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掌柜憋着的一肚皮气中, 有火气,有沮丧,也有不安。
车夫将将卸下马车, 在倒座歇息的屋子里屁股都没坐热, 马上又去套车。
魏掌柜站在那里等着,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寒风吹拂, 吹得他脑仁都疼。
没曾想, 文素素居然这般不给他面子!
他忌惮的是周王府, 是齐重渊这个亲王,是周王妃,而非文素素这个不知从何而来, 靠着以色侍人狐假虎威的外室!
上车后,魏掌柜怒火中烧,猛踹了下车壁, “去王府!”
车夫忙拉着缰绳朝周王府的方向驶去,驶到一半,魏掌柜又猛踹车壁:“回去!”
车夫再赶紧掉头,朝着魏宅驶去。王掌柜他们围坐在正屋,正在吃茶说话, 见到他回来,彼此面面相觑,愣了下忙迎上前。
“老魏回来了。”
“快快快过来坐,老陈你让开些!”
魏掌柜像是到了别人的家中做客, 被招呼着坐在了众人中间,徐朝奉殷勤地递上了香茶。
连着啜了几口茶, 魏掌柜这才抬起头,对着面前一双双期待忐忑的眼睛, 他放下茶盏,长长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愈发紧张不安了。
魏掌柜再叹气,叹到一半,性子急的徐朝奉不满了,急着打断了他:“老魏,我们都急死了,你还在这里叹个逑!”
王掌柜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点着头附和道:“老魏,你别兜圈子,就你那点心思,我们都明白。你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定是吃了挂落,故意吊着我们的胃口,不过想要我们一起给你撑腰。既然已经这样了,你还不干脆点,着实不讲义气!”
都是聪明人,魏掌柜要是再继续拿捏下去,就适得其反了。
于是,他正色说了起来,话语中还是留了些余地,将前去乌衣巷之事说了。
屋内一片寂静。
魏掌柜眼神扫过众人,呵呵道:“你们这下总该明白,我为何感到为难吧。乌衣巷那边故意在刁难人,是嫌弃我们碍眼,明摆着要赶走我们这些老东西。”
说实话,要是换作他们,面对文素素的问题,他们也拿不出更好的法子。
能在京城将买卖做得稍微像样的,谁背后没有靠山。就凭着背后的东家,铺子多少能赚些钱,不愁没生意。
现在横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铺子是能赚些钱,但他们伸手拿习惯了,靠着圣上的恩荫,家大业大,子孙满堂,日子过得无比舒坦。
要将钱吐出来,任谁都舍不得。文素素从未指出这一点,只要求他们想法子,让铺子赚钱。
只是,哪怕让他们照着现今铺子的经营,说出个一二三,铺子如何赚到了钱,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就是强人所难了啊!
徐朝奉一拍案几,恼怒道:“乌衣巷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这般多人,也不怕她!”
魏掌柜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道:“你待如何,可是要进宫去圣上面前告状?你的脸面比王爷还要大?”
徐朝奉那股气,瞬间就泄了。
齐重渊得圣上看重,当年潜邸老人的情分,如何能与亲儿子相比。
王掌柜思前想后,道:“我们一起去王府,求王妃支个招。本来是王妃管着,这下交到了一个外室的手中,王妃那边,呵呵,说句大不敬的话,指不定如何生气呢。”
魏掌柜本就想鼓动他们一起前去王府找周王妃,人多势众,要是周王妃能将管事权夺回去,这件事就过去了。
“我们不能空着手前去,多少要给王妃一些支持。”魏掌柜道。
徐朝奉道:“这好说,反正过年,就说是孝敬王妃的年礼。我这就叫人回去取。”
魏掌柜忙打断他,“哎,你别急。我不是说厚礼,是我们要给王妃一些保证,以后若是王妃管着铺子,我们定会努力做事,给王府多赚些银子。”
众人立刻懂了,心照不宣点头,连连应了。
多拿出一成两成的利,总比被乌衣巷逼得无路可走划算。
大家商议好,一起到了周王府。
周王妃忙完府里的一摊子事,正准备回青桐院,罗嬷嬷进来道:“王妃,魏掌柜徐朝奉他们都来了,说是有要事请见王妃。”
都来了?
周王妃大致猜到了他们的来意,沉吟了下,道:“让他们进来吧。”
罗嬷嬷应下,很快出去将他们领了进屋。周王妃颔首致意,道:“大家无需多礼,都坐吧。”
十二个掌柜,依次落座,罗嬷嬷领着丫鬟奉了茶,便斥退她们,守在了门口。
徐朝奉最急,欠身道:“王妃忙,我们也不敢耽误王妃,这次我们前来,是魏掌柜去乌衣巷,却被为难之事。”
周王妃哦了声,朝魏掌柜看去,他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恭敬肃立,将前去乌衣巷之事说了。
魏掌柜的神色悲愤又凄苦:“王妃上次也听见了,文娘子要求在下想出个能赚钱的法子。王妃懂经营买卖,在下的法子,不敢说保管能一本万利,至少也有些可取之处。可文娘子听罢,只一句话就将在下打发了,说是只给在下一次机会。在下实在无能,若文娘子打着要革了在下掌柜的差使,直接说明就是,何苦要一再为难,羞辱人呐!”
