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金扯了扯嘴角。
他才不信这个能做村长的老翁,说什么自己不能做主的鬼话呢,这不过是拖延的手段,只是为了安全,他着实不能在多说了。
将这个村的情况记在心底,程金牵着马掉了个头,掏出来竹简墨块在上面画了个圈,而后又在圈上加了一道横。
圈用来表示自己将信送到,但没有送到女医个人,横是表示这个村子有点不好,下次来的时候要仔细观察的打算,韩医曹虽没有明说,可大量的附加要求就是让他们多看看各个村子的情况,谁知道等自己送完令之后,韩医曹不会向他们询问情况呢?
若是问的话,那他的准备可就派上用场了!
不自觉达成卷王行径的程金将竹简收好,骑上马离去,看着他的背影,周围的村民只是站着,谁都没有阻拦。
女医前程只是个机会,不是保准能落到自家的事情,谁能保证自家孩子有没有那个天赋,肯定能过学徒考。
至于未来能不能当上乡医,那太远了,没有多少人对自家孩子有那个自信。
于是,围绕在这里的家长们,做不到孤掷一注的去堵正在离开的程金,更无法去反驳老翁的话,而家中没有适龄女孩的,更是直接边感慨着自家孩子太小/太大错过不能考,边转身离开了。
看这些人走了,家里孩子合适的也留没有什么理由留下,只能慢吞吞的离开。
当人群全都散去,老翁扭头对着回来给自己报信的大儿子说道:
“别傻站着了,赶紧去田里把你弟叫来!”
“叫他有用?”大儿子脸色很是不好看,他道:
“阿父你没看见最后走的人脸色,就差没直接说他们要考试了,就算是叫老二回来,我们两个人也拦不住啊!”
和明清昌盛、甚至越发扩大的宗族不同,西汉时期普通人家很难聚集成族,自然也没什么族长,只是以一个个小家庭为生产单位。
无法通过血缘聚集起一大堆人再确定等级尊卑秩序,那独断也就无从谈起,很多情况下,大部分村长使用的权力,是在国家所赋予的,比如卡户籍出行,劳役安排上进行动手脚。
这让他们做事得更加小心谨慎,只能逮着弱势的家庭或者人欺压,若是涉及的人多,那他们能动的手脚就很低,甚至最好不要去动,否则就要面临被欺压家庭集体堵门讨要说法,要是个别者狠下心动起手来,人都有可能没了。
“我知道。”人老成精的老翁怎么能不清楚这件事情?这令一出,他们根本不能再收本家的孩子当徒弟,可看诊和管理药材是他们敛财的重要垄断手段,一不掌握在他们手中,不仅日后的财物会减少,自身的优势地位也要下降,情况已经不能逆转,好在还可以做点别的挽救一下,他道:
“是要考核,可到底怎么考,还是需要商量的,那人就还能安排,你二弟算数好,把他叫来,我看看还有什么能改的地方,好和冯家——”
老翁话没有说完,大儿子就已经明白过来,他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道:
“明白了,我这就去找二弟!”
而在他们一家正在规划着怎么继续保持自己利益的同时,其他家庭也在思索着这件事情。
孙家就是其中之一。
不可否认,很多人由于一辈子都没有离开土地,也没有什么外界信息流入的缘故,导致见识极为短浅,但,权力的游戏从上到下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有些人随着阅历的提升,还是能从身边看清楚里面的运行规则。
已经三十岁出头的孙原就是其中之一。
信邮讲的那些话,别人听是与己无关的故事,孙原听,就是改换门庭的机会。
他们村有女医这才两年而已,修水渠的时候他就听人说过他们的主管妹妹韩医曹,本事大的很,没几年就从乡间的农女成了医曹,现在又把人往外面送,那,外面那么多县,怎么可能只走两个女医出去做医曹?未来肯定会有更多。
上面的人走,底下就有人可能往上升。
是,上面走的人不会很多,升的机会对下面的人来说很少,可还有还有一件事情不能忽视呢——信邮说收女徒要用算数公开、公正的挑选,这看着好像不起眼,可徒弟都这么选了,再往上的晋升,是不是也会如此?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这就代表自家又多了一分的机会!
