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齐重浪回到王府, 一头冲进书房,谁也不肯见,天黑以后, 不出门也不许人点灯。
福王妃闵穂娘来到了书房, 掀开门帘,齐重浪随手抓起手边的书扔过来, 沙哑着嗓子吼道:“谁让你进来的, 滚出去!”
书啪嗒落在了屋中央, 福王妃吩咐道:“伍嬷嬷点灯。”
伍嬷嬷拿了火折子点亮灯盏,屋内变得亮堂,齐重浪沉着脸, 抬起手臂挡住了光。
福王妃拾起书,走到案几边,将书放在案几上, 在齐重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
齐重浪久久没听到动静,放下手朝福王妃看来,见她面色沉静,不禁有些心虚, 道:“外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闹得满城风雨,全京城都知道了。”福王妃道。
“你.....”齐重浪窒了窒,闷声说了承庆殿发生的事,“皇城司无所不在, 阿爹肯定知晓了。老大那个蠢货还想抵赖,我见机不对, 只能认了错。阿爹虽不会真拿我们如何,到底是失了民心。”
福王妃道:“民心民意皆不重要。”
齐重浪顿时恼羞成怒了, 扬声道:“是是是,天下就你聪明,要笼络读书人,笼络官员。现在民意摆在那里,阿爹要这份民意,你要如何应对?”
“王爷这时再问我,为时已晚矣。”福王妃生得秀气,五官温温柔柔,说话声音也柔和,只是她那双杏核眼,此刻淬满了火光与冷意。
“起初我就不同意,因为这是京城,圣上,你我,朝臣官员阖家都在这里,真乱起来,对大家都没好处。一旦乱起,乱民要冲的,便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在此处,他们方能找到金银财宝,粮食布帛。王爷却偏生不信,要趁机火中取粟。”
齐重浪悻悻道:“老二愚蠢自大,这是你亲口所言。就算有宫里的那位同殷七郎,也生不起什么水花,我哪想得到这次他们居然变得厉害了,反应如此迅速。”
福王妃望着齐重浪,很快便垂下眼眸,掩去了眼底的寒意,道:“江南道一事,王爷还是没看清,看透。”
齐重浪怔住,脸渐渐涨红,懊恼道:“闵穂娘,你每次说话都不说明白,故弄玄虚。要我猜,要我自己去琢磨。老二江南道这一次,让老大没了脸,查明了江南道海税之事,是取得了功劳,只迄今为止,江南道就死了几个官员,阿爹并未大动干戈,老二这份功劳,也就打了折扣。反倒是老大倒了大霉,他们斗得越厉害,对我才越有好处。这也是你亲口所说,难道你都忘了?”
那是因着你太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
福王妃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按耐着性子道:“江南道之事牵扯甚广,从江南道走出去的官员,挤满了大齐的朝堂上下。圣上要动,大齐上下都得伤筋动骨。这件事还没完,圣上只能压着不发,定会秋后算账。雪灾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圣上方按着不发。拿得多,吃得多的,王爷姑且瞧着他们的下场。”
齐重浪厌恶惧怕福王妃的聪慧,她父亲闵之臣是鼎鼎有名大儒,不喜官场,只埋头钻研学问,学生却遍布大齐。
眼下要用她,齐重浪将所有的心思都小心翼翼藏着,只是不服气哼了声。
福王妃道:“王爷回来一声不吭,打算如何善后?”
齐重浪在椅子里动了动,不自在地道:“还能如何,将高士甫推出去。”
高士甫写得一手好文章,擅丹青,只是不善科举,屡试不第,在文人中小有名气。
福王妃闭了闭眼,道:“王爷也不怕兔死狐悲?”
齐重浪压不住了,一下跳起来,因着坐太久身子发软,一下撞在案几上。他身形瘦弱,案几纹丝不动,他痛得嗷地一声,瞬间大怒,抬手将案几上的东西扫落一地。
“闵穂娘,你要如何做,一切都依你,你何苦来问我!”
福王妃对着齐重浪的歇斯底里,眼都不眨。
若是一切都真能依她,齐重浪就该去讨饭!
