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佑宁来泰国那年,才刚刚满五岁。彼时梁轶之八岁,已经记事。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那天的傍晚,太阳西斜,光芒刺眼,满树的金链花在头顶摇曳颤动。
女孩跟随父亲梁文拓从远处缓缓走来,她穿着一条金黄色的小裙子,皮肤白皙,头发细软,眼神怯生生的,模样很是乖巧。
梁轶之觉得她和商店里摆放的洋娃娃一模一样。
梁佑宁走到梁轶之身边,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哥哥。”
梁轶之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
梁文拓说:“佑宁暂时住在我们家,你可以和她说中国话。”
梁轶之没问暂时是多久,他那个年纪,没心没肺的很,根本不在乎这“洋娃娃”到底要在他家住多久。
父亲叫来保姆,领着小姑娘去里面洗手。梁轶之这才发现她似乎是摔了跤,膝盖、手心沾着脏兮兮的泥土。
又过了一会儿,梁佑宁被保姆领出来吃饭。
梁轶之与她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他吃得津津有味,女孩却迟迟没动筷子。
“不想吃?”梁轶之看了她一眼问。
“不……不会。”她说话声不大,脸颊上的婴儿肥十分可爱。
“吃饭怎么不会?”梁轶之觉得好笑。
“不会用筷子。”她说。
梁轶之跳下桌,从厨房里找来一把金属勺“当”地一声丢在桌上。
梁佑宁被这阵仗吓住,捡起桌上的勺子,瘪起嘴,要哭又不敢。
“快点吃。”梁轶之那时候虽然小,但说话做事都遗传了梁文拓的狠厉,模样有些吓人。
梁佑宁很怕他,她低头攥紧小勺子,挖了一勺米饭笨拙地往嘴里塞,可惜只吃进去一丁点食物,大部分的米饭和菜叶都撒在了桌上。
看这样子,勺子也不太会用。
梁轶之放下碗筷走到对面,拿过她手里的金属勺,挖起一大口饭送到她嘴边。
梁佑宁张嘴吃了勺尖上的一小口米饭。
“全部吃光。”他凶巴巴命令。
梁佑宁只好重新张大嘴巴,勺子被她包进嘴里,米饭菜叶全部吞咽下去,太乖了像只小猫咪。
父亲不允许他养宠物,他只喂过路边的野猫。
此刻的梁轶之“喂猫”上瘾,一勺接着一勺往她嘴里送。
等她吃完饭,他又拿纸巾给她擦嘴巴。
晚饭后,梁轶之便不见了。他有自己的小伙伴和秘密基地,梁佑宁对他来说,连玩具都算不上。
天黑之后他才回来,屋子里刚刚掌灯,保姆正在做驱蚊工作,梁佑宁抱着膝盖坐在小板凳上,小小的一团,她在哭,脊背一抽一抽的。
“你哭什么?”梁轶之声音洪亮。
女孩吓了一跳,抹着眼泪说:“妈妈,我想妈妈……”
他也很少见自己妈妈,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梁佑宁眼泪转了几圈落下来,梁轶之心里烦躁,将她从板凳上扯下来:“走,我带你出去找你妈妈。”
梁轶之一直把梁佑宁牵到父亲面前。
这时他才知道,梁佑宁的父母都不在了,以后她要长期住在这里,他忽然心疼起这个比他还小的女孩。
梁佑宁压抑了一天的情绪,在临睡前彻底爆发出来,梁轶之临睡前听到她在隔壁房间哭。
家里的保姆早睡了,根本没人管她。
梁轶之被那哭声搅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翻身下床去隔壁。
女孩原本坐在床上哭,听到动静后,她抬头,抽抽噎噎地看向门口的梁轶之。
瓷白的脸蛋上,泪珠晶莹闪烁,睫毛湿哒哒的垂着,别提有多可怜。
梁轶之犹豫片刻走过来,问:“怎么了?”
