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 殷知晦疾驰赶往庆州府。
薛恽出事,丰裕行的粮仓被皇城司封存,到了次日快到午饭时分, 丰裕行的伙计前去仓库办事, 才得知消息。
伙计没了主意,先跑回铺子去回话, 李大掌柜不在, 管事也没了主意, 跟无头苍蝇一样,一头奔到翰墨斋去寻他。
李大掌柜今日不在翰墨斋,一大早就随着许梨花出城前去了庄子的作坊。
管事已经彻底慌了神, 着急忙慌出城到作坊寻找李大掌柜。
李大掌柜听完,整个人也懵了。不过他到底要稳重些,气恼地道:“蠢货, 你来找我作甚,太子妃在京城.....”
看到管事一幅惶惶然跟天塌下来的模样,李大掌柜气得一脚踢了过去:“蠢货!”
连招呼都顾不得与许梨花打了,李大掌柜顶着寒风骑马回京。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关闭前进了城。
李大掌柜脸都被吹僵了, 浑身冷得跟冰块,见到太子妃,说话牙齿都打结,好不容易道出丰裕行薛恽之事。
太子妃听得大惊, 如遭雷击,半晌都没反应。
李大掌柜见到太子妃的反应, 心沉到了谷底。
太子妃对此一无所知,看来太子并未告诉她, 这比丰裕行薛恽出事还要严重。
“雪红!雪红!”太子妃尖声嚷道,雪红连忙进屋,太子妃扎着手,“去,去薛府,问阿娘可知大哥之事!”
李大掌柜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干脆闭上了嘴。
薛恽平时经常歇宿在外,母亲陶夫人管不住他,妻子余氏更管不住,他可曾回府,在外惹出了祸事,连太子妃都不知,她们岂能清楚。
派雪红前去,没头没脑问一气,反倒让两人在府里干着急。
现在重要之处,是要打探到上面的意思。贵人犯事不叫犯事,端看上意。
李大掌柜与太子妃分头忙着去打探消息,齐重渊进了宫,琴音青书不在,后院的管事仆从进不了前院。
罗嬷嬷他们如无头苍蝇般跑来跑去,最后一无所获。
太子妃怔怔坐在高背椅子里,屋子里香暖扑鼻,她却像是坐在冰窟窿里,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冷得咯咯作响。
偌大的太子府,她掌管中馈多年的太子府,她发现自己竟然毫无门路。
后宅的这一亩三分地,毫无半点用处。
太子妃猛地抬头,朝望湖院的方向看去,扭着脖子,直到酸疼难忍,她终究倒会了椅背里。
望湖院能知道什么,知道了又能如何。
若望湖院知道,她这个太子妃,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不敢去问。
殷知晦不在京城,蔺先生问川喜雨他们皆不见人影。李大掌柜又冷又累,实在是没了力气,干脆在国公府温先生小院赖着不走。
等到近子夜时分,李大掌柜快要撑不住时,温先生总算回来了。
李大掌柜起身冲到温先生面前,他跑得太急,双腿发僵,跌跌撞撞差点将温先生撞出去。
温先生哎哟往后退,李大掌柜生怕他跑了,扑上前紧紧揪住他手臂,一迭声喷道:“老温,你我相交多年,你给我透个底,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要害大少爷,丰裕行这些年都老老实实做买卖,大少爷也不是没见过银子,那点粮食能赚几个大钱,大少爷不至于蠢到那个地步!”
口水喷到温先生脸上,他拼命往后仰着脖子,恼怒地道:“老李,你说话就说话,瞧你吐我一脸唾沫!”
李大掌柜声音都带着了哽咽,嚎道:“老温啊,你快给我交个底,我要死了啊!我哪来的脸面见老太爷,出了这般大的纰漏,老太爷也不会让我活着啊!”
温先生见李大掌柜衣袍皱巴巴,脸被风吹得皲裂,嘴唇也干燥起皮流血,像是老树根一样,白眼都翻到了天上,不紧不慢道:“老李,如今你是太子府的仆从。”
李大掌柜呆住,双眼发直,缓缓放开了手。
瞧他也晕了头,他的身契已经到了太子府,薛老太爷想要他的命,可没那般容易了。
温先生斜睨着李大掌柜,啧啧摇头,拂了拂被抓得皱巴巴的衣袍,“真是,这可是我的新衫,瞧被你给糟蹋得!”