偏生他出生在皇家,是皇子亲王,还领着礼部的差使,靠着她替他捉笔,写文章,使得他才情过人。
福王妃克制住心底的厌倦,道:“高先生是文人,不能随便死。死了的话,兔死狐悲是一方面,官员也会觉着,王爷不尊重读书人。王爷莫要忘了,官员也是读书人。”
齐重浪眼里阴狠闪过,不甘地道:“那你认为该如何做?老大那边,我猜是徐十的手笔,徐十不学无术,在京城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成日吃酒作乐,很是上不得台面。老大心狠手辣,肯定会要徐十的命。徐八娘也与老大一样,哪怕是她的亲弟弟,她也会眼都不眨都杀了。一个高士甫,何苦值得你这般护着?”
福王妃道:“徐十不是读书人,他活着只会添乱,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嫂对这个弟弟,平时并不伤心,他的死活,大嫂不会过多伤心,我估计,大嫂还会借着徐十的死,趁机做些事。”
齐重浪想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彼此之间要不暗地恨不得对方死,要不是面子上的熟络。秦王妃对徐十并无姐弟情分,他倒也能想得通。
不过,齐重浪怀疑地道:“老大会想到利用徐十的死做文章?”
“秦王想不到,大嫂想得到。”福王妃并没多说,径直道:“让高先生去衙门请罪,散尽家财请罪。高先生散尽的家财,王府替他担着。”
齐重浪讥讽地道:“你倒是好心。”
福王妃充耳不闻,道:“我去同高先生说,王爷就不用出面了。”
要是让齐重浪去,福王妃不放心。他是亲王,本就对高士甫不满。高士甫虽说不算顶顶聪明,但他好面子,善感,别到时候高士甫在衙门生变,闹得不可收场。
齐重浪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反正你厉害,一切都由你去操办。”
福王妃继续无视他,道:“接下来王爷莫要再生乱,高士甫的文章写得好,还要用到他。”
齐重浪愣住,负手在后,歪着头打量着她,问道:“你又想作甚?”
福王妃道:“我想作甚,当然还是替王爷报仇。王爷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们夫妻一体,我还能如何做?”
齐重浪那股刚平息的怒意,又在胸口翻滚,他背过身去,深深压住了。
要不是还要用她,要不是她有用,他定要当场掐死她!
*
翌日,府衙很是热闹,高士甫亲自来到公堂,朝着愤怒的百姓深深作揖赔罪。
百姓不买账,有人朝他吐口水,高士甫立着不动,硬生生受了。
“在下一时情急,只想着当下诸位都缺粮食,丰裕行却在行不义之事,为了钱财无视诸位的性命,高价卖粮,深以为耻。在下不通庶务,未曾想得深远,实乃在下的错。在下惹出的事,在下愿做补偿。眼下诸位缺衣少食,在下愿将家产献出,交到府衙手中,由府衙当做赈济,发放给诸位。”
本来愤愤不平的众人一下愣住了,高士甫一身书卷气,看上去就是读书人。有些人认出了他,指着他说了起来。
“高士甫的画,听说一幅就能卖十两银子。”
“那可了不得,十两银子呢!”
读书人天生高高在上,高士甫态度谦逊,他深青的常袍上,挂着他们吐的唾沫,着实令人心情大爽。
最重要的,还是高士甫所言,他愿将家产献出,分给他们!
民不举官不究,张府尹问道:“你们意下如何?”
昨日已经打死打伤了人出气,高士甫站在公堂上,他们要他的命,就是暴民了,说不定会被官府趁机抓起来。
还是高士甫的家产重要,一幅画,能卖十两银子呢!
众人收起了愤怒,张府尹道:“既然诸位不追究,那此案就到此为止。”
不知是谁高声喊道:“可不只他一人!”
“对啊,其他犯人呢!难道都推到了姓高的身上?”