当然,别人想这些事情其实有些异想天开,但孙原这么想却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有一个适龄的女儿,孙鸠,她天分极高,是个聪明人。
虽然农家生活的事情很是琐碎,看起来大家能做的事情都一样,可实际上,哪怕是干活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有些人手脚麻利,动手能力极强,别的妇人笨手笨脚一整天收拾不好庭院、做不好衣服,出个门还丢三落四的,她打扫起来就快的很,衣服也是一学就会,出门还会提前准备路上需要的东西……和她在一起,做起事情就特别方便,可省心劲儿了。用孙原在挖水渠时学到的词来说,那就是有条理,能在脑子里理清楚事情要怎么做极快又省力。
女儿孙鸠无疑就是这样的人,她打小就聪明,学东西快,做事有条理不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算数非常好,从小就好的那种。
好到什么程度呢,六七岁的时候,她跟着母亲学做饭没多久,家里人的饭量就都摸清楚了,后来还能根据哥哥和自己的年龄增加饭量,每次都煮的刚刚好,吃完不撑不饿,从未错过。
这样的能力,大多数人都是熟能生巧,怎么也得用个几年、几十年的才能掌握,而孙鸠,靠的绝不是熟练和累积的经验,而是另一种她没办法用语言解释的东西,这种能力当在遇到更好的方法时,能得到更多倍的放大,比如——算数。
其实为了‘公平’,女医是在村里教导过怎么写那些数字符号,也说过算数公式,好让众人记得自己送来了多少药材。
这也是因为都是一个村里的,当面搞淋尖踢斛,极其容易惹众怨,当时不发作,后面迟早要爆发,表面上的公平总还是要做一做的。只是大部分人没那个精力和脑子,看有旁人学的好,那就请他收的时候帮忙看看就是了。
而孙鸠也是学的好的一员,甚至她不只是加减,还在朱舒和她丈夫算药材的时候,连带着把乘除也学会了,只是这件事儿孙原一只压着,没让女儿到处说。
十二岁的半大孩子,哪有什么威望参与这种事情?
他也没想到这低调的举动,此刻居然成了极好的底牌。
没人知道自己这适龄的女儿算数有多好!
孙原眯着眼,他盯着还在劳作的女儿,突然喊道:“鸠!你过来,我有事儿要问你!”
孙鸠放下手中的麻,对着父亲问道:“阿父,什么事儿叫我?”
“去年收药材的时候,我记得你去看过,你现在还记得咱们这些户拿了多少钱吗?”
孙鸠回想了几秒,道:“每户具体的数额已经忘了,不过平均多少我还记得,是一亩地多点,三百二十七钱,乘以总户,那就是一万一千一百一十八钱。”
说完,孙鸠就像是已经猜到了什么,她眨了眨眼睛,道:
“阿父,我们家去年总共卖了十三斤的药材,一斤是三十二钱,本应该到四百一十六钱,不过中间被抽了二十九钱,我不知道这个钱到底是怎么抽的,可怎么估算,田家光抽成,也得落得一千多钱的收益呢。”
“你啊。”
孙原怎么不知道自己女儿在想什么?他脸上露出来笑意:“是不是也想做女医了?”
“嗯。”
孙鸠重重的点头,也不在意父亲指出来自己的想法,她道:
“信邮说的那些乡医可真厉害,可我在家里把饭做出花来也没什么用,布纺的再多,也只能勉强糊口,哪有一年上百石俸禄的日子过的舒爽呢?”
“好!我儿有志气!”
孙原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村里呆着算什么,女儿这么年幼,又有天赋,做个村医怎么能够?必须要走出去,做乡医!
这么想着,他招手,对着自己女儿说:
“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沉得住气,田老鬼跟个狐狸似的,这机会他怕还是要做手脚,怕是先允了考试,然后在找亲近人来拿,我偏不随了他的愿!你呢,先别向别人宣扬你算账算的好,装个中等的样子出来,等阿父先把水给搅浑!”
