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郑桑怏怏的问道:
“那桑弘羊不说自己居于何处,那你日后上哪儿找他?你也是,为什么不再多问一句呢?”
多问就暴露了啊!
韩盈也有些无奈,她总不能把这些事情掰开揉碎了给母亲讲吧?
如果是她想的那条路,那两个人从此就是一个派系里的人,挑班底,桑弘羊就不可能只看她诚意如何,还得衡量她未来到底是助力还是拖累,刚刚的拒绝,即可以说是要价,也可以说是试探她懂不懂上层的社交暗语,同时究竟是不是急功近利之人。
所以她一旦问了,很容易留下坏印象,不问,等对方出招才是比较合理的选择。
只是这话不好对郑桑讲,韩盈想了想,直接转移话题道:“阿母觉着此人如何?”
“甚是不凡。”郑桑年龄大了,思维上也有些迟钝,韩盈这么一说,她也跟了过去:
“能游学的,家中不止有钱,还得有人教学,这就不是县里能出来的普通子弟,更不要说是从洛阳这种我从未听过的地方,指不定对方走了多远,敢离家这么远的,护卫肯定少不了,钱、文、权都有,说不定,他家中能有当郡守的长辈!”
韩盈脸上多了几分浅笑。
如果桑弘羊没有用自己的真名,那她的判断其实和郑桑没什么区别,说起来,她还得谢谢对方微服私访时忘了这处细节呢。
“像他那样的人,肯定有婴你想不到的办法。”
被绕跑偏的郑桑很快又绕了回来,她还是放不下的说道:“你说,多好的机会,可现在连他住哪儿都不知道,这……”
“阿母。”在郑桑第三遍唠叨重复起来之前,韩盈制止住了她:
“所谓升职的机会,也不尽得都是好事,他就算是给机会,也要看我愿不愿意接,此事还不明朗,稳重些也无大概,毕竟上赶着不是买卖,贪相毕露,也容易被对方拿捏,到底要如何做我心里也有主意,阿母就别操心此事了吧?”
听女儿这么说,郑桑遗憾的神色僵了僵,她小声念叨了句“我就是担心你嘛!”而后又用正常声音抱怨道:
“儿女大了,用不上我了,多说上两句也不行?算了算了,你自己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念叨完之后,郑桑也真闭上了嘴巴。
这次,韩盈没有去哄。
韩家的家庭秩序在她的调整下已经稳定,平日里虽是由母亲和陶鹊做决定,但大事儿上真正做决策的是韩粟,而最后真正落槌的则是她,在双方都有理智状态下,韩盈愿意哄,那便是母慈女孝,她表达出拒绝的姿态,郑桑也会识趣的不再烦扰。
这样的默契,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现代家庭最让人烦躁的地方就在于,工作还能换,但家庭除非下剔骨挖肉的决心,否则是很难脱离的,古代根本跑不掉,那被绑其中的人,肯定会寻求自身地位和权力提升。
而家庭秩序又受外界的影响,好的也就罢了,郑桑面临的,则是一群想要间接从韩盈这边获得好处的人,那用的手法可就不分好坏了。
最简单的,先投其所好,混熟了就开始捧杀,夸韩盈是个孝顺的女儿,既然孝顺,那对母亲也得是言听计从喽,他求的就是一点小事儿,韩盈随手就能做到,郑媪您开个口就行,什么?韩盈不做?她可真不孝顺,这样的女儿肯定得好好管管!
这种为了自己牟利而定义的孝顺,韩盈抓了几个典型,找到对方犯法的证据,送到了狱掾手里,来了场杀鸡儆猴。
自那以后,基本上没人再到郑桑面前讲他定义的孝顺,而郑桑也能安定于家庭的秩序。
可惜秩序没法保持长久不变,一旦受到外力就开始有失衡的风险,紧接着便开始权力的对抗,而在其中,名义则成为了一项很重的砝码。
孝和婚书一样,都只是明面上的大旗,但这杆大旗又十分重要,强者没握着大旗,还可以从别处找补,而弱者要是被他人抢去这杆大旗,那对方手中的旗帜便会化作弱者无法挣脱的枷锁,使其任由对方宰割。
韩盈面对济阴郡守警惕,便是因为她相较于对方权力偏弱,而郑桑又极其容易送出去这份枷锁,虽然不至于落到任人窄割的地步吧,但肯定得出点血,提前做好准备防止风险才是硬道理啊!
