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妃上前, 规规矩矩向殷贵妃曲膝请安,再向她曲膝见礼的文素素颔首,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一如既往地端庄, 温厚。
文素素让开了先前的位置,宫女又搬了锦凳过来, 放在了另外一侧。
殷贵妃朝周王妃伸出手, 示意她坐在身边, 再指着一旁的锦凳,让文素素坐了。
周王妃熟练地伸出手去。携住了殷贵妃的手,顺势坐在了她惯常坐的位置上, 关切问候道:“娘娘看上去脸色不大好,这些日子累着了,娘娘可要好生歇息。”
殷贵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便放开了,接过大罗嬷嬷递上前的药茶吃了两口。
“我最怕的就是过年节,热闹是热闹,就是张罗起来累得很。以前你没嫁进来时,我更累。如今得你搭把手, 我松快了许多,能喘口气歇一阵了。”
殷贵妃眼神慈爱,打量着周王妃,“倒是你, 别仗着年轻,就不顾身子, 事情做不完,忙了累了, 定要好生歇一歇。”她又看向文素素,“文氏也是,最近忙着铺子庄子的事情,都累瘦了一圈。”
文素素忙道多谢娘娘关心,“娘娘说得是,我没来过京城,过年的时候,到处看看热闹,吃吃喝喝,就养回来了。”
殷贵妃道:“过年时你的那些铺子买卖正红火,只怕你脱不开身。圣上听闻铺子庄子变动那般大,怕底下的人闹事,要我将你叫进宫,问一问具体的情形。圣上忙,就等下有会功夫,我便赶紧让老罗前去将你接了进宫。”
早间文素素刚起身,大罗嬷嬷就来接她进宫。文素素当时也没打听,反正到了宫里,自然会知晓。
刚见过殷贵妃,寒暄客套了两句,周王妃也到了。文素素敏锐地察觉到,周王妃脸上仿佛刷了一层厚厚的浆糊,笑容挂在上面,不会动,也不会消失。
殷贵妃叫她进宫的来意,委婉道了出来,是圣上的意思。至于殷贵妃圣上想法的解释,究竟是真是假,文素素也不甚清楚。
这时,文素素感到周王妃脸上的浆糊,在一层层皲裂,虽难看,她到底变成了活生生的真人。
文素素谦虚道:“王妃将铺子庄子交给了我,得王妃信任,又出面具替我撑腰,底下的人方没如何反对。我的确动作大了些,定会好生反思。”
周王妃缓缓抬眼,古井无波的眼底,乌云翻滚,逐渐卷上来,将布满眼眸时,她便很快垂下了眼睑。
从进庆兴宫,脑中便一片空白,她看到自己在笑,如往常般端庄自持。听到自己的声音,周王妃陌生极了,她很想抬手摸一摸自己的喉咙,那里有些逼仄,话像是被挤了出来,言不由衷,又刺耳。
圣上果真注意到了文素素的本事,铺子庄子交到她手上,她管得远比自己好。
在外面,文素素给了她脸面,让她在掌柜庄头面前做主。圣上殷贵妃他们却清楚底细,只要是聪明人都看得懂,王府的变动,并非她的功劳。
周王妃藏在衣袖下的手,拽得紧紧的,掌心结痂的伤,又一点点被撕开,不太疼,却让人无法忽视。
那股怨气与愤怒,不甘,就附着那些细碎的伤口,滋生蔓延。
殷贵妃微微皱眉,道:“老二这次得了脸,王府铺子生意又红火,恐招人嫉恨。你们要齐心协力,有商有量将这些困难对付过去。”
周王妃与文素素都一并应了,殷贵妃思索了下,对周王妃道:“福王妃今年不能出门,福王府送来的帖子,差李氏去就是,你莫要去了。”
福王妃不能待客,出面的是府中侧妃,让李侧妃前去赴宴,身份倒也合适。
周王妃说是,“三弟妹那边,我已经差罗嬷嬷去探过病。大嫂那边也去了人。”
殷贵妃淡淡道:“老大媳妇也是个聪明的。徐家姑娘都厉害,可惜儿郎上实在拿不出手。对了,你大哥可到了京城?”
