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贵到了高小丫的宅子前, 看到大门虚掩,心中就一咯噔。
进屋后,果然人去屋空。几间屋子空荡荡, 也没甚可藏人之处, 胡贵奔进奔出找了一圈,便上了马车赶回王府。
伍嬷嬷交待了门房, 胡贵的马车从侧门一进去, 门房婆子就赶紧道:“胡爷, 伍嬷嬷说是让你回来之后,马上去见她。”
胡贵沉着脸点了下头,大步匆匆到了仆从住的后倒座。伍嬷嬷得了传话, 从正院匆匆赶回了她住的小院。胡贵脱了湿掉的靴子,翘在小炉边烤着,一手拿着炊饼嚼着, 一手捧着碗茶汤呼噜噜喝得起劲。
伍嬷嬷一进屋,便闻到一股臭味,抬手闪了闪,嫌弃地道:“瞧你,说了多少次, 要经常更换鞋袜,府里先前才发放过新靴子,你又穿坏了?”
胡贵收回脚,道:“靴子底做得不好, 漏水。先前我出去踩了一脚的水,冷得很, 正好烤烤干。”
伍嬷嬷踢开搭在一边的靴子,低声道:“外面情形如何了, 那高小丫找到没?”
胡贵苦着脸,放下茶碗一抹嘴,道:“我去晚了,没见着人。我去屋子找了一圈,估摸她刚走不久,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伍嬷嬷顿时慌了,压低声音道:“阿贵,这次的事,我总是觉着不对劲。这高小丫跑了,高士甫的家人肯定也早就找不到了,这是有备而来啊!”
胡贵沉默了瞬,道:“都杀急了眼。唉,姑母,你别多想了,我们这些人,就是底下办差的。跟那高士甫,也没什么两样。”
伍嬷嬷愣住,半晌后道:“说什么浑话,你我都好好地呢。你先歇歇,我回去同王妃说一声。”
胡贵点了下头,端起茶,继续嚼起了炊饼。
伍嬷嬷说得对,他还活着,富贵荣华难求,他出去能被人叫一声胡爷,在京城不敢说横着走,在京城也没几人敢招惹他。因为他背后的靠山,是福王妃。
胡贵琢磨起来,高士甫接连办砸了差使,福王妃没有要他的命,只让他离开京城。照说,他该感激才对。恩将仇报的人有,只高士甫不敢,毕竟他还有一家老小,离开了福王府的庇护,他什么都不是。
谋害皇室以及皇家子嗣,高士甫有九条命都不敢。放眼整个大齐,敢做的,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炊饼吃在嘴里直发苦,胡贵硬吞了下去,一口吃完茶汤,起身出了门。
依附福王府的仆从门客,绝大多数都住在福王府的后巷一带。胡贵与伍嬷嬷在当值时住在府里,歇息时回自己的宅子。
依着等级的高低,差使油水的丰厚,宅子大小不等。一般来说,贴身伺候的心腹,账房等的宅子比较气派,至少三进院落起。
胡贵的宅子偏远些,回去时路过账房陈旺添的宅子,廊檐下挂着灯笼,风吹过,不时摇晃一下。大门半掩,他上前扣了门,过了一阵,脚步声响起,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谁?”
“是我,胡贵。”胡贵答了句。
门开了,陈旺添的大儿子陈大郎站在门口,道:“原来是胡爷,胡爷这般晚了还没歇息?”
“我刚下值,你阿爹呢?我问他些俸禄的事情。”胡贵道。
陈大郎让开了身,道:“阿爹正准备歇息,胡爷进来吧,我去同阿爹说一声。”
胡贵说了声打扰了,跟着陈大郎进了前院。没一阵,陈旺添来了,两人彼此见了礼,胡贵道:“老陈你也知道,府里出了事,这些时日白天忙得很,顾不上来找你。眼见就要过年了,我想问一声,今年主子可还会如去年一样,在过年时给打赏?”
陈旺添斜着胡贵,道:“胡爷真是爱说笑,胡爷家大业大,还看得上这点打赏?”
胡贵叹了声,愁眉苦脸道:“老陈你就别寒碜我了。你也知道,我能有幸在替主子跑腿当差,靠的是底下的一帮兄弟。我有一家子人,底下的那些人也要养家糊口,没钱,过年难呐!”
