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她的战场

还未进门,韩盈就听到了茶室内传来女人们的阵阵笑声。

笑声最明显的,是一道极为苍老的声音。

韩盈记得这是谁,郑茂,最早跟着自己义诊的那批老人。她的笑声有些沙哑,说话也有些含糊,不过笑声中带着极为轻松,甚至可以说肆意的情绪,这和之前韩盈认知中的那个谦卑的老人,着实有些大不相同了。

她没有第一时间推门进去,而是站在门外,脑海中浮现出一丝更加有意思的内容。

郑茂的年龄很大,四十多?或者已经五十了?不做为户主的话,村里人其实很难知道自己准确年龄的,但不管怎么说,儿子成家的郑茂,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半截脖子埋黄土里的人,于外人眼里,她这个年纪的人突然发家,是比神话故事还要令人震惊的事情。

短短三年而已,身边原本大字不识的村妇,突然能够掌握一个乡里价值二三十万多的药材流转,县里还有人脉关系,自己要上赶着讨好,村长对她客客气气,迎来送往的也是乡里那些乡贤吏目,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谁不会为之惊愕?

钱和权,都是会养人的,成为这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后,郑茂又怎么不会有变化呢?

不只郑茂,茶室里的女人,声音中的情绪都比过往更加明显,尤其是那些在位久的,韩盈能够听出明显的张扬,唯有一个年轻的女音还有这拘谨,只是嗯、嗯的附和,不用多猜,韩盈就可以确定,这就因为周幺走后新上任的乡医,梁陌。

新人在这种环境下,底气总是要弱一些的。

韩盈又静静的站了一会儿。

茶室内的女医们还在为又有新的机遇而高兴,不是互相询问着谁更有打算,就是讨论着去年的收益,年龄大的还抱怨起来自己不成器的儿女,韩盈能听清楚她们对女医群体发展兴旺的期盼,也能分辨出她们作为对手的互相试探,对伙伴前行的鼓励,对自己利益的追求,这些东西矛盾的混杂在一起,构成了韩盈即将面临的战场。

是该上属于她的战场了。

韩盈轻声咳嗽了一句,顿了顿,然后脸上挂上了熟悉的,带点温和,能让人觉着亲近,同时也似乎有点软弱,不够又威严的笑容,开口道:

“大家都聊的挺热闹啊。”

随着韩盈出声,茶室的讨论像是被人突然按下暂停健一样,刹那间变得寂静无声,足足空了两三秒,才有人高兴的开口道:

“医曹您来了!”

是郑茂,她不仅开口,还极为热烈的迎了上来,待靠近韩盈,她侧了半个身子,恭敬的让出主道让韩盈过去,边让,边开口问道:

“医曹看起来清瘦了不少,这去郡城一趟,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后面跟着的女医楮其脸色一僵,这话怎么被这个老妖婆抢了先?不甘落后的她赶紧附和道:

“这还用多说?在外面赶路哪里是好事儿,医曹您此行操劳的紧呢,来,您的茶。”

说着,楮其将倒好的清茶放到韩盈面前。

韩盈喝不惯调料过多的茶粥,一直都是单独的茶叶冲泡,顶多加点干花、干桑葚,橘皮之类的调个味道,其实算不上多么好喝,毕竟现在的茶叶炒制手法还不行,偏苦、涩,但她会喝,苦的东西喝多了,空间里的奖励就变得让人开心,没想到的是,不知不觉间,她的喜好逐渐扩大,最明显的,便是茶室配给的饮品。

女医们喜欢这种茶么?韩盈不知道,但她们的接受度看起来明显很高,都想进这间茶室,喝这里的茶。

哈。

看着在茶碗中起伏的那一片碎茶叶,韩盈对自己的影响力理解更深了一步,她笑了笑,随即叹了口气,和这些女医们一起抱怨起来:

“是啊,出去一趟真是心力交瘁的,担心路上出事,还担心上司对我会不会不喜,更愁前年开始做的瓷器能不能继续保住,别说瘦了,我觉着去这一趟,直接老了十岁不止!”

