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韩盈来说,她在汉代感受最为深刻的,除了生活水平的下降,还有人口的极度稀少。
小时候居住在镇上,大了搬去居民区,再到上学,旅游,乃至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工作,韩盈已经习惯了周围都是人,人多到摩肩擦踵,一眼望过去都透不过光的样子。
而来到汉代,在村子里,集市,亭内这些能有人的地方,还能感受到几分人气,怎么都能有个工作日上班高峰期后出门,随手能数出几十上百个人的样子。
可若是离开这些地方,人就像是瞬间来到了野外,仿佛下一刻就要来场荒野求生。
没办法,汉代的人口太少了。
景帝末,武帝初的总人口不过三千多万,分到地方,一个万户县加上藏匿的奴隶,撑死也就是五六万。
总人口如此稀少,县里面的人也多不到哪里去,五六千顶天。
也正因为是人少的缘故,县里面才没有出现堆粪满天,屎尿横流的景象。
当然,这不代表县里的卫生真的好到能达到后世的水平,也就是表面光,犄角旮旯处总会给人些惊喜,甚至在集市,贩卖时令蔬菜和鲜肉的地方,总会有卖不了的残渣被随意丢弃,积年累月不仅味道冲天,还会引来无数腐蝇,而那些有牲口的地方,更是不用多说。
韩盈想改的,主要就是这几部分。
集市卫生,居民垃圾处理,街道环卫。
唯一的缺点,就是改这些没钱,至少别想从县里再多要拨款,师父修水渠已经把账面上能调走的钱全给调走了,实在是挤不出来半担粮。
好在韩盈也不需要愁这个。
说起来,这次处理卫生的时候卡的也是刚刚好,她今年才将如何制取粪肥的技术教导给过来学习的乡级女医,等她们抽时间组织好本乡的人花两三个月学接生又学堆肥的回去,正好到了冬天,技术才刚刚在村里推广,想看到成效,那得等到明年秋天再说。
而县里那些知道堆肥效果的官吏,虽然也会缺肥,但从自家田周围网内拢拢差不多就够了,暂时不需要瞄上县里,就算是有消息灵通的商人……他们暂时也看不上这个生意。
这实在是太脏了,人少也不成堆,再加上运输、雇人的费用,很难说到底是赚还是亏。
当然,若是要等到明年秋天,有人察觉到这生意非常可做,那肯定会有人开始入场,而这种事情也很难说是好是坏,现代还有高价厕所呢,把这种事情变成生意,那能动手脚的地方也不少。
古代那些通过垄断粪业赚取百万家资的,一方面是依靠大城市,比如达到百万常住人口级别的首都,能够收拢的肥料可观的同时,也会倒逼官府出钱治理,毕竟随处便溺多了,整个城市都得粪臭满天,甚至会下渗污染水源,必须作为一项城市建设,主动花钱请人来处理。
拿一份官府的工资,而能够有能力组织接收下来处理全首都肥料的人,也绝不可能只赚肥料这一波钱财,他本身财力也能支撑他在京都周围购买土地,种植那些耗费肥力,又售价高昂的经济作物,亦或者直接送到那些集中管理的庄园,方便快捷,还省事儿。
这是垄断产业的玩法,不过,本县这样的小地方,同样能官府,居民商贩外加田庄三头吃,只看这人的能量大不大,干不干人事儿罢了。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县里的环境到底有没有改善,那就很玄学了。
当韩盈去掉居民官府两头吃,同时零售卖给普通的农夫的经营模式之后,迅速发现,就这点人数,能赚的钱实在是少的可怜。
好在,韩盈也不指望用它能赚多少钱,她将盈利计算出来,精打细算的在雇人,维护,运输等方面分配好人力,然后便开始招人。
燕武和普通人打交道比较多,卫生条例交由她过去走访询问后制定,至于需要的人手,韩盈想起来了陈泽。
县城承担大宗贸易的职责,春至秋季,县里会有行商来往,交换乃至售卖货物,这就使得力夫们能够找到搬货担草之类的工作,还能糊个口,可到了冬天,行商离去,锐减市场下已经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连磨面和背着冻豆腐走街串巷的售卖都成了需要争抢的活计,忙碌一天,混个温饱都算是运气好的。
只是当韩盈正准备招募这样‘穷人’时,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于是暂且按耐住了招人。等燕武回来,细细询问过后,这才发觉问题。
穷人,除了这些明面上有力气的男人,还有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维持生计的女人、老人和小孩,这群人不是挣扎在温饱线上,是挣扎在死亡边缘啊!
大部分力气不如男人的女人,在用工旺季的时候,还能依靠给人缝补衣裳勉强混个温饱,但她们服务的对象都是穷人,能够支付的酬劳极少,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做不到攒下口粮过冬。
不过,这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不算多,难听点说,还算年轻的女人,早就在生活的逼迫下快速改嫁,而那些带着孩子被迫剩下来的寡妇,熬到绝路时,不是带着孩子走去人市,就是慢慢的等待饿死,而无人奉养的老人,更是只有等死了。
韩盈眼神有些复杂。
这部分挣扎在死亡线边缘的人不仅少,同时也极为的悄无生息,不管是在初来的时候,还是达到如今的地位,韩盈都没有在生活中看到过她/他们,于是潜意识里直接将他们遗忘,并直接视作了‘不存在’!