不过现在济阴郡守这边麻烦的是后续如何处理,她也不清楚此人是什么身份,有无背景,应对起来着实让人头疼,倒是桑弘羊这边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但……
他的官路也有点不好说啊。
韩盈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桑弘羊说的含糊,但官营二字其实已经暴露了方向。
汉代国家的财政和皇室的财政是分开收的,农人的人头税、田税,是大司农管的,应用于整个国家,比如某些基建工程,给官员发工资,边疆守卫将领发粮食,以及最重要的给皇帝修陵墓。
至于而山川林泽,以及商业贸易的税收之类的,是皇帝的私人收益,用来支撑皇帝的日常生活,养后宫,祭祀和赏赐之类的。
而桑弘羊所提到的重点,便在商业贸易内部的官营作坊,它们有点像后世的国企,但很少涉及民生产业,大多制造的物品会供给宫廷或者官府使用。
不过,由于汉代的官员体系还很粗犷,很多认知和后世不同,比如少府并不是后世认知的内务府,是皇帝的家仆,事实上,少府包括下辖的官员大多都是朝廷正职,而且涉及范围极其广泛,宫内宫外无所不包,非常庞大复杂。
只是再属于朝廷正职,涉及匠人、官营作坊的职位,还是官员是鄙视链的底层,毕竟它职权范围狭窄,不是官,晋升也难,皇帝想要任命个女子个这样的吏职,而且从事符合和女性相关(接生)的事情,那其他大臣会有争议和反对,但肯定会比韩盈想要做县令、当郡守容易的多。
桑弘羊会这么笃定的说她能升职,也是出于这点。
隶属于少府名下,那便不用担心换个县令说裁女医和医属就裁,未来的道路也清晰起来,而且以桑弘羊的意思来看,他怎么都得让她在进步一层才能体现他值得追随的实力,那从县升到郡,管理一郡的医属便是最好的体现。
甚至,对方还会许诺,她持续努力,日后说不定能去长安管理全国的医属,好处有很多,那,得到它的代价呢?
韩盈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两个词。
职权受限和天花板降低。
有她和尚傅在的缘故,医属内的女医并没有集中在行医和种植药材上,她们至少还参与了农业以及基层矛盾调节……可一旦固定在官营作坊上,这些事情可能都要被砍掉,毕竟固定职权范围后想和其它官吏协调就是非常难的事情,这样一来,医属对人口的提升肯定会下降,还会反过来影响医疗行业的发展。
当然,再影响,真铺开医属后,所创造的价值也是巨大的,那第二个问题来了,官营作坊属于少府,少府同列九卿,往上是三公,往下是尚书,再往下才是太医令,是国家医药的最高官职,以女性局限的身份来说,她拼尽一生,最后的终点可能也就是它了。
理论上来说没什不好,问题是,汉代没有后世标准的品阶,是以俸禄来看大小,而现阶段,太医令的俸禄只有六百石,顶多是个中等官职。
不过,若真是医属能够全方位铺开,以其所掌握的权力和创造的价值,主管天下医药的太医令肯定要提升俸禄的,到达两千石也不是没可能,但问题是,前期她没资格做太医令,肯定要由对方管辖,后期太医令地位提升的好处,一定会和她韩盈有关系吗?
韩盈觉着,很大可能是没有。
其他大臣或许会容忍一个女子在县里为医曹,在郡里管理一郡的药作坊,但他们不会允许女子在中央任职偏政事医官。
这种不允许甚至不需要直接口说,就像韩盈当初直接通过命令女医们禁止男孩参加考试一样,给她设置一个最高通向皇后、太后的职位,再将其它药材储存、流转之类的关键职位换成男性,直接就能堵死韩盈和后来女性其它的上升通道。
这样的设想一定会发生,因为庞大的医疗系统必须划分出不同的职责,而由医属创造的价值太高,肯定会有不少人想过来分一杯羹,如此一来……
要桑弘羊打算给的路,真是她所想的话,那和绝路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对方是天子近臣的话,她还真不好拒绝,还有济阴郡守……麻烦啊。
韩盈揉了揉发疼的脑袋。
她的前路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汉武帝时期是变革的时代,少府专营的盐铁、铸币等原本属于皇室专享的财富都被他划归了国有,出身商人,游侠、奴隶的普通人也能权势滔天,留于青史,性别会影响她的前途,但不至于最后只做个义姁(汉武帝时期,王太后身边的女名医)。
起步和路线很重要,不能出错,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韩盈在苦思未来,离开的桑弘羊也在思索要找什么人。
正如韩盈所想,他的办法就是走挂名少府的太医令下,走官营作坊的道路,只要说服皇帝,那安排个女子在郡中往下设立大量的医属算不上什么难事儿,就是这样做牺牲了韩盈的部分能力,她能治理好一县,那一郡也是没什么问题,而管理官营作坊,那能保证药材和储备医生,就已经是顶天了。
从韩盈的角度来说,这肯定是亏的,但对于桑弘羊来说,付出一点代价获得大量的药材和人才储备体系,那简直是赚翻了好嘛,至于韩盈——亏就亏吧,谁让她是女子呢?
