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和他有同样做法的还有程金。
程金是县里石匠的二子,以前和大哥一起,跟着父亲学习石刻,只是县里的对石材的需求就那么多,还有外界那么多石匠一起竞争,根本养活不了三个人全部刻石头。
所以程金虽然也跟着刻石头,但那都是旺季的时候给父亲和兄长打下手,不是搬抬石头打磨,就是驱赶着家里的老马拉车,将卖家要刻石送过去,而一到淡季,他就得出来找活干,有时候连着大哥也要一起来。
不过,活肯定是不好找的,毕竟县城人就这么多不说,他们的淡季也是别人的淡季,这种时候大家都出来找活干,干活的人多,雇家少,结果就是活不仅难找,钱还给的少。
这次也算他幸运,医曹从他们那边订购了大量的石印,跟着父亲询问细节的时候,程金意外听到了医曹说是要找会骑马的人送信,而后程金当机立断的开口说,他会骑马。
其实说这句话的程金是有夸张的,他顶多只会上马控制着马缓步走,甚至周围还不能有太多人,不然他控制不住有可能受惊的马乱跑,但,这也算会骑马了。
还真不是夸张,在如今,尤其是没有草场的宛安县,会骑马也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技能,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马贵。
便宜马的确能便宜到三四百钱,但这种是连货都驮不了,快要死的老马,这时候大多已经瘦的不行,想吃肉都没多少了,而能耕田、拉车,马龄中壮年的,最低也得两三千左右,拿来骑的,那就还要贵一些。
对于大部分家庭来说,他们是拿不出这些钱的,能拿出来的已经是小有家产了,可这还没完,马是要吃草的,白天黑夜都要吃不说,冬日没草,得给它喂人吃的干粮,没一两年,光草粮的费用就够买马的钱了。
购买和隐形支出太大,而牲口虽然能省人力,但绝不能像人那样用的难么狠,累极了,马会自己撂挑子不干,还不能太费劲儿打,家里的重要资产可不能抽坏,一不小心死了,那可就亏大发了!
所以,对于家有余产又不多来说,支出这么多钱,必须要以干活,创造价值为主,运货耕地都可以,总之,不能亏钱。
可让自家孩子练骑马,那就是空着马什么都不干,不断的亏钱不说,还会有马和人都受伤的加大损失的风险,未来也没什么收益,这种极度不划算的事情,大部分中产都不会干的,
这么一来,其实县里会骑马,且骑的还不错的人其实不是很多,程金也可以把自己归类到‘会骑马’的范畴。
而韩医曹看他骑过马之后,还真的相中了他。
程金年龄不小,也算是懂人情世故,听韩医曹讲了后续的要求,稍微琢磨琢磨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虽然工资低、还不是非有秩吏,但这年头,工作岗位有一个就够难得的,中层的人家找不到会骑马的,官吏家找合适可就不难了,谁家没个暂时没工作的小儿子?稍微放开找,总能找到比他骑的还好,能跑起来的人。
可这样的人,哪有他们好管,又认真做事?
韩医曹这么大的人物,忙的不见人影的,她又没办法时刻盯着他们的工作成果,而在说事儿上,稍微偷懒和动脑子上心那就是两回事,甚至有些时候,正常的话说出来就要担风险,搞不好要被拦半道打一顿的!
谁知道过往两年某些人依靠垄断信息获得了多少利益,断人钱财可是如杀人父母!
反倒不多说,直接去找女医,那还能得到一点返利的好处。
这种事情很难查,甚至就算是查出来,韩医曹罚的时候也很麻烦,辞退,那他们父亲那边面子上过不去,内部惩罚,小惩戒谁知道未来他会不会再犯,大惩,又容易敷衍工作。
官吏家的人麻烦,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就不是了,若是敢作奸犯科,立马就把人给辞了不说,还能追责他的错处,罚金或者罚为城旦舂都是很容易的,根本不需要考虑那么多麻烦的事情。
而对于程金这些家里没多少余钱的人来说,仅仅是失去工作的惩罚,就已经是非常严重了,所以哪怕这是个得罪某些女医、大户的活,他也得好好去做。
当然,程金终究是比魏临这样的少年人多吃了几年米,来往送货间早就锻炼出来了,他才不会有什么就说什么,将那些人都给得罪呢,谁知道其中哪个人过两年会不会晋升到县里?到时候对方想整他他一个按年任职的信邮可太容易了。
不过,他是要小心不能得罪女医,但完说说乡医的工资,说说常宜和周允已经能去外乡当医曹,说说韩医曹多厉害,对他们这些农人多好之类的好事,这样的话要是还有人敢对他下手——
那就别怪他把情况,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韩医曹了!