都在王府里做事,差使又不相干,两人之间称不上要好,也不算针锋相对,。
陈旺添也想随便结个善缘,跟着叹了声,道:“你说得也是。今年府里的开销大,又遭受了雪灾,庄子今年的年货估计得打大折,铺子里的买卖也算不上好。账房没几个现银,得看底下人的孝敬了。”
胡贵瞪大了眼,道:“就王爷的亲王俸禄,就是一大笔银子,难道户部还敢少了王爷的俸禄?”
陈旺添呵呵,打起了太极,不肯透露实话了,“这里面的东西,由王爷在安排,你我都是当差跑腿的,主子的事情,可不能随意过问。”
胡贵顿了下,抬手一礼,道:“是是是,是我僭越了。唉,我回去了,叨扰,你早些歇着。”
离开陈旺添家,胡贵没有回去,转身回了王府。
伍嬷嬷回到正院,福王妃睁着眼睛还没歇息,听了她的回禀,静默了一会,问道:“王爷呢?”
“王爷在前院歇下了。”伍嬷嬷支吾着,含糊道:“时辰已晚,明朝有大朝会,王爷得一早进宫,歇得晚了,哪起得来。王妃肚皮里是王爷的嫡子,如今没了,王爷哪能不心痛。”
福王妃微微闭上眼,伍嬷嬷的话,她懒得反驳,也没力气解释,仔仔细细回忆着福王的反应。
夫妻关系本就平淡,福王平时与她除了谈正事,几乎从不说话。不过,福王这次的反应,福王妃总是感到不对劲。
她是福王妃,受伤落胎,就是福王府出了事,福王居然不是先生气动怒,而是安慰她。
这份夫妻情分,来得诡异了些。福王迄今未再露面,而且高士甫,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为何他要对她下手。
惊马这种事,福王妃半个字都不相信。高士甫这时本该离开京城,他为何会出现在福王府的巷子附近,还来得那般巧,正好守着她归来,好像是早就埋伏好。
掌握她的行程,敢动手的,且有动手理由的,福王妃能数出两府。
秦王府与周王府。
过了片刻,福王妃将福王府加了上去。
再睁开眼,福王妃眼底一片寒意,伍嬷嬷受了伤,奔走了一整晚,脸上的药膏滑下来,手垂在身前,靠在踏板上打盹。
福王妃硬着心肠,轻轻唤道:“嬷嬷。”
伍嬷嬷一惊,手搭在床沿上,紧张地道:“王妃,怎地了,可是身子不好了?”
福王妃说了声没事,“嬷嬷,你去同胡贵说,让他盯着前院,这件事,要他亲自去做,别假他人手。”
伍嬷嬷瞪大了眼,惊骇莫名。
福王妃眼神冰冷,低低道:“嬷嬷,就你知我知,别声张。”
伍嬷嬷嘴角抽搐着,像是要哭,又像是要露出笑安抚她,“王妃......”
福王妃轻声道:“嬷嬷,我没事,我不会作甚。去吧。”
伍嬷嬷抹了泪,撑着床沿起身,腿发软晃悠着,她忙撑住床架稳住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乌衣巷。
文素素的车马刚在门前停下,周王妃的马车也到了。她站在车边见礼,打量着几日不见的周王妃。
昏黄的灯光下,周王妃身上裹着厚厚的风帽,还是看得出她比以前还清减了几分,嘴唇快与脸色一样苍白。
周王妃也打量着文素素,她的眉眼如昔,裹着灰鼠里的风帽,看上去有几分疲惫。
齐重渊在乌衣巷,文素素却出了门,周王妃意外了下,颔首回礼,道:“我刚从福王府出来。来回传话怕耽搁了事,反正离得也不远,便亲自来走一趟。”
文素素侧身让过周王妃,“王妃辛苦了,里面请。”
周王妃走在前面,脚步微顿,侧头看着她问道:“娘子也出门了?”
文素素没有隐瞒,说了前去找高小丫之事,“毕竟福王妃是从乌衣巷回去后受了伤,瓜田李下,周王府不该接这盆污水。”
周王妃默然了下,道:“听到福王妃出事,我便觉着不妥。是娘子让人来传话,让我去福王府走一遭吧?”