从韩盈踏入茶室开始,屋内的氛围就没有刚才那么轻松肆意了,女医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韩盈身上,这很正常,毕竟领导在这儿嘛。

而韩盈这个领导很特殊,她依附于官场,按理说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层领导,没必要这么捧着,可问题是,大家都是女人,环顾四周,除了韩盈,除了她拉起来的班底,周围哪里还有女人在做官?

小孩子玩拔河游戏都知道体重高的那队会赢呢,如此明显的人数对比,女医们又怎么察觉不出来她们的弱小,要是连自己因为性别吃了多少亏都算不明白,那她们也没资格坐到这里,平日里的缄默,不过是弱者明哲保身的一种手段罢了,

所以,对于后面的瓷器,女医们还没有多少在意,可韩盈担心上司对自己不喜这点,女医们都能够感同身受。听韩盈一提,这个连忙宽慰:

“一次不喜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把事做的更漂亮,让他们再看到就是了。”

那个紧着着就夸道:“医曹有这么大能为,上司怎么会不喜呢?”

“对,肯定是他们有问题,说不定就是想趁机搂钱了!”

“实在不行,咱们也花点钱就是了。”

女医们七嘴八舌的,不是给韩盈打劲儿,就是把错处往别人身上推,宗旨就一点,医曹你可千万别放弃,一定要往上走啊!

品出这点味道的韩盈有些哭笑不得,她可以确定,这些女医此时说的话都真心的,甚至韩盈真让她们节衣缩食,花个医属一两年的钱去买个官自己做,她们也愿意,因为在此刻,女医们脑海中有一个潜意识在。

韩盈能坐到什么位置,她们未来差不多也就是那个位置,或许更差,但肯定不会更好,毕竟她们可没有韩盈那样的本事,不把她推上去当个标杆竖起来,她们上哪儿当第二?

这种思维其实是有点畏缩在的,可从古至今组织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个尿性,不然明哲保身也不会成为政客的行事准则了,相反,在被洗脑一千多年的女主家,不与外事,尤其是不参与国事,也就是律法和舆论都排斥、禁止女性进入官场的汉代来说,这些女医们说出这样的话,甚至还兴致勃勃的给韩盈打气拿钱,让她继续上爬,才是胆大、充满野心的体现!

韩盈有种自己养的菜地终于发芽的感觉,就是菜地长的实在是随心所欲,好的烂的带刺的都有,她得把烂的扔出去,带刺的修整一下,把面对自己的刺剪掉,再将她们种到菜地边上,让那些朝外的刺继续发挥着它们的作用,保护自己,应对敌人。

不得不说,女医们说话真就是好听,这一圈下来,韩盈觉着就算是自己真失利了,现在也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继续有力气干了,她放下茶杯,对跟进来的燕武使了个眼色,看着她点头往外走后,又继续说道:

“情况和你们想的不太一样,我这次是先送的瓷坊,瓷器你们也都见过的,那些行商都把它炒到十万钱一件了,这东西我也保不住,就上献了郡守,有郡守看着,再加上我有政绩打底,便没什么人刁难。”

韩盈话还没有说完,楮其就直接尖叫出声:“老天,十万钱?”

她脸上挂着心痛不已的表情,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更听不进韩盈后面的话了。

被她这么一打岔,女医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瓷器上:

“这也太黑了吧?!”

“我一年过手那么多药材还没有十万的流水呢!”

在女医们震惊价格的时候,楮其颇为心有不甘的对着韩盈问道:

“这,一件十万钱的瓷器啊,医曹您怎么就这么轻易舍出去了呢?”

闻言,旁边的郑茂再次打量了一眼楮其,她微微皱眉,稍微换了个更靠近韩盈,也更远离楮其的坐姿。

其她女医不知道为何,也觉着楮其的话哪里有点怪怪的,却有点说不上来问题在哪儿。

倒是新来的梁陌,凭借着自己还没有生活磨灭的年轻感知察觉出了一点。

瓷坊是医曹自己的东西,她愿意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你这么激动的问什么?

不对,应该是——

“医曹,您要拿自己的钱给郡守这么大的礼,才能安稳做一个医曹?”

