸进城内,于是在雾散去之前,城门直接不会打开。

城门不开,贩妇走卒乃至运货的商人却不能晚到,不然等巳时半(十点)左右雾逐渐散去,在加上进城赶到市坊,一天差不多就要过去,其它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了。

雾气隔绝视线,却不像夜晚那样伸手不见五指,脚底和三四米外的路总还是能看清楚的,走惯路的,又或者是有熟知路的老人带着,无论是本地人还是行商,还是能早早的赶过来,在城门口等着开城门的。

第一次来城门口的江狗儿,打眼就看到了大量的行商车队和人群。

他喘着粗气,终于能将沉重的担子卸了下来。

人太多,拉车的马、牛时不时的抖动一下身体,同时发出着令人烦闷的叫声,准备被带去城里宰杀贩卖的鸡狗猪控制不住屙尿,粪臭味极重,非常惹人厌恶,偏偏带它们来的主人想快点进城,都想往城门口挤。

要是换个地方,指不定就因为这起了争执,再不济,城门口也得被常年遗留的粪便弄的臭不可闻。

好在巴郡郡守是个注意民生的好官,颇具创意的在城门口规划出四条并行道,两进两出,其中一条专门给送牲畜的人走,条件是他们要在离距离城门口三十米外的位置排队等待,这处禁止旁人过去,待人走尽了,再让城旦们每日清理。

如此一来,城门口的味道还算在人容忍范围内。

鱼虽不会屙尿,可鱼腥味也算不上多么好闻,再加上要趁鲜吃,早点排队等进去才是,江狗儿的三叔没四处看,招呼着他再多走两步,去那边排队等着。

十来米路的距离,江狗儿正打算咬咬牙跟过去,还未走,便听得三叔突然疑惑的说道:

“哎,今天这些人怎么这么少……不排队,去那边聚一起作甚?”

有了三叔的话,江狗儿这才知道不对劲儿。

他再次看去,发现除了赶牲口过来的人还正经排着队,那些担着其它货的人都聚到了一起,人多的和他筐里的鱼一样,根本数不清有多少,甚至不仅是这些小贩,连带着行商都将自己的车放在一旁聚过去,有些心大的,都没有留下看着车的人!

这不怕自家的货被人偷了?

还未等他想明白,三叔就已经挑着担子往那边走,江狗儿来不及问,只能担着担子赶紧追。

聚集在一起的人围成了个圈,中间有个被众星拱月的人,对方高约八尺,蓄着胡须,从穿着打扮上,看起来是个外地来的行商。

巴郡气候炎热,水汽也大,衣裳本就被浸的半湿不干,再加上流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不说,还毁衣裳,本地的小商贩们习惯性的只穿一条路子,肩膀上搭块布就够了。

而被围着的中年行商,则穿着整套的麻衣,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还有绑腿。

这是只有长期出行,需要走远路的人才会有的习惯,不仅能够减少蚊虫叮咬,石头灌木的划伤,最重要的,是绑腿能让人走的不累,只是巴郡人用的不多,还是老问题,湿气太重,时间一长,闷的起红疹,又疼又痒还掉皮,也就这些呆不久的行商会用。

按江狗儿了解到的情况来说,外界来的行商介于本地人受欢迎和普通对待之间。

受欢迎,是因为他们带来大量奢物,以及外界的新消息,还是有人愿意听听外界发生了什么,而普通对待,则是对于大部分江狗儿这样的小贩们来说,奢物与他们无关,而外界的消息也大多没什么用处,也就是偶尔能在城门卒检查货物时开开眼。

让江狗儿不解的,是这个中年行商竟然能吸引这么多人来,旁的行商也就罢了,和他一样贩鱼的、带鸡抱丝的妇人,担着菜来的小贩之类竟都围在他身边,听他讲着话——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江狗儿非常想知道这行商到底在说什么,能有这么大的魔力,只是还未等他们靠近,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轰然大笑:

“哈哈哈,好一个器量甚伟!”

“器量,嗯…这,这也太……”

“阿父,器量是什么意思啊,他们笑什么啊?”

“小孩子不懂别多问!”

“那韩婴都说了,岂非山阳寡居之妇遍地,再无男儿乎?山阳郡本地男人又没有死绝,哪里轮的上济阴郡守来娶?还是女方上赶着嫁,这种不对劲儿的事儿,有坑被骗不认栽不说,还反告诬陷,没胸量气度的东西,丁卵就是大不到哪里去!”

“对勒!”