梁佑宁颤着声说:“我害怕。”
“怕什么?”他问。
“鬼……”她糯叽叽地说。
梁轶之想笑又忍住,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哄:“没什么好怕的,你睡觉,我给你看着,有鬼也不敢来。”
他看着是挺凶的,梁佑宁乖巧缩进被窝,一双眼睛不确定地看着他问:“哥哥,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梁轶之被她问懵了,他当然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但是为了哄她,他特地坐下强调:“我会在这里,但前提是你得乖乖睡觉。”
梁佑宁听话地闭上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女孩终于睡着了。梁轶之起身要走,睡梦中的女孩忽然睁开眼睛说:“哥哥你去哪里啊?”
梁轶之无奈,又重新坐下,最后,他困到不行,倒在床尾睡着了。
从那之后,梁轶之每天晚上都会来哄小姑娘睡觉。
家中保姆默认两个小孩子之间感情好,也从不打扰。
逐渐熟悉这里以后,梁轶之让保姆带她出去玩,谁知小姑娘第一次出门,就因为语言不通被朋友孤立,回来扯着他的袖子哭。
梁轶之每天又多了一项任务——教妹妹说泰语。
梁佑宁最先学会的词语是泰语里的哥哥。
泰语发音本就嗲,梁佑宁那小奶音喊出来更像是撒娇。梁轶之渐渐喜欢上了这个会发声,会说话的“小玩具”。
*
梁轶之上小学,梁佑宁上幼儿园。
学校不远,走路就能到。梁轶之每天早上送完妹妹才去自己学校上课,傍晚时分,两人角色调换,梁佑宁会挎着小水壶,在梁轶之学校门口等他一起回家。
朋友总是开玩笑说:“轶之,你家的小不点儿又来接你放学了。”
梁轶之的零花钱,夏天变成了梁佑宁手里的冰棍,冬天变成了梁佑宁手里的香蕉煎饼……
小姑娘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硬生生把他哄在身边。
梁佑宁幼儿园毕业那天,和人打了一架。
梁轶之放学,看到梁佑宁哭唧唧坐在门口,膝盖上破了一块皮,脸蛋和头发沾满脏兮兮的泥土,随即皱起眉头问:“怎么弄成这样的?”
梁佑宁只好低着脑袋小声说:“打……架。”
梁轶之要去找那个男孩算账,被梁佑宁从身后拉住:“哥哥,你别去。”
“为什么不去?”梁轶之问。
“他说你喜欢打架是坏蛋,你现在去不就是证明他说的是对的……我哥哥不是坏蛋,他才是坏蛋。”
梁轶之等她碎碎念完,没了脾气。
他蹲下·身,背起她回了家,梁轶之打水帮她洗手洗脸,小姑娘坐在板凳上,晃荡着小腿,一本正经道:“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你,我哥哥最好了。”
梁轶之愣了一下,冰凉的指尖捏上她的脸,无奈道:“我只是对你好而已。”
“那也是好啊!”梁佑宁一字一句强调,“我哥哥是好人!”
*
梁佑宁十三岁,第一次遇上生理期,什么也不懂,她哭着跑来和梁轶之说:“哥哥,我好像得绝症了。”
梁轶之吓了一跳,立即拉着她去医院做检查。
一通兵荒马乱的检查过后,那医生找来一位护士给小姑娘科普生理知识。
那不是绝症,而是生理期。
梁佑宁出门时脸蛋红着,生理用品还是梁轶之帮忙买的。
她在卫生间待了好久才出来,咬着唇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哥哥,好丢人啊。”
梁轶之接过她换下来的脏衣服拎在手里,安慰道:“没什么好丢人的,这是长大的标志,我们佑宁长大了。”
诚如梁轶之说的那样,隐隐作痛是长大的信号,长大也意味着分离。
她发现,哥哥开始会和她保持距离,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每天晚上哄她睡觉了。
真正意识到长大,是某天她来找梁轶之教她写作文,一推门,她撞见他在对着镜子刮胡子,白色的泡沫堆积,他仰着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突出的喉结。
他迅速处理完泡沫,扭头问她:“什么事?”