梁陌的询问有些小心翼翼的,但这句话确实点明了两个关键点,女医们逐渐反应过来问题在哪儿,脸上也多了不少对自己前程的担忧,韩盈笑笑,先是不轻不重的说了句楮其:

“你看看你,这么大了连个孩子都不如。”

这像是句玩笑,又仿佛真是句批评,楮其落不下面子,只能讪笑着应对,韩盈不再继续看她,而是扭过头对末位的梁陌说道:

“不过梁陌你想的也不太对,重点就在这个‘瓷器’到底值多少钱上,咱们这宛安县我卖十万钱一件,你说有人买吗?”

这还用问?肯定没有啊,宛安县哪里有人有这钱烧的,就连韩盈她也做不到啊!

梁陌当即摇了摇头。

紧接着,接触过这方面事宜的于秋也开口道:

“我记得医曹那些瓷器都卖给行商了吧?好像最贵的也就是一千钱出头,奥对,还捎带着卖了些药。”

于秋没有接触过商业,但前两年医属刚成立时候的疯狂,她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惊,忍不住又补充道:

“商人惯会把东西卖上天价,实际上东西根本不值那个钱,瓷器……”

“瓷器值不值身价我也不清楚,但现在肯定是贵过头了,旁人少不了眼红,不是把整个瓷器都买下,就是连瓷坊都得端走,少儿捧金走于闹市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献给郡守对我而言本就是好事,而对于郡守来说,这瓷器身价还是虚高,他也拿不住,要送到最高,送到我们所有人头上的皇帝手中,才算是真的拿住。”

座下的女医,是韩盈辛苦培育的种子,她们注定要去其它地方生根发芽的,到那时,简单的行医思维根本不够让她们立足,商业思维和对大范围的把握也得有,毕竟她们不是守成,而是开创,开创,脑子就得活,会找新道,也得得衡量的清楚什么能拿,什么不能。

当然,韩盈的话还是模糊,言多必失,涉及高位者的事情容不得她多言,今天敢剖析他们的人性,扒下他们的底裤,让他们面子里子都没了,那明天他们就能让自己和商鞅作伴,尝试一下什么叫做五等分的韩盈。

所以韩盈话说到这儿,就不在继续多说,而是观察起来女医们的反应。

一生中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郑茂眼神有点浑浊,可当韩盈和她对视时,她眼中好似多了几l分精光,不用多说,就是听懂的了,还有两个蹭过韩盈讲医人课程的,此刻露出来几l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就想当副手,安安稳稳生活的于秋脸上则是多了几l分愁苦,想必又想起来外界环境多么险恶,楮其绷紧唇,似乎还是有些接受不了损失这么多钱的样子,提问的梁陌还有些懵懵懂懂,好像只听明白了献宝对韩盈来说好像没什么损害,可又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似的,忍不住又问道:

“那医曹,你费这么大劲儿折腾瓷器干嘛?钱还是没赚到啊?”

话刚说完,梁陌就发觉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后悔的情绪猛的涌上心头,只恨刚才没把自己嘴巴缝上。

她刚刚不都是想到了吗!医曹折腾她的产业关自己什么事儿,自己多嘴干嘛,就为了戳人心窝子?

尤其是还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

一时间,梁陌觉着周围女医,连带着韩盈的视线突然都凝聚到了她身上,这让梁陌尴尬的恨不得直接在脚底下抠出套房。

不过,韩盈并没有梁陌想的那样生气。

初入职场的新人,总会问出一些冒犯的问题,她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当时觉着天好像要塌下来,可过去之后好像也没什么。

刚刚那段话下来,女医们对瓷坊的兴致,明显不如上司对她态度如何高,瓷器她们又学不来,实在是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对韩盈日后赚不赚钱就更没多少在意了,领导私产她们又分不得羹,老板换豪车和我等打工人有什么关系?

不过,谁也不会提这点戳领导心窝就是了,原本她们想着韩盈自己把话题跳过去呢,谁能想到会有新人犯蠢直接问?