“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们别吵,快开城门,后面还没讲完呢,那鱼身上的真有看不见的小虫,能吃的人肠穿肚烂?”

一听到这话,江流儿顿时升起来火气,哪有这么咒人的?

他也不讲什么尊老,对着说话的老人就瞪起来眼睛挑衅,还未等他直接开骂,旁边提着鸡的妇人爽快的给这老人说道:

“何止是鱼有?猪上、菜上都是,不吃生鱼生肉饭,把它们煮熟再吃就行啦。”

这两句交谈让江流儿陷入更加茫然的状态,他看看妇人和老人,再看看人群众停止讲话的行商,刚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便听到有人高高喊一声——“开城门了!”

城门开了,大家自然是要散去进城的,可这次,人群骚动了几下,竟然都没有离去,甚至看行商想走,围着的人纷纷出言阻拦,希望他讲完再走,江狗儿脑海中疑惑更大,而三叔则趁着空闲,对刚才回答老人疑问的爽利妇人问道:

“好姐姐,这行商说的什么,引来这么多人?”

“是说宛安县的女医曹韩婴的事儿。”妇人正跟着请行商讲完剩下的内容,听见有人问她,回头看了一眼,解释道:

“里头有好些治病的好法,你们也过来听听,日后遇上了,那可是有大用呢!”

治病的法子?

江狗儿下意识就想起来父亲。

这下,江狗儿真是走不动道了,而如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被热情请求的行商似乎也有些心软,停下来,把故事彻底讲完。

没听头,只听了个尾巴的江狗儿,对济阴郡守衡朔被判的结果没有多少在意,可对于行商提到如果有划伤出血的伤口,那清理过后,用桑树根汁水涂抹,可以一定程度伤口化脓,感染而死这点,死死的记在了心里。

受伤见血,最怕的就是伤口化脓,偏偏本地的气候,又太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家里人忧心就是源于此,谁能想到,今天出来能有人告诉他,能有法子减少化脓的风险!

溺水的人,会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江狗儿丝毫没有怀疑行商话中的真假——对方又不图他的鱼,何必说假话骗他们这些人?

更何况,倘若父亲真的能好起来,我今天担来的鱼全送他又有何妨!

不过,那中年行商着实不在意这些,讲完的他执意要走,见留不得对方,将他围住的人纷纷散开让道,还有人拉走自己的马车,由着他的车队到最前头,畅通无阻的过城。

行商的背影已经消失,只是江狗儿还是有大量的疑惑,他渴望能够知道更多行商讲得内容,尤其是前面自己没有听到的,鱼虫的内容。

他从自己篮子中提起来尾能有一尺多长的鱼,讨好的对着这应该听完所有的妇人递过去:

“婶婶,刚才那行商讲了什么,能再给我说说吗?”

免费的鱼送到手里,妇人的脸上顿时高兴起来,她接过来鱼,唾沫横飞的讲起来:

“我跟你说,隔我们巴郡千里之外的宛安县,有个女神医,她……”

千里之外的韩盈,是不知道自己传播的知识又即将拯救一个人的性命,而刚才讲诉故事的中年行商,其实也不在意这点,他更喜欢的,是坐在车上,享受这从未有过的待遇。

商人地位低下,尤其是行商,若是在自己地盘上还可以穿锦带金,珍馐美馔,可一旦外出,那就得夹起尾巴做人,运着货就更要小心普通人起了歹心,还得忍着城门卒的盘剥,总之,就四个字,伏低做小。

这样的情况,在中年行商开始传播来自宛安的故事后,逐渐改变。

听过故事,那些普通人和小吏对他就会极为敬重,笑脸相迎,还会给他行各种方便,诸如夜里多帮他看遍马和货物,进出城门的时候,让他享受卿爵高官才有的待遇——就像刚刚,全给他让道,不用排队就到了城门口,甚至就连城门卒也没有想要敲一笔的打算。

对比过往,这样日子带来的感觉,着实令人舒爽。

中年行商也很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受欢迎,故事中的医病的办法都讲的极为清楚,有人问还会反复讲,甚至时间久了,不仅不觉着腻烦,还生出了几分乐在其中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特权’持续不了多久,进入市坊后,中年行商又和旁的行商一样,亲自指挥着手下卸货,时不时的还得自己上手,累的大汗淋漓。

不过,来自宛安的故事还是惠及到了他,刚到城内的第二天,中年行商就收到了过往他根本求见不到人的邀请——

巴郡郡守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