文素素欠了欠身,“王妃定当想得到,是我太急,一时越俎代庖,请王妃见谅。”
周王妃笑了下,淡淡地道:“娘子多虑了,若是没王爷允许,我不会轻举妄动。”
两人没再说话,前后进了花厅。齐重渊与殷知晦接到消息也赶了来,周王妃起身见礼,齐重渊不咸不淡看了她一眼,在上首坐了下来。
文素素再次说了前去找高小丫之事,齐重渊怒道:“她是高士甫的妹妹,高士甫的其他家人跑了,她无论如何都逃不了干系,你该将她交给福王府,管她作甚?”
文素素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王爷福泽深厚,福不嫌多。”
齐重渊一听倒也是,翘着二郎腿晃动着,道:“你就是好心,罢了,一个妇道人家而已,又是那等出声,死活有甚重要之处。”
周王妃看着他们的来往,怔怔失神,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文素素朝她看了来,问道:“王妃那边如何了?”
周王妃这才回过神,抬手理了理发丝,说了前去福王府,见到福王妃的经过。
“三弟妹受伤不轻,神色不大好,不过她很是要强,还撑着见了我与大嫂。只她那句要将肇事之人千刀万剐,这句话,我觉着是说给我与大嫂听。”
齐重渊讥讽地道:“呵呵,老大这次还真是决断得快,这般快就赶了过去。”
殷知晦一直沉默听着,这时道:“应当是秦王妃的主意。”
齐重渊噎了下,旋即幸灾乐祸起来,道:“以老大的性情,徐氏不经他许可,跑到了福王府,只怕他又要发疯。”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若秦王府与此有干系,秦王便不会责怪秦王妃自作主张了。”
殷知晦愣住,周王妃也颇为吃惊,倒是齐重渊深信不疑,重重点头道:“肯定是老大在使坏,能让老三没了嫡子,又能嫁祸给我,简直是一举两得。”
文素素思索着道:“福王妃真正是聪明人,吃了这般大的亏,还强撑着见了王妃与秦王妃,她不会在年节喜庆时闹出来,就是让圣上看到她的懂事,隐忍。圣上看到她的懂事,总要有所表示。背后究竟由谁指使,圣上肯定会查得一清二楚。至于会如何处置,得看幕后指使之人,究竟是谁了。”
齐重渊嘲讽不已,“阿爹一向护着老大,哪怕是老大犯了事,阿爹顶多也骂他几句,哪会动真章。”
文素素只当没听见,这时,瘦猴子与问川一起赶了回来,一人手上拿着个钱袋,一人提着只布巾裹着的靴子。
瘦猴子奉上了钱袋,“小的将高小丫安置妥当了,老大放心。要取银子给小的答谢,小的见到钱袋,就多嘴问了一句,高小丫说是高士甫就是将与银子一起,将钱袋给了她。”
钱袋普通寻常,齐重渊接了过去,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不同,随手交给了殷知晦。
殷知晦仔细翻看,道:“这是丝麻做的钱袋。的确普通寻常,针线绣工我看不出来,王妃你瞧瞧。”
周王妃接了过去,举在眼前看着针脚,道:“针线活做得不错,绣工也好。娘子可要看看?”
文素素拿在手上看了几眼,道:“我看不懂针脚,绣工。这件事还要有劳王妃,擅长针线的绣娘,可能问出绣工,针线活出自何处。”
周王妃眼神一亮,当即道:“我拿回府去问一问。”
文素素道了声不急,看向了问川。
问川忙将靴子奉上,齐重渊嫌弃地别开了头,他赶紧将靴子拿远了些,道:“靴子进了水,从尸首上脱下来难,有些扯坏了。”
文素素探身过去望着靴子,靴子是鹿皮做成,轻便,暖和,冬日时富绅贵人都喜穿鹿皮靴。
周王妃也在认真看靴子,道:“这靴子的鹿皮,用的是完好的整张皮缝制,可不便宜。”
文素素看着她,慢吞吞道:“王妃觉着,到时将靴子,钱袋,一并送去给福王妃可好?”
周王妃缓缓笑起来,双眸闪亮无比:“娘子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恰好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