他最注重斯文整洁了,又不是瘦猴子那个邋遢汉!
温先生抱怨着,在小炉边坐下,招呼李大掌柜也坐,“你瞧你,唉,老李,咱们相交多年,你说你,唉!”
李大掌柜脸涨红起来,懊恼地道:“老温,你别支支吾吾,有事就说。我虽是太子府的仆从,到底还管着丰裕行。还有太子妃皇太孙,我也有儿孙!”
温先生捅开小炉,扬首唤小厮送水进来煮茶,瞧见李大掌柜眼珠就快瞪出眼眶,干脆地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大掌柜憋得太厉害,张口就打了个长长的嗝,又惹来温先生的满脸嫌弃。
“老温,人走茶凉,我都还在呢!”李大掌柜也不客气了,急得开始口不择言。
温先生也不动怒,用火剪子拨动着炉火,耐心地道:“我真不知道。老蔺跟着七少爷去了庆州府,只有他清楚此事。七少爷的规矩你知道,问川喜雨他们没跟在七少爷身边当值的,互相不会传话。殿下肯定清楚,青书琴音在殿下身边形影不离,他们定也知晓。现今青书琴音在太子府,你去向他们打听不就行了?”
李大掌柜喷道:“青书琴音那张嘴比蚌壳还要严实,我如何能打听得到!”
温先生干笑道:“那也是,在殿下身边当差,要是嘴不严实,早就没命了。”
李大掌柜颓然倒了回去,哭丧着脸道:“老温,我总觉着,这次大少爷是被人算计了。”
温先生呵呵道:“咱们也不知道就里,就不乱猜了。咱说说你,老李,听说你这些时日忙得很,看得我都眼花缭乱了。一下接管了太子府的铺子庄子,身契一下又到了太子府,既要管着丰裕行的几十间铺子,还要管着太子府的铺子庄子,你就不怕忙不过来?”
李大掌柜一摆手,道:“我就是随便管一管,太子妃将差使交给我,这是我天大的荣幸。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笑话。谁会嫌弃手上的权势大?”
温先生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财帛权势动人心,也要你接得住。接不住,就会烧手。”
李大掌柜道:“管一间铺子是管,管十间也是管。太子府的铺子庄子,迟早得并入少府内藏库,我就是暂时管一阵而已。”
温先生奇道:“就这一时半会的权势,你还去接?”
李大掌柜愣住,“如何就不能接了?”
温先生望着李大掌柜,突然不想说话了,片刻后提壶斟茶:“唉,时辰不早了,你吃杯茶暖暖身子,早些回去歇着吧。待七少爷回来之后,端看殿下他们如何处置吧。”
接也未尝不可,也要看从谁手里接。
那可是从茂苑一路杀进京城的文素素,已经成了太子府良娣,比起太子妃,就低一个品级。
他们真是敢啊!
温先生见李大掌柜还苦着脸,暗自叹息一声,只管吃自己的茶了。
翌日傍晚,殷知晦带着薛老太爷赶到了京城。几人在齐重渊的书房密议了近一个时辰,薛老太爷离开时,周身都快散架了,被小厮抬出了书房,前往竹苑。
罗嬷嬷小跑着回到菡萏院,甫一掀帘进屋,太子妃倏地起身,一个箭步奔上前,急声道:“如何了,祖父呢?”
罗嬷嬷喘着气答道:“老太爷到竹苑了,老太爷要见太子妃!”
太子妃立刻朝竹苑走去,雪红见状,忙取了风帽追上前披在她身上,劝道:“太子妃慢些,外面冷,你已经整夜没睡,茶水不进,身子要紧啊!”