周王妃的大哥薛恽在开春后回京城述职,她阿娘陶夫人已经哭诉过无数次,心疼他在四平吃苦受罪,想要她在齐重渊面前求个情,留在京城六部当官。
齐重渊基本与她很少说话,夫妻之间已经淡漠如水,她找不到开口的时机,也开不了口。
殷贵妃此时主动询问,周王妃心头微松,道:“大哥写了信回来,说是二月动身,三月时便能到京城了。”
殷贵妃道:“你大哥在四平也有好几年了,是该动一动了。后年有科考,年后调动也便宜些,户部那边,让老二去安排个差使。你大哥留在京城,能侍奉爹娘左右,算是替你尽了孝道。”
周王妃彻底放了心,忙起身曲膝道了谢,“大哥能留在京城,阿娘就彻底放心了。到时候阿娘进宫来,估计又会拉着娘娘好一通哭,娘娘莫要嫌弃。”
殷贵妃笑着摆手,“你阿娘也是一片慈母心,为了儿女,总是操心不断。”
文素素眼见周王妃变得越来越鲜活,估计她大哥这个官,做得很是一般。否则的话,身为周王一系的官员,要是得力,肯定早就被推举得高升了。
两人说起了过年的事,殷贵妃问道:“灯棚可准备好了?”
周王妃道:“娘娘放心,还是如往年那般,搭在大长公主等几个尊长的后面。章长史同罗嬷嬷一起去看过了好几次,就怕到时候出差错。”
殷贵妃笑道:“你做事,我哪有不放心之处。我就是上了年纪,总会啰嗦几句。老二不耐烦听,就多劳累你们的耳朵,听我这个老婆子念叨了。”
周王妃赔笑说道:“能听娘娘的教诲,我求之不得呢。”
文素素跟着客气,对殷贵妃佩服不已。她身为长辈婆婆,又贵为贵妃娘娘,能揶揄自己,嫌弃自己的亲儿子,来安抚周王妃。
这份能进能退,柔软的姿态,怪不得她能掌管宫务这么多年。
殷贵妃对文素素道:“过年的时候,京城热闹得很,一直要到正月十五后方会歇下来。今年的鳌山焰火,比往年只好不坏,圣上特地吩咐了,百姓惊吓了一场,要多放些驱驱晦气。你既然没见过京城过年是的热闹,王府的灯棚离得近,到时候你可别错过了。”
文素素恭谨应是,周王妃一直含笑听着,说道:“娘娘放心,到时候文氏就随着我一起看焰火。”
殷贵妃打量着她们,满脸欣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这是老二的福气。我没能生个女儿,一直是我的憾事,有了你们,我也就满足了。”
周王妃打趣道:“娘娘看上去年轻着呢,我看上去同娘娘差不多,跟姊妹一样。倒是文妹妹年轻,与我们看上去差上好一截。”
殷贵妃嗔怪地道:“就你会说话。只嘴上说说可不行,我这里还有好些事情,你多费些心,帮我好生理一理。”
大罗嬷嬷捧了一叠册子上前,周王妃忙接过,向殷贵妃曲了曲膝,两人一道前往了西暖阁。
东暖阁里,只剩下了殷贵妃与文素素,她眼神复杂打量了过来,道:“昨日老二出宫就去了你那边。”
早就料到会有人盯着齐重渊,殷贵妃与宫里得知,文素素也不觉得意外,道:“是,昨日王爷出宫之后就来到了乌衣巷,饭后回了王府。”
殷贵妃叹息一声,道:“你是个懂事的,能劝着老二回府。只是这样下去,盯着老二的人愈发多,他这样跑来跑去,总不像话,你的名声也不好听。薛氏拎得清,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也要脸面。待过了年,我让薛氏给你收拾个宽敞的院子,亲自长眼替你挑几个机灵得力的人伺候,你且搬进去。”
文素素想过要进王府的这一天,不过,王府已有王妃,两个侧妃,还有其他的妾室。她就这样搬进去,身边伺候的人也已是他人安排,肯辛不行啊!