梁佑宁“嗷”了一声说:“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不会写。”
梁轶之接过去看完,题目是我最爱的_____,要求写亲人。
他问她:“你想在这个格子里填什么?”
梁佑宁毫不犹豫答:“哥哥。”
那篇作文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哥哥是最爱我的人,我也最爱哥哥。”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心口腾起阵阵热意,有些喜悦又有些慌张。
晚饭时,梁轶之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梁佑宁身上,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那句话:我最爱哥哥。
梁轶之很想开口问她——“梁佑宁,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年龄太小了,只是把他当哥哥而已,可他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妹妹。
梁佑宁低头吃了一块红烧肉,她把最上面的瘦肉咬掉,底下的肥肉塞进他碗里,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梁轶之想,亲密到吃掉同一块肉这难道还不是爱么?
那篇作文,像是一粒橡树种子落在他心里,它膨胀破裂,直至冒出脆嫩的芽儿。
只可惜,他只敢把那芽藏在心底。
*
梁轶之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梁文拓一大早把他叫去了基地。
到了那里,他便觉得不对劲,父亲递给他一把枪,并安排人教他操作。
下午,梁文拓又将他带去了地下城。在那儿,他看到一只关在铁笼里的老虎。
那只老虎已经饥饿很久,皮包骨头,见有人进来,它猛地扑在金属栅栏上,发出巨大的嘶吼声,他有些惊诧,父亲竟然连老虎都能抓来。
“轶之,开枪杀掉它。”梁文拓开口命令。
梁轶之没有照做:“爸,杀老虎是犯法的。”
梁文拓当然知道杀老虎犯法,但他儿子将来要接手的事远比杀老虎可怕一百倍。他特地带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些道理。
彼时的少年,已经有了一些主见,他不愿意听从父亲的话,想走——
梁文拓突然打开笼子,一把将亲儿子推了进去。
梁轶之还没反应过来,老虎已经在绕着他打转了,真正意义上的虎视眈眈,它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咬断他的脖颈。
梁文拓隔着铁笼对儿子说:“弱肉强食,开枪吧,轶之,否则你就沦为它的盘中餐了。”
梁轶之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犹豫间,老虎已经扑过来将他摁在地上,锋利的爪子刀刃般割向他脖颈。
待他想起拿枪对付,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梁文拓举枪,连续扣动扳机。
“砰砰砰——”
几声枪响之后,老虎重重砸下来。
梁文拓让人把死掉的老虎拖出去,梁轶之喘着气从笼子里爬出来,他的头发上、脸上满是鲜血。
梁文拓递给他一块手帕:“刚刚如果不是我开枪,你知道结果会怎样吗?”
梁轶之惊魂未定,他不解地看着梁文拓,世上竟然真有父亲会把自己亲儿子和老虎关在一起。
几分钟后,梁文拓又将梁轶之带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他当着儿子的面杀掉了一个男人。
鲜血顺着水泥地缓缓流淌过来,梁轶之往后连退数步,却被父亲推搡着往前走。
鞋底滑腻,踩出一串血红的脚印……梁轶之一阵反胃,直接吐了。
“轶之,我们家做的是刀尖舔血的买卖,这些你要开始学着适应,从今天起,你成年了。”
梁文拓还带他去参观了他们的地下“生意”,死亡和杀戮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梁轶之从里面出来,脸色青灰,四肢发软,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梁文拓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拍着儿子的肩膀笑:“回去吧,佑宁给你准备了生日蛋糕,祝你生日快乐,我的好儿子。”
梁轶之脊背发凉,他的父亲在杀人后,竟然面不改色,甚至心情尚佳,这太可怕了……
清莱街头下起了小雨,梁轶之跌跌撞撞往家走,路过一家小卖铺,他停下,买了包烟,坐在门口潮湿的石头上,缓慢地让尼古丁穿过肺叶。
