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回道:“圣上, 我不懂朝局,不......行。”
凭着本能,文素素将“不敢妄议”, 改成了斩钉截铁的“不行。”
殷贵妃睁大了眼, 目露惊骇,难以置信看了过来。
从她先前回答的话来看, 殷贵妃略微放下了心, 她很是懂得藏拙。没曾想, 她却将话转了回去,那答得那般坚决!
圣上神色沉沉盯着文素素,哦了声, “为何就不行了?”
文素素不见半点慌张,不疾不徐道:“我出身贫寒,家里一年到头难得见到荤腥, 一年到头才能吃上一回肉。平时家中买了肉,阿爹哥哥吃大份,我能分到一些肉碎末尝尝味道。在过年时能多些肉,那时我能吃上一整块。”
“我实在馋得慌,得空时总想着, 如何能多吃到些肉。想来想去,最好的结果,便是大家都能吃上山珍海味,肉算不得稀奇, 哪怕先紧着阿爹大哥,我也能想吃多少, 就吃多少。”
文素素很是认真,再次确认道:“圣上, 我看过户部的账目,故此我以为不行。”
所谓大齐天下,其实说到底,户部的赋税收成,都摆在那里。
首先,两成的世家权贵官绅,分走了八成的钱财土地,平民百姓占据了很少的一部分。
要拿铺子中所用那般细致的表来考核官吏,差不多就等于拿关公的大刀来切细丝,不但起不到作用,反成了拖后腿。
殷贵妃稍微一深思,明白了文素素话中所指,她愈发不安,在椅子上挪动着身子,想说些什么,却又举棋不定,生怕会一个不察,惹来圣上的反感。
圣上面无表情,眸色更沉了些,问道:“你在账目上,留有两成的储备金,何为储备金,留作何用?”
文素素答道:“王府的铺子无需缴纳赋税,这是我预留的备用金,在大齐遭遇天灾人祸时,专门用作赈济的款项。”
圣上微楞住,神色若有所思。
官绅有钱粮赋税徭役的减免,一品的亲王,无需缴纳任何的赋税钱粮。
在灾害来临时,京城的大户人家,揣摩上意,多少都会布施。
比如秦王府的粥棚,捐赠的布匹衣衫,以及先前在街头所搭的帐篷。
秦王妃曾言,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大齐所有人都如她一样,行善积德,此乃大齐之福。
秦王府的钱财,究竟从何得来,文素素的话中,已经指出得明明白白。
她深知占了王府身份的便宜,懂得感恩,她提前做好了准备,真正在与大齐共进退。
这份胸襟与忠诚,圣上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可惜了,她只是个妇道人家而已。
要是换作他的儿子,朝臣百官皆能如此,大齐该是何等的景象!
圣上的神情,不知不觉缓和了下来,问道:“大齐以农为重,既然你心系民生,为何又操心铺子的买卖,在庄子办作坊,养猪?”
文素素道:“世人总说商人重利轻离别,大齐的确不能缺了种地的百姓,要有粮食才能填饱肚皮。我以为,不能偏颇太过。大齐的钱财赋税,江南道占据了很大的一部分。而江南道赋税收入最大的一部分,则是蚕桑布料,属于商。每有灾情时,能拿出钱财来赈济的,亦是商户。王府庄子的肥田,耕种粮食的土地亩数,并未有减少。王府的人少,那些菜蔬,肉食都吃不完,不如供给食铺去卖掉,能换取一些收成。在此之外,将铺子现有的潲水夜香等,用作在庄子上,能给庄子辛苦种地的佃户增加些收成。我是穷人,舍不得浪费,便想到了这个办法。”
圣上难得笑了声,“你确实是穷,连夜香潲水都不放过。不过,你所言给庄子的佃户增加收益,为何不选有力气的男子,反而只要妇人娘子?在铺子也一样,加了女管事女账房女伙计。已有折子参奏周王府,女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文素素瞪大了眼,委屈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齐天下的百姓,皆为圣上的子民,岂论男女。公主和亲,换取两国太平。妇人娘子出门做事,缴纳钱粮赋税,给大齐繁荣出一份力,皆是作为一个大齐子民的本分。”
妇人娘子也能给大齐带来收益,这句话,圣上听到了心里去。
反正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差使,又能体现他的宽厚,何乐而不为?