这么做的程金一路上还真没遇到什么危险,除了个别女医连带着家人的笑的有些勉强,大多数人都是央求着他再多讲讲,甚至还拿出吃的,让他好好休息过再走。
哼着小曲,驱着马一路小跑的程金心情很是不错,待他进入齐郊这个村子后,他先是左右打量了一下,而后很是惊讶的看到了不远处树林下的一大堆人。
他架着马过去,发觉树林这边明显要比他经过的草屋处凉爽,尤其是这边还有小风吹着,别提多凉快了。
程金顿时明白了这些男女为什么会聚在这边。
无它,天太热了,有个凉爽的地方,还离家近,那不过来在这儿做活去哪儿做?
林郊的村民也是这么想的。
夏日中午的太阳太过于毒辣,什么都做不得,最好的时候是天蒙蒙亮和傍晚,这个点除草的男人们已经回来,铺个破席子,连脚上的泥也懒得洗,直接躺在上面睡的打呼噜。
女人们倒没有下田,可她们也没闲着,天没那么晒的时候赶紧把麻洗出来,而后把织机纺锤搬到这里,趁着有处阴凉,继续处理麻线或者织布。
光做活,人也觉着累得慌,既然人多,那肯定要扯扯家常,程金还没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些妇人们笑的可大声了,可一等他靠近,之前的声音就消失了。
程金也不觉着意外,他驱马靠近,看他虽然是个男人,但孤身一人,自己这边大半个村子都在,林郊村的人也没什么害怕,而是好奇的打量着他,甚至有小孩直接问道:
“你是谁?来我们村子里干什么?”
和年轻,即便穿了与众不同衣服的魏临不同,年岁足够,一看就是岁数足够成年人的程金只要站在那里别人就会相信,这使得他压根不用板着脸装威严,他下了马,牵着往这些人的地方走,直接说道:
“我是县医属过来送令的信邮。”
“信邮?哪是什么?”出声询问的小孩还满脸的疑惑,身边的母亲却已经紧张起来,就连躺下睡觉的男人也睁开眼睛坐直身体,一个年龄较大的老媪追问道:
“是今年又要发劳役了?”
“不是。”程金知道这些人的情绪从何而来,大多数情况下,吏目来村里就是没什么好事,不是要交税交粮,就是要征人干活,像他这样送信的,真就是头一份,不怪村里人想不到。
“我这是医属,和劳役无关,是给村里女医送上面命令的,医属要她们今年公开收徒的。”
“收徒?公开?”
“上面命令?”
“收徒弟还需要命令?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村民们脸上纷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看这些人的反应,程金就知道自己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
他道:“这徒弟和以往不一样,是入了医属医册的,入了册,才能做管理药材的女医吏,乡医吏,又或者去县里呢。”
医册其实很早就有了,彼时韩盈只是用来统计一下人名和人数,方便做事的时候具体找谁,亦或者一些医用品,比如小刀和九针发放等等,那时候还不是用来确定女医晋升的,不过现在拿过来用也没问题。
从律法来说,这些女医并不是国家正式的吏目,不会被计入到国家的官吏统计中,至少要做到乡医,韩盈才能给她们申请入秩,但这么多人,还是要有一个一起的身份才好。
所以,韩盈提出来了‘入册’的概念,医属反正是个独立的大部门,给散(合同工)吏这么个身份档案也不是不行,总之,在医属这边,她们就是属于医吏的身份,能够参与一部分行政事物。
这种事情其实别的部门也有,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斗吏,只是没有韩盈这么明确的录入身份罢了。
林郊的村里人没有那么多见识,不清楚入册和入秩的区别,但在能够管事儿上,这些人嗅觉还是很灵敏的,妇人们眼前一亮,就连睡觉的男人坐了起来,有个沉不住气的年轻妇人问道:
“还有女人能在县里做官吏?”
程金点头说道:“当然,县里是医属,要给人看病问诊,给妇人接生,还要管药材出入的。”
说完,他想了想,问道:“你们乡里的乡医吏就是何齐,她就是入了册的女吏,一年能有个一百三十多石的俸禄呢。”
旁的这些年轻的妇人一开始还有些半信半疑,可一听给妇人接生,瞬间就觉着这就是她们能做的事情,而等程金将俸禄一说,所有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人,一年能落得一百三十石的俸禄!