太震惊了,他的父亲是那样的人,他的人生也注定是那样的,没法改变了。
他是魔鬼之子。
雨越下越大,风声入耳,他身上的血腥味渐渐淡退,衣服早已湿透,额头、鼻梁上都是水。
夜幕降临,沿街的商铺陆续关门打烊,梁轶之这才拖着步子站起来往家赶。
走了没多久,他遇到撑着小花伞着急出来寻他的梁佑宁。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女孩关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糟糕的天气也变得温柔起来。
梁轶之这才从那噩梦中缓过神来。
女孩穿着绯色长裙,脸颊被路灯映照得洁白明亮,如同古老画报中圣洁仙女。
梁佑宁把伞举过来,替他挡住风雨:“我给爸爸打过电话,他说你早回来了,你怎么在外面呀。”
“有点事要处理。”梁轶之浅浅应了一声,不辨情绪。
和梁文拓说的一样,梁佑宁给他准备了生日蛋糕,但蛋糕上的那句生日快乐怎么看都充满讽刺。
这是他十几年来最糟糕的一次生日,根本和快乐无关。
“哥哥,你知道今天的蛋糕里放了多少种水果吗?”她见梁轶之不说话,继续往下说,“这里面放了十八种水果,有草莓、芒果……”
梁轶之开口打断:“佑宁,我不太想吃蛋糕。”
梁佑宁想拉着他唱生日歌,再次被他冷淡拒绝了。
“我不想过生日。”梁轶之说。
“可是这是十八岁生日……”
梁轶之没说话,他回到房间洗澡洗头,可是无论怎么清洗,身上的血腥味依旧挥之不去。
梁佑宁抿唇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她觉得梁轶之今天十分反常。
她将蛋糕合上,起身去房间找梁轶之。
推文进去,卧室内没开灯,黑黢黢一片。
“哥……”梁佑宁喊一声,无人应答。
她摸索着打开灯,见梁轶之从浴室里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白T黑裤,短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橘子味的沐浴露味清新宜人。
梁轶之摁亮头顶的白炽灯才和她说话:“怎么来这里了?”
梁佑宁不答反问:“哥,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梁轶之在床尾的沙发上坐下,半晌没说话,一双眼睛漆黑深邃。
“你别不说话啊,你可以和我说说。”女孩的声音很温柔。
平常都是他哄她,今天反过来了,她在哄他。
梁轶之抬眉,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同她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佑宁,如果我一辈子都做不了好人,你会怎么看我?”
梁佑宁一头雾水:“为什么一辈子都做不了好人?”
梁轶之哽住声,梁佑宁还太小,她不该知道这些脏事,可总有一天父亲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妹妹。
到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被迫接受还是反抗?父亲怎么容许反抗……
梁佑宁在他边上坐下,温温柔柔地往下说:“哥,你有任何心事都可以和我说的。”
梁轶之侧过身,手指将她额间的碎发拨开,露出她乌黑的眼睛。
“我今天看到爸爸杀人了。”他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和她说这句话。
“什么?”梁佑宁以为自己听错了,眼里满是惊恐,“杀……人?爸爸怎么会杀人?”
“我也觉得他不会,可他不是好人,以后我也会和他一样,我们身体里流淌着一样的血液,他的那些事要我继承着往下做。”
“那你可以不继承吗?”她有些天真地发问。
“恐怕不能。”梁轶之叹气。如果不继承,父亲大概率会再次把他丢进虎笼。
“那……你能逃走吗?”梁佑宁想了好半天才想出这个笨办法。
“梁佑宁,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他望着她,眼神隐隐藏着几分期待。
女孩的第一反应不去或者不去,而是懵懂地问:“我们去……哪里?”
梁轶之捏了捏眉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也许回中国,也许是去别的地方流浪,可能要吃很多苦,坏处一堆,唯一的好处是可以继续做好人。”
她思考了一会儿后说:“我愿意的。”
梁家里里外外都有人盯着,逃跑并非易事。
梁轶之和梁佑宁商量过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吵一架,梁佑宁气得要离家出走。
梁轶之醒悟过来,开始疯狂哄妹妹,礼物送了一堆,小姑娘依旧不高兴:“我要去芭堤雅玩。”
“开车都要十几个小时,跑那么远做什么?”