聪慧知进退,并不仗着聪明处处出头,始终谨守本分。
圣上靠在了塌背上,道:“铺子庄子的各种文书,账目,每月呈一份上来。你放心,我不会惦记老二府里的几个钱财,赚多少,那是你的本事。”
文素素恭敬应下,圣上未再多言,起身回了承庆殿。
恭送走圣上,殷贵妃立在廊檐下,神色复杂打量着文素素,道:“你为何要改话头?”
文素素怔了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坦白道:“我就是这般想,事无不可对人言,不敢欺君,就如实回答了。”
殷贵妃怔在了那里,片刻后,冷声道:“你的如实回答,说不定会没了命。不止你的命,老二也会受牵连,遭到厌弃。”
文素素欠身,恭敬地赔了不是,“我不懂规矩,仗着几分小聪明便侃侃而谈,实在无知无畏。让娘娘担忧,还请娘娘见谅。”
已经出言敲打过,文素素认错的态度又好,再说就显得咄咄逼人了。
殷贵妃脸上很快浮起了笑,道:“圣上没怪罪,我倚老卖老,多嘴提醒你一句。”
文素素道不敢不敢,殷贵妃忙着过年的筵席,她便告退出了宫。
太阳耀眼,街头巷尾人流如织。快到午饭时辰,文素素在宫里几乎滴水未沾,此时像打了一场大仗,又累又饿,便让孙福去了食铺齐全楼。
车停在后巷,从偏门进去,包掌柜听到她来,撩起衣袍跑了前来迎接:“娘子来了,娘子快请进来坐。”
文素素下了马车,隔着院子都能听到厅堂的热闹。包掌柜如包子一样的脸,红光满面,细汗从幞头往外冒,整个人精神头十足,连声音都响亮无比。
“外面忙,你不用管我。”文素素笑道。
包掌柜道:“外面生意好得很,好些客人等得不耐烦,在那里抱怨不断。唉,我痛他们解释得口都干了,赔尽小心,每桌送份豆子。唉,没法子,要是还不接受,只能去别家了。”
虽是在抱怨,那份得意却掩饰不住,文素素听得笑起来,沉吟了下,道:“将彩棚收拾一下,放置长条凳与长几,再放几个炭盆,提供茶水,让他们坐着等。发放号牌,待有空桌出来,凭着号牌数字的先后入座。”
包掌柜想了下,担忧道:“彩棚放置几案炭盆,花不了几个大钱,号牌也简单。娘子,只怕有些不用饭的人,贪图茶水,彩棚又暖和,会跑来赖着不走。”
文素素道:“齐全楼是王府的产业,闲汉混混长了眼,不敢前来闹事。真有那不要命又不要脸的,找不出几个,就当以他们是来烘托气氛了。遇到那真需要取暖,热茶之人,也别驱赶,就当行善积德。”
包掌柜一一应了,“娘子可要用午饭?今日庄子送了新鲜水灵的菜苗来,烫煮鸡汤最是美味。我先前留了两份,怕有贵人前来点吃不着,不然早就卖光了。”
文素素点头,“给我来一份,其余的随便捡两道上来就是。”
包掌柜将文素素送进了她前来理事时歇脚的屋子,便下去安排了。账房听闻她到来,送来了今日的账目。
文素素看完账目,指着表上几个模糊的数字,仔细问了,叮嘱道:“要写清楚,别出错。”
账房赶紧应下,“我这就去重新誊一份,改正过来。”
文素素让孙福李三娘自己去用饭,话音刚落,包掌柜急匆匆走了进来,道:“娘子,秦王妃来了齐全楼用饭。”
齐全楼在京城属于中等偏下的档次,主要是做周围小官小吏的生意,而且离秦王府要近半个时辰的路程,秦王妃到来,肯定不只是为了用饭。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你照着平时贵客前来,如常招待就是。”
包掌柜问道:“可要免了会账?”
文素素摇头,道:“秦王妃不差这几个银子,多送几道拿手菜式就是。”
在先前文素素接手时,铺子除了好些上下游的欠账,最多的便是各种名目的免单。
齐全楼重新开张时,文素素定了新规矩:杜绝一切免单,现银交易,不拖不欠。
官吏难缠,京城有被赊欠拖垮的铺子,打白条的作风,古来皆有。定了规矩,愿意接受的便来,打着吃白食想法的,另寻他处去。虽然会损失客人,文素素认为反而划算,铺子的现金流很重要。
包掌柜应了是,犹豫了下,道:“我将秦王妃请进了楼上甲字号雅间,娘子可要前去打个招呼?”