只搬进王府的想法,不知是殷贵妃还是圣上的意思。
文素素温顺地道:“一切由娘娘安排就是。”
殷贵妃夸了句好孩子,关切地道:“进了王府,铺子庄子上遇到了事,薛氏也能搭把手。你们一起有商有量,我在宫里,也就更能放心了。你呀,别那么忙碌,养好身子,生个一二半女,到时候让老二给你请封。”
先是安抚周王妃,再私底下安抚她,孩子请封,尊荣封号。
殷贵妃为了齐重渊,真是呕心沥血。
文素素半感激,半羞涩垂首应了。
殷贵妃看向滴漏,道:“圣上该见完了朝臣,等下就来了。到时候圣上问你的话,你且要好生回答。老二被看重,是整个周王府之福。”
文素素忙说是,“幸好有娘娘在,娘娘比我聪明不知几何,要是我说错了话,娘娘能帮着找补提点两句。”
殷贵妃宽慰她道:“你别紧张,有我看着,圣上也不会为难一个晚辈。”
两人没说几句,陈大伴就先到来传话,殷贵妃与文素素忙起身前去了正殿。
圣上随后走了进来,文素素躬身肃立,不动声色飞快看去,圣上裹着一身玄色大氅,比上次见到时精神要好些,只脸色依旧白中透着灰,眉心那道皱纹,明显深了许多。
“都坐吧。”圣上朝见礼的殷贵妃与文素素摆手,脱下大氅交到陈大伴手上,走到上首坐下。
大殿伺候的人,依然是陈大伴带来御前的宫人内侍,奉上茶水点心,陈大伴招呼着他们退了下去。
圣上打量着殷贵妃,问了几句身体起居,殷贵妃一一答了,圣上唔了几声,“你上了年岁,别操那么多心,养好身子要紧。”
殷贵妃笑道:“开春天气变得暖和,我身子就会好转。倒是圣上,平时忙着朝政,也要保重龙体。”
圣上只抬了抬手,朝文素素看了来,道:“文氏,你年纪轻轻,怎地也没保重好自己,比上次瘦了好些,可是铺子庄子的事情太劳累?”
文素素恭谨地道:“有劳圣上关心,铺子庄子忙是一方面,只京城太冷,我一时还不习惯,方瘦了些。”
圣上哦了声,“铺子庄子的那些文书,我看过了,很新奇。听说铺子的买卖红火得很,京城都传开了。”
文素素照着新奇的方向,再说了一遍,“待新奇劲过去,铺子的买卖就能回归正常。”
圣上眼神微眯,铺子的各种文书账目,早就呈到了御案前。他钻研了许久,惊奇惊喜惊诧。
惊奇的是,能有人将买卖经营之道,做出如此详尽细致的总结。
惊喜的是,大齐出了如此的人才,就是掌管天下财赋都不为过。
惊诧的是,这些居然出自一个乡下妇人之手。
圣上问道:“你在茂苑时,只识得几个字,如何能做出这些,究竟师从何人?”
文素素按照打好的腹稿道:“回圣上,在茂苑时,我跟着先夫李达卖猪肉。茂苑并非只有一个猪肉摊,冬日尚好,夏日时肉卖不出去,很快就会坏掉。那时候我总是盯着每个客人,琢磨着他们可有钱,能多久吃得起一次肉,他们能买什么部位的肉。在何处摆摊,客人会多些,要如何招呼客人,如何能让他们都在我家的铺子买肉。久而久之,就琢磨出了一些大致的想法。大买卖,小买卖,经营之道一脉相承。得王爷王妃的支持,能将铺子庄子交到我手上,我便将以前所想的拿了出来,究竟时好时坏,不敢瞒圣上,其实我心底也没甚谱。仗着王爷王妃开明,抱着成不成,总要去试试看的心态去做了。眼下看来,尚算没走偏,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
圣上问道:“薪俸变成了两部分,为何会想到这般改?”
文素素道:“多劳多得,免得有人躲懒,我以为这样比较公平,也能激励人心。”
圣上垂下眼皮,神情似乎若有所思,久久未做声。
殷贵妃在一旁看着,她看不透圣上的反应,不禁暗暗焦急起来,微笑道:“你倒是聪明,能从卖猪肉,想出大道理。”
文素素忙谦虚地道:“还是王爷王妃的纵容,没他们的许可支持,我万万做不出来。”
圣上掀起眼皮,瞄了文素素一眼,随口问道:“这些可能用在吏部,天下官员考核上?”
殷贵妃这才真正急了,脸色都微微泛白。不过,她这时不能说话。
涉及到朝堂天下,她不能当着圣上的面多嘴,会犯了他的忌讳。
文素素一个没名没分的侧室,做出了这般惹眼的事,要是一个不察回答错误,招来圣上的反感,无声无息就没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