“反正我要去。”梁轶之这里说不通,她边去找梁文拓。
不过是在泰国境内旅游,梁文拓想都没想便同意了,他也需要给梁轶之一些时间来接受现实。
梁轶之和梁佑宁到达芭堤雅后,很快便和当地人混熟,梁轶之在那里买下一艘船,雇了一个越南裔的船长,沿着东海岸一路往北进入滇城。
兄妹二人从未离开父母生活过,在滇城待了大半个月,手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
两人不得不退掉大套房,搬去镇上和人合租。
原本是一人一间房,但梁轶之的那个房间每逢暴雨就漏水,房东迟迟不来修理。
合租房面积很小,公共区域狭窄逼仄,连打地铺的地方都没有,梁轶之只得抱着被子暂时和梁佑宁挤一间屋。
梁佑宁睡床,梁轶之在边上过道打地铺,他们又变得和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梁佑宁已经知道梁轶之不是自己的亲哥,她对他感情也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不过谁也没有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
不久,梁轶之卖掉来这里的那艘船,换了一辆旅游观光车在景区内接小团游客,梁佑宁则穿上漂亮的花朵裙子在车上做讲解员。
两人手里渐渐有了些积蓄,日子过得平静又惬意。搬家太麻烦,两人依旧挤在一个房间里。
梁轶之是中泰混血,长相英俊,赚到钱后,吸引到不少漂亮女孩。
每回有人来跟梁轶之告白,梁佑宁都会噘着嘴闷闷不乐。
梁轶之对这些女孩都是冷处理,这也没有让梁佑宁好过到哪里去。
梁轶之比自己大三岁,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哥哥会从里面选择一位做妻子,到那时候,他会从她房间里搬出去和他的妻子住。
每次想到这里,梁佑宁心里就跟被海胆扎过一样难受。
中午休息,又来了一个女孩。
女孩很聪明,她没有直接表明心意,而是给梁轶之送了椰子鸡。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梁佑宁握着水管,冲刷观光车上玻璃,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女孩走后,梁佑宁试探性道:“哥,你……喜欢这个姐姐啊?”
“不喜欢。”
梁佑宁鼓着腮帮子嘟囔:“不喜欢你还和她说那么多话。”
梁轶之笑:“我刚刚在问她,买椰子鸡要多少钱。”
梁佑宁显然不信。
他把付款码展示给她看,“贵死了,半只椰子鸡要一百块。”
“是挺贵。”
“尝尝?”他朝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
梁佑宁喝完鸡汤问:“这个月已经有好多人来向你献殷勤了,你喜欢到底什么样的?”
梁轶之没有说话,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有了实感,“你说呢?”
梁佑宁被他盯得,心脏漏跳一拍:“我哪儿知道啊?”
“梁佑宁,你肯定知道。”梁轶之笃定道。
“我才不知道!”