文素素道:“我不去了。”
包掌柜心道也是,文素素只是个外室,秦王妃身份尊贵,她贸然前去,秦王妃不见她,反倒落个没脸。
文素素并不清楚包掌柜的想法,她不见秦王妃,一来她今天实在太疲惫太饿,二来秦王妃到齐全楼,不是看铺子的经营,就是看她。
看她就主动开口,一动不如一静。看经营且随便,秦王府也有食铺,不过与周王府的不同。
秦王府的洄园,出了名的雅致。三五人进去吃喝一次,会账的钱袋里,没个三五十两出不来。
虽说都属于食铺,地段不同,经营路线也不同。买卖相通,秦王府可以全套搬去,但完全不影响齐全楼的生意。
除非,秦王府想在齐全楼所在的街上,开一间差不多的铺子打擂台。
包掌柜去了没一会,文素素的饭菜还没上来,他又一头汗跑来了:“娘子,秦王妃亲点要吃豆苗鸡汤。共余下两份豆苗,一份被天天来的王老太爷拿了去,另外那份留给了娘子。王老太爷已经吃上了,娘子你看,这都是什么事。”
要是别人,包掌柜定不会来一次次找她,早就自己就做了主,谁能与她抢豆苗?
来人是秦王妃,包掌柜哪敢得罪,文素素不欲与他为难,一份豆苗而已,“我那份给她,其他菜蔬,捡一份还给我就是。”
包掌柜长舒了口气,撩起衣袍颠颠跑了出去。伙计总算送来了吃食,文素素吃着鸡汤煮豆腐,总觉着差了些滋味。
并非是豆苗让出去,文素素心中不舒服,而是豆腐要文火炖煮,灶房为了快速上菜,用大火煮了一会,不太入味。
鸡汤煨豆腐,用能保温的瓦罐上菜,冬日的时候吃起来,又香又暖和。
文素素记了下来,打算让厨子去改进,提前用文火炖煮好。
用完饭,文素素吃了两口茶,包掌柜又进了屋,眨巴着眼睛道:“娘子,秦王妃说要见你。”
文素素挑了挑眉,爽快地道:“好。”
吃饱了饭,歇息了会,文素素已经恢复了些精神,跟着包掌柜到了楼上的雅间。
雅间门口立着两个丫鬟嬷嬷,其中年长的嬷嬷一身气派,手搭在身前,朝走来的文素素上下打量。
包掌柜朝她拱手见礼,道:“随嬷嬷,这便是文娘子。文娘子,这是秦王妃身边的管事随嬷嬷。”
随嬷嬷很是矜持地微微欠身,“文娘子来了,王妃在屋子里等着。”
文素素并不将随嬷嬷的态度放在心上,颔首回礼。
两府的关系在那里摆着,她的态度不好不坏,面子上过得去就不错了。
随嬷嬷示意丫鬟守着,她转身领着文素素走进雅间。
齐全楼的雅间不大,甲字号的雅间,里面摆放着最大的圆桌,能招待十二人用饭。桌椅占据了大半的地方,门口用一道榉木的屏风权作遮挡,身形胖些的人,进去还得侧着身子。
文素素曾笑话过,这是螺丝壳里做道场。不过京城人讲究排场,挤归挤,这道屏风必不可少。她遵从他们的讲究,将屏风留了下来。
绕过屏风,文素素看到身形与她差不多的秦王妃,眉眼娟秀的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上去颇有些在茫茫人海中,遗世独立的味道。
文素素曲膝见礼,秦王妃也站了起来,道:“文娘子请坐。”
秦王妃的声音温温柔柔,带着几分笑意,“这是文娘子的铺子,我这般做派,倒是有越俎代庖之嫌了。”
很快,秦王妃接了一句:“说起来,我们姐妹都曾到过文娘子的地盘。文娘子来自茂苑,七姐姐从淮南到了茂苑,谁曾想,命丧在此。”
文素素意外了下,秦王妃甫一开始就暗含机锋,这是来者不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