这些粮食,供一个五口之家吃一年都够得了,一个人就能得这些,那加上家里其他人种地纺织,岂不是直接吃喝穿不愁了?
“这可真多啊。”
有人忍不住喃喃自语,还有人遥遥的往一个方向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村医有俸禄吗?”
“村医没有。”程金摇了摇头:“不过村医有村里药材的分成,还有治病的器械,三节的时候也会得些赏物。”
乡医的数量和村医的数量根本没有可比性,韩盈哪里发的起工资?分那点钱,还不如换成医疗器械更有用,这样的情况大家没觉着奇怪,毕竟这年头连村长都没得钱发,村级别的女医,没有完全是正常情况,能发治病的器械和赏物已经够不错了!
只是对比乡医这么多的工资,村医能够有的看起来就很少,程金看到了几个人脸上有些惋惜的表情,随即又补充道:
“不过村里的女医虽然没有俸禄,但她们能靠看诊收费,糊口肯定没问题嘛。”
话音刚落,不少人就眼前一亮,也顾不得天气炎热,直接上前将程金围住,追问道:
“这学徒要怎么收?收了村里的女医就教吗?要教多久才能出师啊?”
“收是公开考百位数加减,要求嘛……”
程金将收徒的要求,规则,全都讲了,又补充道:
“县里面正写着课怎么教呢,只要能考过学徒,学医术肯定是没问题的,就是村医不那么好当,还得考成医,等之前的村医升职当乡医,又或者年龄大了不干了,才能去做,要是村医没走,那就只能等,不过要是考过成医又考过数算,那可以直接申请去当乡医。”
“奥对了,之前县乡里的女医带着人出去做医曹,空出来不少职位,据说以后还有呢。”
程金又将周允、常宜的事情说了出来,刹那间,众人的情绪极为高涨,正想恐后的向他询问算数的事情。
而在程金被围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男人连自己的草席都没拿,径直的就往家跑。
被众人围住的程金并没有看到这幕,他还在给众人讲着算数。
林郊村村民的算数水平不是很高,和县周围村子相差极大,那边连乘除法都会了,这边百以内的算数还会算错,除了女医不好好教导,其实也有本村商业活动很少,平时基本上用不到的缘故,像经常用的到的,那就很熟练了,程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算数属于家传,用的久了,就很熟练。
好在这村里也有几个人能将数学用到生活里的,程金稍微一提点,她们差不多没什么错的了,看差不多了,程金就问了本村女医的家在哪儿,准备送令离开。
懂得人会了,不懂的人还多着呢,还有好多人满肚子的问题要问,纷纷跟着程金,边走边问,程金也没拒绝,带着这些人到了村医的家。
林郊村医总共有四间房,三间木屋和一间新盖的土屋紧挨着,虽没有看到猪羊,可一靠近,犬吠声立刻响了起来,程金稍微打量了一下,发觉那犬毛质有些差,鼻子也不是很湿润,明显年龄不小。
这么老的犬,还没有被杀了,那就是纯粹用来看家护院的,这家人是个大户啊。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程金就听到有人问道:“这就是来送令的信邮?”
循着声音望去,程金看到一个男人扶着拄着拐杖的老翁过来,出声的正是老翁,对方脸上带着歉意,说到:
“这可真是不巧,我那二儿媳今日回去看母亲去了,信邮要是急的话,把令给我就好。”
这老翁一说话,程金身后的村民纷纷喊起了村长,就连询问他的声音也弱了下去。
“行。”
儿媳的身份和林郊村民的反应一结合,程金就知道真正能够说话的人是谁,他也不多含糊,直接将令递给他,又补充道:
“医属要求只能是十岁到十五岁的少女参加考试,其它年龄性别的,医属不会计册,还有,女医可以自己选一个徒弟直接免过收徒考,这次令的事儿就这些,我还有下个村要送,就先走了。”
听程金这么说,老翁脸上多了一点惊讶,而后又很快消失,他笑着说道:
“信邮不喝口水再走么?”
程金才不和这种成精的人多说话呢,他不容拒绝的说道:“不了!”
老翁做出遗憾的表情:“那信邮慢走。”
说完,老翁又扭过身去,对着乌压压跟过来的似乎有很多话的人群说道:
“今天朱舒回家看母,我大儿下田还未回来,两个主事的人不在,这令上说的事儿就先等等,大家明日再来商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