那天傍晚,家中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梁文拓。
梁轶之见到父亲,下意识把梁佑宁护到身后,“爸,你怎么在这里……”
梁文拓并不恼怒,儿子的那点小动作根本逃不过他的法眼,这段时间他的人一直埋伏在滇城。
他本想让他们知难而退,谁知两人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轶之,你和佑宁也已经玩够了,可以回家了。
梁轶之板着脸说:“我们不打算回去。”
梁文拓拢起手,似笑非笑道:“你是我儿子,很多事情由不得你愿不愿意,而是必须要那样做,我来这里,也不是征询你意见的,佑宁,你愿意跟爸爸回去吗?这里吃的不好,住的也不好,别跟你哥吃苦了。”
梁佑宁想说话却被梁轶之拦住,他看到父亲口袋里装着枪。
“爸,你再给我和佑宁几天时间,我们和这里的朋友道下别。”
“行,”梁文拓眉骨动了一下,站起来背着手说,“三天后,我会亲自来接你们回家。”
梁文拓一走,梁佑宁腿都有些软:“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梁佑宁察觉到了梁文拓的可怕之处,他们分明已经藏得很隐蔽了,但还是被他找到了。
“我们向中国警方报警。”梁轶之眯着眼,下定决心道。
“可是……”梁佑宁欲言又止。
梁轶之在她头顶揉了一下,“别怕,有我在,爸爸不会把你怎么样,而且,中国警方很可靠。”
“这样做不就是背叛爸爸……”梁佑宁还是有些心软。
梁轶之想到父亲口袋里的那把枪,心硬下来,他不怕那把枪对准自己的脑门,却怕那把枪会对准梁佑宁。
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警察把梁文拓绳之以法。
梁轶之一字一句道:“爸爸触犯了法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犯法,他已经错了很久,进去是早晚的事。”
梁佑宁心里的负罪感淡了许多。
梁轶之和警方打完报警电话,又借着旅游车的时机与他们详细聊了安排。
第三天晚上,梁文拓被捕。
滇城警方直捣黄龙,抓捕了大量嫌疑人。
梁文拓临刑前,梁轶之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梁文拓对于儿子想当好人的想法嗤之以鼻:“我当初也当过好人,但是现实给了我狠狠一巴掌,佑宁从小过惯了富裕的生活,你让她和你一起吃苦,她能坚持多久?”
“佑宁不一样,我和您也不一样。”
“就算不一样,她的年纪该也在学校里上课,而不是跟你一起四处吃苦,她现在和你一起变成黑户。”
那天梁轶之回来得很晚,小姑娘也等了他很久。
梁轶之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佑宁,你想回学校念书吗?”
“想啊。”但她没有合法的证件,根本没法读书。
梁文拓有句话说得很对,梁佑宁应该回去念书,她才十几岁,不该跟着他。
“其实,你妈妈没有死,她就在中国。”梁轶之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接着说,“我可以送你回家,你跟着她就可以继续念书。”
梁佑宁突然反应过来了:“你……不要我了是吗?”
梁轶之沉默许久说:“我会去见你的。”
我会去见你的意思就是要把她送走。
梁佑宁眼泪转啊转的没落下来,她现在也确实算是他的累赘,他不过也才十几岁,以后的人生会很长。
她仰起脸说:“好,我要回去。”
两人没有证件,飞机火车这些都坐不了,梁轶之干脆把那辆观光车卖掉换了一辆越野。
梁佑宁心里闷闷的,她猜想梁轶之以后可能也不会待在滇城了。
从滇城到南城,驾车整整42小时,他们在沿途的酒店休息过两晚,第三天早上,车子停在一个老式小区里。
梁轶之说这就是她幼年时期的家。
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梁佑宁离家时年龄小,对这里的印象很模糊。
她跟着他上楼,敲开一扇门。
里面的女人见到梁佑宁,立刻认出她是谁,她们长得太像了。
女人把梁轶之一并邀请至家中,她知道梁轶之的身份后,看他的眼神里始终带着几分警惕。
梁文拓不是好人,他诓骗走了自己的丈夫,致其死在他乡,梁文拓的儿子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梁轶之是个明白人,他见梁佑宁补办了新身份证,梁母又待梁佑宁不错,便在晚上离开了梁家。