这不是我傲慢,而是……我真的没有看到过她们。
韩盈心情有些复杂,这是她社会经验不足的地方,但,这种事情若是细想,便让人开始脊背发凉了。
毕竟,她怎么没有见到这些人而忽视了她/他们,选择陈泽,那上位者便是如何没有看到她,选择别人,甚至,牺牲她。
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穷也要穷成陈泽,总得在上位者面前蹦哒的韩盈,按了按突突直跳太阳穴,对面前的燕武说道:
“此事不急,燕武你过来,还有件事情要你去办,你去找周堂打听清楚,县里有多少户人家余粮不足三日的?”
周堂,游侠曲弘的兄弟,曲弘有了韩盈的示意,现在已经跑去乡下的瓷坊看场子去了,但县里的集市他经营了这么多年,肯定不会放弃,所以交给了周堂继续照看。
对方也是个老江湖,而且消息灵通,找他比找吏目更快打听清楚人数。
而周堂果然不出所望,快速的给出了一份名单。
县里毕竟人口不多,穷人更少,挣扎在生存线边缘的,加起来也就二十一位,而周直除了名单,还大致把这些人的情况都说了出来,韩盈按照这些人还有的劳动力,分别编入扫大街、看厕所、运垃圾的不同岗位上,就是再加上堆肥需要的人手,数量已经达到了三十人。
人数有些超了,韩盈也没办法,索性削低了工资,只给这些人最低保持温饱的口粮。
“唔,这也不是坏事,穷人两件宝——破屋薄田,没人惦记,又脏又没收益的,以后也不会有人来抢。”
大致做好计划,韩盈便迅速动作起来,从医属拨钱垫粮款,买各类工具以及招人修厕所。
她这边忙碌,燕武也没闲着,抓着周堂,按照他给的名单,挨家挨户的开始找人。
天蒙蒙亮,丁糯就已经被冻醒。
她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找回知觉后,便迅速从满是鸡毛的被窝里钻出来,穿上家里唯一一件塞了细稻草和鸡毛的两层衣服,系紧腰带,蹲在灶台前,抖着手点燃了木柴。
逐渐升起来的暖意,让床上的三个孩子主动开始向床头靠近好在床头和灶台口处砌了一尺高的土台不至于撞到家里仅剩的陶锅。
来不及看孩子丁糯快步走到床尾摸索很快提出来个不算多大的布口袋它瘪的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就是提起来后才微微显露出来里面好像还有那么一点东西。
这是用来装碎糙米的袋子。
看着布口袋只剩下一个小角好像还有点粮食丁糯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提着袋子走到锅边将里面仅剩的碎米全倒了进去又将口袋翻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把夹在缝隙里的那些米粒拍下来把袋子里所有的米全倒了个干净。
只是就算是这样碎米仍没有填满锅底。
这点吃的怎么够五个人分?
床上听见动静的楮婆醒了过来她坐直身体看着丁糯满脸愁容的样子道:
“是米不够了吧?拿我那个袋子抓四把米出来煮吧。”
丁糯摇了摇头:“楮婆我怎么能动你的米?”
她和楮婆没有婆媳关系只是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需要出去找工换取口粮可孩子太小没人照看楮婆是个穷缝妇年龄大了生活力不从心极其需要人搭把手今年的冬天好像比过往更加难熬在现实的压力下不得不并在一起生活而这种生活才过了三四个月她怎么能好意思全家厚着脸去吃对方的米?
“都这种时候了还谈什么动不动?”
“吃吧吃个半饱才能出去做活。”楮婆微微叹气
她摆了摆手制止住丁糯的反驳:
“入了冬就没多少人找我补衣裳就我存的这点米粮连柴都换不够前几天那场雪的时候我就该走了还能活到现在全靠你照应着还分什么你的米我的米?吃吧就算是死也得做个饱死鬼啊。”
楮婆边说着边从自己枕头下拿出来她的米袋同样瘪的很不过总算能看出里面有东西了。
这米不多好在努力省省是能够让五个人再吃两天的。
可现在大冬天的想找个活做简直难如登天她四五天只找到一次洗衣的活忙碌半天也就是拿到了三枚钱……两天的时间她真能赚出来大后天所吃的粮吗?
丁糯麻木的煮熟了饭碎米只是煮熟没有煮透硬的硌牙可孩子们还是很快将碗里的那点碎米就着清汤全部咽下然后可怜巴巴的望着丁糯:
“阿母我饿。”
饿啊?
丁糯耳边突然浮现出楮婆说的做个饱死鬼的声音她恍惚的想将自己碗中略稠些的米分给孩子。
“你自己吃别给他们。”楮婆拦住丁糯想给孩子分点儿的手她扭头耷拉着脸在孩子们眼中恐怖的吓人:
“饿就去床上躺着!”
人到了绝境总会有不想继续撑下去的活了这么大岁数的楮婆明白这种心态可她拿米让丁糯吃不是做饱死鬼而是想再搏一搏生机不然她早就煮顿饱饭吃了死了完事儿何必过来和别人搭伙过日子?
“丁糯这些粮怎么都能再吃两三天那挺个四五天也不是不行说不定就能碰到找人做活的你可不能饿到自己错过了啊!”
丁糯回过神来她的脸上满是苦意除了鬼神显灵怎么可能会有机会?
她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的端着汤碗喝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突然传来了低沉的女音:
“请问这里是丁寡妇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