一时间,茶室内的气氛好像有些冷场,郑茂正想着开口化解一下尴尬,把情况引到她最想知道的招聘上去,可还未说话,韩盈就突然开口道:

“因为本来也没指望它赚钱啊。”

前世,韩盈那个美女朋友做为普通员工的时候,经常向她吐槽领导一天到晚只打电话,什么都不干,简直就像个废物,她上她也行。

可等她当领导的时候,瞬间就被新的,完全不同的工作范围给折磨疯了。

要考虑老板需求,思索自己和整个小组存在的价值,将资源(钱)分配到各个方向,制定好计划,建立制度,流程、配置好人力,激励手下的人干活,还得和其它部门协调,事情多到每天都要忙疯了,还要被手下吐槽一天下来什么事都没做。

朋友的事,放在韩盈身上也是一回事,调换视角,在于秋眼里,韩盈一个月能有半个月在医属都是多的,除了偶尔行医,只剩下给她找事儿做和检查她做了什么事情,而剩下的时间,全都在不务正业,不是搞瓷器,就是突然折腾布料,再要不就是做实验,好在,三件事有总算能有两件和医属沾点边。

于秋已经算是和韩盈接触多的人了,可对她的布局还是很难理解全面,而放在一个月都不一定见一面的乡医眼里,那直接是瓷器和行医有什么关系?八竿子都打不到啊!

这是眼界和身份位置不同导致的必然矛盾,尤其是韩盈她做的不只是简单的上级领导,事实上,她除了是中层管理,还兼职老板和推销,时不时还得客串研究员,就这么多混杂的事情,外人不在她的位置根本没办法理解,只会觉着她一天天的好像什么都没做,还在花天酒地。

毕竟,她就是没有上班打卡式的劳动产出,但她经常和别人聚餐,还大鱼大肉的。

这种误解目前还很微小,女医们对韩盈不忙医属,转去忙其它产业的情况还没有生出太大的不满,但让它持续扩大可不是什么好事,老板对公司不上心还能经营好嘛?她还那么折腾值钱的,指不定给自己腰包里捞了多少呢,那,自己这个打工人是不是可以……

已经能够准确把握人心微妙的韩盈,正好借此把话给说清了,她笑着道:

“之前我也没想着折腾瓷器,原本是想怎么往外卖药材,你们也会算账,药材种的多了,大家用不上,那只会越来越不值钱,可往外卖,就得想运费要多少钱,外面谁能买得起,这一算就发现卖不了多少钱,那没办法,换条路,药材不行,卖药呢?”

韩盈话说的轻松,可坐在这里的女医们听的就不轻松了,领导说的话会是废话吗?呃,别人会,韩盈不会啊,她说的可是自己做为医曹如何建设、驾驭女医体系的经验,想当医曹,现在不听,以后哭都没地方哭去!

正如韩盈说的那样,乡医们别的不说,账总是能算明白的,别说药材多伤农了,粮多也伤农,这点浅显的道理她们理解起来实在是太容易了,只是若是再细想想,事情就有点骇人起来了,于秋突然咽了口唾沫,说道:

“这,医曹,您是去年卖的药,前年开始制的瓷,再往前推推,岂不是刚种药的时候就想着药材能赚多少,卖不出去了?!”

话音刚落,梁陌就猛的倒吸一口冷气。不只是她,其她女医都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不是面露惊愕,就是伸手捂嘴来掩盖自己的失态。

一个人,从做一项事的时候,就已经看透了它能赚多少,紧接着提前两,不三年就预备好调整方向,这是多么可怕的能力啊!

在场的女医,有一个算一个,心都彭彭跳的厉害,佩服中是无边的信任,能有这样领导带着,她们怎么可能走差!

楮其突然喃喃的问道:“可现在药材不是还赚着钱的吗?”

“药材这个和粮地以及商业发展有关,太复杂了,我以后再和你们说,总之,目前来说,一个乡最多也就是能种四五十万账面价值左右的药材,还得再等两三年才到顶峰。”

就着这个话题,韩盈继续说道:“但不管怎么说,宛安县女医连同农夫,以及病人,能创造的账面价值就这么多,现在一个乡平均下来也就二十五万上下,扣除村内自留、送到郡里的、给亭和其它部门的打点,路上的损耗,以及你们的分成,真正年末能医属留到手储备的,也就一两万而已。”

都是账面上的数据,亲手经过的乡医们边跟着算边点头,看她们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韩盈又道:

“不过,虽然看着未来总量还能增加,可实际上能收上来的钱和分到手的也就那些,翻倍是别想了,最多也就是在多个两层而已。”