梁佑宁知道梁轶之会走,但她没料到他会这么快走,明明前一天吃晚饭时,他还说可能会留在南城工作。
她给他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她找遍了南城大街小巷,不见他任何踪影。
天黑时,她回到家里,母亲从沙发上找到一封信递给她。
里面放着三万块钱和一张字条:“梁佑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再见。”
三万块钱是梁轶之身上所有的钱,他全留给了她。
梁佑宁哭了一整晚,母亲有些于心不忍来安慰:“轶之以后肯定会来看你的。”
她知道,他不会再来了,不然不会留下这些钱。
第三天早上,梁佑宁推开门,发现一个纸箱,里面放着一只通体皆白的波斯猫。她最喜欢白色的小猫,只有梁轶之知道。
猫是他送的,梁佑宁笃定他就在附近,她匆匆下楼,飞奔出去找他。
“哥……”
“梁轶之……”
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遍又遍,梁轶之站在对面的楼顶泪眼婆娑。
梁佑宁抬手抹眼泪时,他很想下去拥抱她,但终究硬下心肠,放弃了。
不久,梁佑宁回到学校,开始了新生活,上课、复习、考试,一样接着一样。
梁轶之在她生活里消失了。
次年,梁佑宁生日收到了梁轶之寄来的礼物——一盒糖果和一条铂金项链。
她兴冲冲坐了七八小时的火车赶到那个寄礼物的地方,那里根本没有梁轶之。
回家后,她还是往那个地址写去一封信:哥,我有好好学习。
第三年,第四年,她都能收到不同的地方寄来的礼物。
梁佑宁想,梁轶之为了不让自己去找他真是煞费苦心。
那些礼物她没有再拆过,一个摞着一个在角落里吃灰。
年少时的心事,仿佛分解腐烂,成了一堆苍白的骨头。
她笃定梁轶之亦是如此。
*
大学毕业那年仲夏,梁佑宁和朋友去了一趟青海旅行。
几年前梁轶之给她的那三万块钱,她一直没舍得花,她想在那里用光,然后彻底忘掉他。
网上有一家很火的民宿,朋友早早预定好了。
舟车劳顿相当耗费体力,办理完入住,梁佑宁去房间补觉。
一个小时后,她的手机在床头响个不停——
“宁宁,快下来,别睡了,天都黑了。”
“这民宿店老板长得巨帅!”
“姜唯有点高反,你下来顺便把药带下来。”
她对所谓的帅哥不感兴趣,但朋友生病不能不管,她换了身衣服,踩着木制楼梯下楼来。
天刚黑,高原上的傍晚很宁静,头顶点着暖橘色的灯,蓝调音乐舒缓悦耳。
梁佑宁注意到这家店无论是绿植,还是物品摆件都很精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咖啡味,莫名温馨。
给她轰炸消息的那位朋友,正端着相机拍脚底玻璃层中的来回穿梭锦鲤群。
透明玻璃底下装有灯带,水流贯穿一楼走廊连接着外面,别有一番意趣。
梁佑宁把药送去给那个叫姜唯的朋友,转身去吧台寻饮用水。
原木吧台里面背身站着一个男人,黑衬衫、黑西裤,肩宽腰窄腿长,手腕上戴着一串黑绳手串。梁佑宁想,这应该就是朋友口中那位英俊的店老板。
他在煮咖啡,金属勺子和铁锅碰撞发出细微的轻响,这满室的香气都来自于他。
梁佑宁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熟悉,但未作它想。她在木桌上轻扣两下,朝里面喊了声:“老板。”
男人闻言转过身来,梁佑宁对上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骤然屏住呼吸。
是梁轶之……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下意识捏紧了指尖。
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有事?”男人走到亮处询问。
梁佑宁压下汹涌翻滚的情绪同他说:“能不能给我一杯白开水?”
她不知道梁轶之有没有认出她,反正他眼睛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平静。
梁佑宁想,她这些年变化挺大的,梁轶之认不出她也挺正常。不过,就算能认得她又怎么样呢?他大概会继续逃走,就像几年前一样。
梁佑宁从他手里接过水,礼貌说了声:“谢谢。”
梁轶之点头算作回应。
梁轶之长久地站在那里,目光停留她的背影上——
女孩端着杯子走到门口,把水杯递给了她同龄的男生。两人说了几句话,她在叮嘱那个男生如何吃药。那是她的男朋友吗?