孙鸠到底是年幼,聪明不能弥补阅历带来的差距,她有些不知道父亲要怎么做,才能将水搅浑。
而孙原什么话都没说,而是先去周家。
周家有个十三岁的女孩,正直婚龄,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女儿出嫁,家里人都会宣扬一下女儿的好名声,比如勤快,能干,听话,长的好看之类的,周家也不例外,而他们家给女儿宣扬的,正是会算账。
两家不是左邻右舍,村里离得还有些远,平日里甚少来往,看孙原突然过来,周益还有些吃惊,只是还未开口,孙原已经热情的揽上了他的肩膀:
“周兄,我可是有件喜事要跟你说啊!”
“是今天邮差送的令?”周益有些不太适应的往旁边躲了一下:“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
“哎,哪里是这个,我要说另外一件事,周兄,我家大儿今年正好十五。”孙原像似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周益的抗拒似的,还热情的说道:
“长的又高又壮,下田那是一把好手,还会点儿木匠活计,养家糊口完全不成问题,你看看……”
啊,是来说媒的。
周益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
孙原是个踏实的聪明人,家里过的挺好,比不上村长和冯家这样的大户,田产和日子过的也能排进前十,家里氛围也好,从未出现打孩子苛待儿媳的事情,若是平时,这家还真是个良配,可现在——
周益瞬间想到了学徒考。
紧接着,他的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起来。
其实考试不是个新鲜的东西,亭里招吏也要试呢只是这种都是熟人推荐再要不也得被试的那个人有个好武力的名声又或者会交际之类的过往从未有过这么广泛且公平的只是以年龄为限制的考试。
而自己的女儿她算数真的很不错若是考过当了学徒那……
想着朱舒现在的日子周益犹豫片刻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先说他问问妻子的想法回头再说。
孙原也知道周益不可能答应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儿子说亲看周益已经上钩便做出一副遗憾不舍的姿态回了家。
没过多久
孙家的左邻右舍就听到孙家的大儿子大吼一声“我才不娶她!”紧接着后面就是孙原“竖子你找打!”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打孩子哎!
这可是能看的热闹左邻右舍连带着不远处的人家全都冒出来了头打眼就看到孙家大儿子左右拿着大约百枚的铜钱串右手拉着妹妹就往外冲边冲边头也不回的喊道:
“什么她能当学徒不就是会算数就能考吗?我妹也能考!你等我去找林家婶子等我妹学会了她也能考学徒当村医!”
好家伙拿这么多钱求人教算账这以前谁见过?
这话喊的大声小半个村子里都能听见有人听得是看热闹还有人听到了心里。
随后不知道从哪儿起来的去年朱舒仅仅药材是分成就分了一千钱的留言就到处飞了起来。
还没到傍晚林家婶子家中就受到了四分送礼——请她给自家孩子教导算数的。
一个晚上而已五家人已经开始涉及金钱往来还有一些人家自己亲自教导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家开始有了让自家孩子试一试并开始卷的行为……两个月的准备时间百位以内的加减怎么学不会?到时候一次考试就想决出胜负?
呵呵。
孙原将整个村一半的人都拉下了水。
考试内容没什么难的当整个村里都开始军备竞赛旁人想在题目和答案上动手脚就很难了而这么多人参加田翁也绝不能做手脚甚至他稍微露出一点迹象在这方面花了钱收了钱人就会聚集在一起将田翁彻底撕碎。
清楚这点的田翁即便是再气却也只能做出遵守规则的态度来和冯家的商量也默契的谁都不再提。
也是田翁幸运他这么做没过一个月之前来过的信邮便又来了除了带来朱舒的石印任令简还带来了一位乡医的判罚。
村民们震惊于贪污的数额对医曹秉公处置将其判为城旦舂的惩罚拍手叫好孙原混在人群中笑的颇为大声而田翁则后怕于还好自己受限于局势没有乱动不然此刻自己可能也要出事至于朱舒她则是勉紧了双唇。
急匆匆的信邮来了又走无可奈何的田翁压着朱舒将收徒的名额让给了哥嫂的大女儿时间一晃而过在天气最热的时候一场关乎于能力体质意志和天赋的考试在林郊展开。
家长们的努力和博弈已经做尽剩下的还需要孩子们自己来博取胜负孙鸠自信的走在女孩中央而另一边的韩盈则面对着程金脸上流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
“你说林郊的女医管不了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