这话就有些难理解了,赚的多了,分的不应该更多吗?楮其立刻皱起来一张脸,倒是于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道:

“城里人少,实际上没那么缺药,反倒是乡里人头疼脑热的多,他们以物换物的,看着账面有钱,实际上都被他们倒换走了,不计入分成,大家拿基本工资和分成剩余的分红,基本工资不变,分红也增加不了多少,自然多不了。”

有人提点,其她女医也就转过弯来:

“对,还有药多了不值钱呢。”

“这看起来一年到头最多也就能落个两万多钱啊,想多赚点的话……只有多种药了。”

增量不可持续,存量游戏即将开始,女医们敏锐的发现资源变得紧张起来,要么维持不变,要么就是争夺农人口中的份额,可这个想法刚一冒出,知晓厉害的于秋顿时头冒冷汗,骂道:“何齐你脑子清楚点,别动手,抢农人的份额,是挖咱们所有人的根!”

何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话会引来这么大的呵斥,她有些不服气,回呛道:

“大家都种着药田呢,怎么就我挖大家的根了!”

这话简直要把于秋给气笑了,她怎么没看出来何其这么蠢的呢?她可和自己同年做的女吏!

没想自己是跟着韩盈蹭课,这几l个月才明白过来的于秋脸色一沉,呵斥道:

“笑话,这药田女医能种,别的大吏怎么不能种?是,开头不跟咱们抢份额,只跟农人抢,可农人一年到头才能种多少?他们那点钱够买个狗屁的药,不能拿来换,那就只能往县里卖,到时候药材多了不值钱,少了才能拿钱,他们还能让你继续种?!”

“我——”

何齐刚想开口反驳,可看着屋里不到十个人的样子,再回想起自己在乡间看到的那么多官吏,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身份高,又有那么多人,怎么抢不走农人的药田?到时候,农人种不了药,那她这个统筹安排药材运转的女吏,又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没想到多种一点药田能把自己饭碗砸了的何齐,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了韩盈,可对方眼神和于秋一样,都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这让何齐的心直接跌入了谷底。

看着何齐,韩盈微微叹气,声音中也多了几l分无奈:

“咱们这个医属,包括你我在内的女吏,是个新兴没几l年的东西,能被大家承认,一是靠治病救人,二就是药材谋的利够大,不仅能让农人过得好,还能养活你们,顺带再给旁人喝点肉汤,可要是没这个利,那还要你们作甚?宛安县还有像女医这么多的匠人吗?”

韩盈已经很少以匠人自称,而是称呼自己医者,这种区分算是为自己抬身价,女医们也在有样学样,也是这样自称,但这才两三年而已,还没有让她们真正的把自己和匠人分开,韩盈这样说,女医们也能感受到自己随时跌落的风险,竟齐齐打了个寒颤。

看气氛僵硬,郑茂赶紧出声宽慰道:“其实现在一年到头能落下两万钱已经不错的啦,亭长都没有咱们高,咱们以前土里刨食,全家人一年都落不了这些呢。”

日子还是要有对比的,比起来以前活不下去情况,现在的已经像是在做梦了,还是钱来的太快,人着实有些飘了啊。

不少女医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这点,可楮其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那,我们日后真就拿不到更多钱了?”

“乡医是不行了,要是遇上灾年,你们也得跟着受苦,所以家里的田还是得种粮,药又不能当饭吃,而县里呢,医属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们占着,你们也升不上来,只能老老实实的呆着,熬资历。”

其实,这才是一个政体正常该有的情况,哪有三四年就来个从学徒到女医再到乡医甚至县医、外界医曹五级跳的?但谁让这是个新兴的组织呢?起步阶段到处都有机会,大家见识也还有,也能理解韩盈的说法。

而说道这里,之前问出那个‘愚蠢’问题的梁陌更加急迫的问道:“那,瓷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就得从药来说了。”韩盈将问题转抛给了她,问道:

“你觉着药能卖出去吗?”

梁陌皱起来了脸,犹犹豫豫的说道:“既然医曹你都行了,那就是能吧?”

“嘿。”郑茂有些乐了:“能吃死人的药你敢说能?”

“病人那里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给的药谁知道对不对症?”