寒风扑面,太子妃仿若未觉,几乎小跑着到了竹苑,薛老太爷坐着软轿也到了。
太子妃忙扑上去,扶着软轿喊了声祖父,看到薛老太爷灰败的脸,接下来的话,就堵在了嗓子中。
薛老太爷虚弱地道:“进去说。”
罗嬷嬷忙与雪红上前,帮着将薛老太爷搀扶进屋,又要去张罗茶水点心,薛老太爷阻拦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与太子妃说几句话。”
屋子里只剩下太子妃与薛老太爷,他勉强靠在软塌上,努力撑着自己不倒下,道:“丰裕行的铺子,都给了太子府,与薛氏再无关系,换薛氏阖家全族的平安。”
太子妃尖声道:“什么?!”
薛老太爷看着太子妃,哑着嗓子说了薛恽卖粮被皇城司人赃并获之事,道:“你大哥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殿下震怒,趁着事情还没传开,如此处置,已经是殿下看在皇太孙的面子上,往开了一面。”
太子妃脱口而出道:“交出去由谁管着?”
薛老太爷愣了下,道:“殿下让谁管就谁管,既然交出去,我再问这些作甚?”
太子妃跌坐在椅子里,喃喃道:“祖父,那是薛氏的心血,近五十间铺子,说没就没了。这里面肯定有阴谋,祖父难道甘心?”
薛老太爷道:“不甘心,又能如何呢?阿嫄,你终究是只掌管着后宅中馈,莫要去管什么阴谋不阴谋,只要你与皇太孙安稳无恙,以后就还能有机会。你大哥也保住了,从户部调到礼部管祠祭,礼部清贵,这份差使管不了事,只管照着规矩来就是,出不了错。”
整整一天一夜的煎熬,到此时知晓了缘由结果,太子妃才感到煎熬,仿佛永无尽头。
薛老太爷望着如石像一样,神色苍白憔悴的太子妃,道:“阿嫄,这些年也苦了你,可惜我身子不好,这把老骨头,一年到头有大半时日病着,不然的话,我就亲自在京城看着铺子,不让你苦苦撑着了。阿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皇太孙,有你大哥,丰裕行算得什么。”
太子妃缓缓抬起头,声音平平道:“祖父,小的时候,祖父看上我的聪明,赏识我,安排我去学习算账管事。我比大哥小五岁,大哥三岁就开始认字,五岁启蒙读书。我在七岁时,与族里姐妹,开始跟着女先生,学着识字,茶饭女红。就是这样,大哥书读得还不如我好,祖父却看不见。我要超出大哥十倍百倍去,祖父才会高看我一眼。”
薛老太爷脸色更加灰败了,他自问待太子妃不薄,将她捧在手心养大,却换来她的埋怨。
太子妃双目噙满了泪水,凄然道:“在祖父眼里,大哥哪怕再混账,他始终是祖父眼里能撑起薛氏的人。祖父后悔没留在京城看着铺子,将铺子交在我手上,丰裕行才出了事。明明祸是大哥闯下,祖父还是怪在了我身上。是我这个掌管中馈的后宅妇人,是我拼死拼活生下了瑞哥儿,步步为营熬了这么多年,方才有今日的丰裕行,方才有薛氏一族的荣华富贵。祖父就这么容易将铺子交出去了,祖父,这不是薛氏的铺子,也不是祖父的功劳,是我啊!祖父理所当然交出了铺子,连与我商议一声都不曾,只是来告诉我结果,祖父从头到尾,都没将我放在眼里。”
薛老太爷惊恐地望着太子妃,嘴唇颤抖着,急声道:“阿嫄,你别乱来,千万别乱来!你要想着瑞哥儿,想着你阿娘。就算我对不住你,他们可没对不住你!”
太子妃惨然一笑,她不会乱来,眼下她肯定不会乱来。
薛氏靠不住,谁都靠不住。
还是秦王妃看得明白,对徐氏一族毫不手软,哪怕自己的亲兄弟,也能痛下杀手。
她就是太善良,太心软了!
她没了,她的瑞哥儿福姐儿,肯定也活不下去。她在,瑞哥儿福姐儿才会平安。
只有他们母子三人,自始至终是一体,她却没想明白。
幸好,现在想通了,也不算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