其他人也一并神色黯淡下来,屋内一片唉声叹气。
魏掌柜觑着周王妃的神色,道:“王妃,我们在你手下做事多年,一向敬重王妃。这些年来,是我们本事不够,没能给王府赚得盆满钵满,是我们的不是。不过,只要王妃还看得上我们,我们哪怕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替王妃长脸,每年给王府多赚些银子。”
一众掌柜接连表了态,慷慨激昂又情真意切。
周王妃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表衷心,欲要借着她的势,让她出面与文素素斗,保住他们的差使。
魏掌柜的法子,周王妃也挑不出太大的错处。
他们要是每年能多赚些钱,齐重渊再不讲理,银子摆在面前,也能堵上他的嘴。
周王妃搭在身前,覆在衣袖下的手,不由得拽紧了。
对着他们的效忠,若说不心动,实属自欺欺人。
她嫁给齐重渊,夫妻情分比纸薄,余下的,便是这份权势了。
王府外面的应酬有章长史,齐重渊一应开支用度,都是走外院的账,只从她眼下过目而已。她这个王妃掌管着的中馈,如今只剩下后宅姬妾吃穿,迎来送往。
周王妃内心天人交战,凌乱又模糊的过往,在脑海中忽闪而过。
像是快得抓不住的朝朝暮暮,她在后宅理事中抬起头,就已“开到荼蘼花事了”。
这一年中与往年并无不同,实际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素素横空出世,齐重渊从几个亲王中艰难冒出头,以后的日子看似有了盼头。
对啊,有了盼头。
她每天都靠着“盼头”而入眠,睁开眼。眼见转机即将而来,她不能放弃。
周王妃掐住掌心,努力压制住那股往上钻的念头,道:“文娘子自有她的看法,打算。你们也有自己的道理,我不能偏倚任何一方。文娘子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我可以帮你们做个见证,有什么想法,你们可以去同她说清楚。”
魏掌柜等人愣住了,周王妃已经在吩咐罗嬷嬷去乌衣巷传话,他们没了办法,只能悻悻应下。
不过,能前去乌衣巷,其他没见过文素素的人,倒是满腔期待,很是期待见识一下她。
魏掌柜冷笑连连,这些掌柜做了多年的买卖,见多识广。年纪加起来,比文素素祖宗还要大。端看她一个初到京城,连门都几乎没出过的妇道人家如何招架!
周王妃留着他们在王府用了午饭,待罗嬷嬷回府回了话,文素素在乌衣巷等着,他们一行便浩浩荡荡前去了。
乌衣巷门前车水马龙,孙福忙得汗都下来了,指挥着停放马车。徐朝奉从马车上下来,望着窄小的门楣,对身边的王掌柜撇了撇嘴。
王掌柜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如此寒酸的宅子,就一个门房下人伺候,前来迎接的许梨花,还不如他房里的丫鬟齐整。
看来,齐重渊对她的宠爱也有数。
一群人各怀心思,绕过影壁走了进去。文素素一身八成新的深青素袄,同色半臂,乌发挽成简单的髻,只用一根乌木钗固定。她大大方方立在廊檐下,对着他们齐齐打探的眼神浑然不觉,从容对着周王妃见礼,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朝他们颔首。
只这一眼,这份气度,哪怕是最愤怒不平的徐朝奉,都讪讪移开了目光。
进屋后,空旷的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长桌,除了主位上有一张椅子,其余三面摆着长凳。
文素素恭请周王妃坐在了上首椅子里,然后在她旁边的长凳坐了下来,道:“诸位随意,为了说话方便,听得清楚,别坐得太远。”
众人一听,便依次围着长桌落了坐。长桌上已经摆着了茶盏,茶壶,文素素提壶替周王妃斟了杯茶,许梨花在一旁伺候,一一将他们的茶盏斟满,放下茶壶退到了一边,守着了小炉。
周王妃初次见到这种阵仗,勉强适应了下,清了清嗓子,道:“文娘子,他们找到我,说是对你布置下去的差使,不甚理解。大家都是为了王府铺子的买卖,都想经营好铺子。有不清楚之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妥当,我便出面,让大家来找你了。”
文素素点头表示明白,朝他们看了去,道:“我姓文,名素素,素淡,素净之意。王妃平时繁忙,幸得王妃的看重,以后铺子庄子都交由我管着。除了魏掌柜之外,我都不认识,劳烦你们自我介绍一下,如今管着哪家铺子。”
周王妃怔楞在了那里,以前没将文素素的姓名放在心上过,反正她不是文氏,就是文娘子。若是有了封号,便改称封号,女人的名是闺阁称呼,向来不重要。
听到文素素郑重其事道出自己的名,周王妃感到无比的怪异,又说不出的难受。
她从没见过有女人在外男面前,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她叫薛嫄,这个名,她自己想起来都觉着陌生。大家都尊称她为周王妃,她好似已经改名王妃。
魏掌柜他们听罢,神色也颇为复杂。不过他们做买卖的人,规矩不比世家大族,也同掌管铺子的东家娘子打过交道,倒没周王妃那般深的感触。
徐朝奉离得近,他先介绍了自己。文素素望着他,待他说完,轻轻点头:“好,徐朝奉,我下次就认得了。”
被人认真记住,看在眼里,感觉还真是不错。徐朝奉面带微笑坐了下来,王掌柜如徐朝奉那样,接着介绍了自己。
文素素不断颔首,神色一直专注。待他们都介绍完,看向魏掌柜道:“魏掌柜,你早间来过了,我驳回了你改善经营的想法。你是不服气,还是不明白?”
魏掌柜神色一滞,斟酌着道:“文娘子,在下并非不服气,也有不明白之处。照着文娘子的意思,要是不同意在下的想法,总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文娘子却只一口驳回。在下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还请文娘子赐教。”
看似恭谨的话,却火气十足。换句话说,要是你文素素觉得不行,那你拿出个更好的办法来服众。
长凳发出了吱吱地摩挲声,众人不由得一起看向了文素素,神色各异,静等着她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