“就是,我给人看诊的时候,都得盯着他们把药喝完才敢放人走呢!”

“药卖的多吗?商人会不会像之前药材似的往高里卖骗人?”

“还有夸张药效……”

随着女医们以自己的经验数出无数问题,卖药赚钱的大门也开始逐渐关上,这下,梁陌彻底的懵了。

“药不能卖,那卖什么啊?”

话说到这儿,再联系之前的事情,于秋要是还想不明白就是傻了,她心中生出无数对韩盈深谋远虑的敬佩,刚要开口,就听到郑茂和周鱼一起道:

“卖名声呗。”

可算说话能有捧哏的了!

听到这话的韩盈总算是舒心了不少,她点头示意这两人继续说,迟一年入场,又比郑茂小的周鱼没有开口,而郑茂停了两秒后,这才说道:

“我猜,正是药卖出去了,外面才知道咱们宛安县有女神医,冬天才能来那些过来求医的人,再往后说,今年去方丘县林邑过来聘任女医当医曹,也和这波人回去有关系吧?”

郑茂说完,剩下的还不明白的人就恍然大悟起来,周鱼紧接着就夸道:

“医曹您是真厉害,早我们三年就看到我们上不去,提前给我们找新赚钱的路子呢!”

是啊,医曹光明面上俸禄就有三百石呢!

女医们的眼神瞬间闪亮了起来,韩盈没有等她们拍马屁,边压手制止边开口道:

“所以我折腾瓷器,就是为了能把药卖出去,卖简单、吃不死人、能治病又有效的药,价不能太低,太低行商不愿意带着,而价高了,行商又肯定想造假药,那只会坏了名声,瓷器这个包装瓶就是这么折腾出来的,它稀有、好看,别的地方没有,药能造假仿制,瓶不行,可……不能仿制的瓷器,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啊。”

买椟还珠的故事虽然早,但女医们是没有听过的,可某项附加产品突然比产品本身还要贵的,生活中也不是没有见过,梁陌脑海中想到了农收时节身价倍增的篮筐和布袋,勉强理解了区别:

“原来是这么回事,没想到要是没有瓷,那就没有女医去外面当医曹,我也就升不上来了啊。”

这下,梁陌终于对瓷器有了极大的好感,再想想瓷器的价格,心里就痛的滴血,医曹这么多钱给出去,才给她们换回来这点职位!

茶室中突然变得很静,良久,不知道谁开口说了一句“我怎么觉着这么亏呢。”紧跟着,有人就开始说道:

“我也是觉着有点亏,一件就十万钱呢,这得撒出去多少瓷器啊,一百件?”

吸冷气的声音又出现了,还有吞唾沫的声音,大家大气也不敢喘,好一会儿,才有人喃喃说道:

“这就是一千万钱?”

“医曹好像是在我们乡盖的瓷窑?我记得盖这个可费钱了,搭工搭料的还得试做,咱们回本了没?”

“要是没回本——”

“这也太亏了!”

当瓷器不再作为韩盈的私产,而是女医们前进的代价,甚至在这场交易中完全是倒贴钱的情况下,女医们利索的和韩盈站到了统一战线。

在这个时代,人就是有价的,甚至人还会主动把自己物化,从未接受过这么大投资的女医们,面对韩盈这么支出,心中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亏’的感觉。

“把我们卖了都不值这个价啊!”

听着郑茂的感慨,韩盈笑着开口:“别想了,瓷卖这个价格只有无数个大商人一起哄抬才能有这个价,我自己敢卖这么高那就是找死,不过嘛——”

韩盈顿了顿,吊起来大家的胃口,继续说道:

“一件五六千,一年百十件的往外卖,打点好上下,让行商口风紧点,卖个两三年,说不定也能落得个千万多钱的家资,这么一来,后半辈子也就吃喝不愁啦。”

大家被这个数字唬的头晕眼花,她们一年,一个乡才二十五万钱,六个加一起不过一百五十万,两年加起来,还不到对方三层!

这么大的利——!

楮其直勾勾的盯着韩盈,她感觉自己喉咙里都要呕出血来,她想拽着韩盈的脖子,掐着她,使劲儿问,你怎么能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