张府尹头疼不已,唉,秦王府已经差人来递过话,徐十已死。
这时,一个穿着粗麻孝服的妇人,牵着两个刚会走路的小童,哀哀切切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小童紧紧依偎着妇人,惊恐地望着四周,脸上泪痕尤未干。
妇人与小童走到公堂前,带着小童一起,朝着众人跪下,哀哀切切道:“我是徐十的妻子明氏,昨夜夫君回来时,急病一场没了。府衙找上门来,我才知晓夫君在外闯了大祸。我只是后宅妇人,管不到男人,可他惹出的祸事,就算我们只剩孤儿寡女,我也会承担。夫君乃是秦王妃的胞弟,秦王府年年布施行善,却因着夫君的愚笨,被抹黑怀疑。”
众人看着孤儿寡母穿着披麻戴孝跪在那里,一时间都没人作声。
明氏拉着一双儿女起身,走进公堂,对张府尹跪下来,道:“夫君平时只吃吃喝玩乐,家中拘着他,并未过多给他花用。夫君只留下一座宅子,后宅的妾室通房,民妇愿将宅子让出,在风雪中无家可归的人,可以在此宿住。待风雪之后,这间宅子便改做善堂。夫君的通房妾室,皆由牙行变卖,所得钱财,全部换作粮食用作施粥布施。”
徐十是秦王妃的亲弟弟,又出自富绅之家,宅子肯定金碧辉煌。
卖掉妾室通房的钱,拿出来施粥,有人窃笑起来:“卖掉娇娇美人儿,拿来施粥,这可是大善啊!”“什么大善,徐十都死了,正妻还能养着娇娇美人儿?”
张府尹望着底下跪着,一手搂着一个小童的明氏,再看默默肃立在一旁的高士甫,只感到五味杂陈,大声道:“昨日送来的犯人,已经关押在牢狱里。诸位可还有甚不满之处?”
正主徐十都已经死了,再逼,就是逼秦王府。
谁都不敢出这个头,吵闹的衙门前,难得一片沉寂。
有聪明的人问道:“可是朝廷终于看到我们,要救济我们了?”
张府尹趁机大声道:“圣上爱民如子,怎能无视诸位的困难。朝廷已派沈相周王等人开始赈灾,城门十二时辰不关闭,就是为了粮食,柴禾能及时送进京城。城外城内的道路,皇城司与京畿营皆会清理。常平仓亦会放粮,诸位皆可出力帮着清理修葺道路,换取粮食柴禾,渡过眼前的难关。”
众人纷纷讨论起来:“能做工换粮食柴禾,倒也不至于饿死冻死。”“就是,铺子大多都关张了,这般冷的天气,也寻不到活计做。朝廷这边有活,虽说辛苦了些,总有条出路。”“再不济,路修好通畅了,能走得出去,还可以去逃荒讨饭,总比活活困死在这里好。”
张府尹高声道:“若是愿意出力者,速速回去到里正处录名。”
一早就围着府衙的众人,这时方感到又冷又饿,跺着脚打着冷颤,很快便散了。薄有家财者,赶着回去烤火取暖,家中已无米粮下锅者,赶着去里正处录名,做苦力赚得一口粮食。
混在人群中的瘦猴子与何三贵,两人急急忙忙回了乌衣巷,将衙门前所见所闻,悉数告诉了文素素。
瘦猴子道:“老大,那个秦王妃,真是够狠啊!徐十是她的亲弟弟,她也舍了他出来送死。嘿嘿,明氏也厉害,拉着一双稚儿过来,见面就跪下了。我看她半点都不见伤心,装哭,装得忒差劲了些!”
许梨花笑道:“秦王妃再狠,她对明氏以及一双儿女,肯定会照看着。再说还有徐氏,那是徐氏的儿孙,徐氏总不能不管。明氏有钱有儿女傍身,不用费心管徐十的莺莺燕燕,以后的日子,舒坦着呢!”
瘦猴子挠着头说也是,抬起手肘捅了捅何三贵,挤眉弄眼道:“贵子,你以后若是发达了,可别在外乱来啊。梨花可不好惹,说不定一刀喀嚓了你,他住着你的宅子,花着你赚来的银子,那才是美滋滋!”
何三贵白了他一眼,骂了句滚,对文素素道:“老大,那个高士甫,颇能舍得下身段,我看到他身上的痰都恶心,他一个斯文读书人,居然忍下了,还将家产都献了出来。”
文素素道:“徐十同高士甫,是秦王福王给圣上一个交待。徐十能死,高士甫不能。你们马上要去当差做事,这里面的关窍,我就不多说了,自己慢慢去琢磨。你们仔细留意着高士甫,他散尽家财,定会再有一份家财。徐十都死了,他却活着,忍辱负重算得了什么,福王府保全了他的命,还收买了一份人心。秦王妃与福王妃,都很厉害,绝不能等闲视之,冲着她们这份应对,肯定还会有后手。”
瘦猴子他们都担心不已,文素素却兴奋又悲哀。
悲哀的是,她们都被困在男人当权的牢笼里,步步为营。
兴奋的是,与高手过招,实在是太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