将韩盈放在一边,桑弘羊着重思考后续要如何做。
朝中的人肯定能看出来医属的价值,他们才不会放过这块肥肉,若韩盈是男人,他直接推对方上去做主管,将这些事儿全压下去,偏偏她是女子,想主管此事太难,别人想要分权,直接将她做的事儿拆分换成男子,又或者把后续运输之类的事务拿去即可,难度极低。
想不被人分羹太难,既然羹肯定是要分的,那还不如他推荐些自己人上去,没合适的话,和太医令做些交换也不是不行?
有人在谋划未来,那就有人在谋划现在。
长亭,陈吉听着屋内吵闹的喝酒声,整个人脸色越发阴沉。
整整一个下午,这耿成什么事都不做,光在这儿与人喝酒聊天,吆五喝六的,不怕耽误正事吗?!
听着屋内传来的劝酒声,陈吉心中止不住的烦闷,却只能继续在屋外等着,这让他整个人越发的烦闷起来。
身为郡守心腹,此行的主管,如今却混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可恨!
陈吉再从心里生闷气,也改不了自己无能的情况。
是的,就是无能,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因为济阴郡守衡朔本身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里出来的。
景帝时期,有选良家女做宫女,后来这部分宫女有一部分重新挑选,给武帝做了姬妾,其中就有一位是济阴郡守的姊妹,对方被武帝临幸之后,找到时机举荐了他,这才被武帝提拔,后来安排去做了郡守。
而在没有被举荐之前,衡朔不过是俸禄不过二百石的小吏。
且不论他本身执政能力如何,仅仅是这个工资水平,家中也培养不出来什么有才能的仆人。
偏偏济阴郡守给陈吉的任务,是让他带着二百来号人,去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宛安县做事,其中还有一大半是在济阴郡招来的游侠,本就已经是死亡任务了不说,里面还有一个特别擅长洞悉人心弱点,同时嘴巴还非常好使的耿成!
那陈吉逐渐丧失队伍的管控权,从原本应该说一不二的人,变成听别人命令行事,还给憋屈守门的情况,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屋内吵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紧接着便是两道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吱呀’的推门响动,耿成那张让人厌恶的,已经喝到发红,明显就要醉倒的脸便露了出来。
陈吉没按耐住情绪,语气极冲的问道:“耿成,你喝到现在,还没问出来那韩盈家住哪儿吗?!”
“早就问出来了,连瓷坊在哪儿我都知道了。”
“什么?”陈吉一愣,他在屋外听到现在,明明一个关于瓷坊的字儿都没听到啊?
“你怎么打听到的?”
耿成努力睁着眼睛,可最终还是只睁开了一半,他眼神浑浊,整个人醉的仿佛下一刻就能昏过去,含糊不清的回道:
“这个你就别管了,那韩盈在本地根基不浅,直娶还是算了吧,要是想要瓷器,我看还是得分两路走。”闻言,陈吉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狠狠的瞪了此人一眼。
耿成胆子再大,也没办法把骗术持续到现在,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想跑,只不过一直被陈吉安排人看着,跑不掉,耿成也只能承认自己是在说谎,但路已经走这么远,他们总不能掉头回去吧?更何况这么多人呢,被旁人知道了,郡守也丢脸啊!
所以陈吉只能和耿成交易,要尽量将此事给做实了。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
而暗地里嘛——
陈吉能力不足,济阴郡守还把他派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哪怕当初耿成讲的天花乱坠,济阴郡守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但瓷坊实在是太香了,赌一把,说不定它就成了呢?
而赌的过程中,怎么把自己摘出去就很重要,锅肯定要扣在耿成头上,但耿成的配合度肯定会很低,所以还需要有人控制住他,关键时刻还给给他顶上,那,陈吉这个人存在就很有必要了。
他能力不足,但是他忠诚啊,还是自己的家仆,能够一丝不苟的执行他的命令还会保持沉默,仅此一点,足够让衡朔用他了。
现在好处就体现出来了,耿成不仅没有跑成,还被陈吉压着合作,准备一致将瓷坊搞到手。
“这么说的话,那得动点武力了。”
说话的人是朱宽,他是此行队伍中,游侠比较信服的大哥,好财擅武,他道:
“趁现在才刚过申时,赶紧分一下人手,让我带几个兄弟,赶紧出发?”
“这主意好。”
耿成立刻赞同道:“快马加鞭的抢了人就走,旁的也不知道你们是谁啊!”
二对一,再加上这些游侠们不是本地人,又不打算带太多人手,应该不会有单干的打算,衡量过后的陈吉点头:
“那行,就这样办。”
将人分好,朱宽带着人前找耿成探听出来的瓷坊,陈行继续让人看守着耿成,自己则清点好队伍,并催促众人清洗好身体和衣衫,明日板板正正的前去迎亲。
忙碌的陈吉没有看到,看似被他控制的好好的耿成不知何时在自己衣裳里缝好了夹层,足足塞进去两块金饼,看样子,明显是打算逃跑,而另一边,一个从县城骑马赶过来的小吏,正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