身后的电炉没关,没有搅拌均匀的咖啡糊锅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糊味已经弥漫开了。
梁佑宁再回头时,梁轶之已经不在吧台了。
这家民宿加点钱就可以提供餐食,姜唯身体不舒服不想出门,梁佑宁一行决定在店里解决晚餐。
令人意外的是,这里提供的居然是泰餐,口味还非常不错。
味蕾轻而易举地牵扯出一段久远的记忆——
清莱下着雨,梁轶之牵着她去买香蕉煎饼,队伍排得很长,别人都有伞,他们没带伞出门,梁轶之只得把自己的手包摘下来压在她头顶挡雨。
她还是被雨淋成了肺炎,梁轶之气得牙痒痒,发誓以后再也不买香蕉煎饼。
梁佑宁软磨硬泡,最后,梁轶之特地去学习了如何做香蕉煎饼……
回到母亲身边的这些年里,她再也没有吃过香蕉煎饼。
可是,今晚,她又阴差阳错品尝到了记忆里的味道。
晚饭过后,朋友们陆续回房间休息,梁佑宁独自一人留在花园里透气。
梁轶之过来收拾桌子,再次看到她。
梁佑宁叫住他说:“老板,我想再吃一份香蕉煎饼,你能做吗?”
梁轶之放下东西,转身去了里面。再出来,他端来一碟香蕉煎饼和一杯莓果气泡水。
莓果气泡水也是她从前的最爱。
梁佑宁喝了一口气泡水,抬头问他:“你早就认出我来了,对不对?”
梁轶之收拾餐具的动作停下,他没说话,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
微风吹拂着她海藻般的头发,女孩眼睛里的波光粼粼,梁轶之在其中阅读到了不开心。
梁佑宁笑了一下,改口道:“老板,有酒吗?气泡水喝着没意思,太淡了。”
梁轶之拿来一小罐果酒,梁佑宁就着果酒吃完了香蕉煎饼。
易拉罐从桌上滚下去,她看着他,低声问:“你为什么不认我?”
梁轶之避开她灼灼的视线,说:“降温了,回去睡觉吧,这儿夜里冷。”
“你现在有女朋友了么?”梁佑宁问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
梁轶之答:“没有。”
“结婚了?”她又问。
“也没有。”
梁佑宁腿一伸,忽然又把话绕回来:“外面冷,你抱我回去。”
梁轶之把桌子收拾干净,没有答应她的无理要求。
“你不抱我回去,我就在这儿待一整晚,大不了冻成肺炎。”她抱着胳膊佯装赌气,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梁轶之要是不抱她,她过一会儿就回。
谁知梁轶之真的把她抱了起来,他衬衫上有咖啡和奶酪的味道,很好闻。
梁佑宁醉醺醺地靠在他胸口,声音低低的:“梁轶之,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点想我吗?”
“想过的。”他停下脚步说。
梁佑宁闻言满意地笑了。
梁轶之一路把她抱进二楼的房间,梁佑宁扯住他的袖子说:“明天我们就走了,你今晚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吧,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讲什么故事?”他问。
“什么都行。”她说。
梁佑宁等他讲完故事,掩着眼睛,叹了声气:“可惜……童话故事也是骗人的。”
梁轶之本来要走,却发现她在哭,脚底像是被胶水粘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说:“梁轶之,我考上了很好的大学。”
“我知道。”
“我有找过你。”她又说。
“我知道。”
“我给你写过信。”
“我知道。”
“我喜欢你。”
“我知道。”
她坐起来,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她明明藏得很好,他不可能知道。
梁轶之声音平和道:“你写的那篇作文没有交给老师。”
“哪篇?”她追问。
“《我最爱的哥哥》。”
“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你离开南城是在故意躲我么?”她说着开始掉眼泪,心里委屈极了。
他坐下,将她搂进怀里抱住:“梁佑宁,我给你寄的礼物告诉过你,我会西宁等你,我喜欢你。”
“礼物我没拆。”她说。
“为什么不拆?”他问。
梁佑宁抱着膝盖哭得更凶,“因为我在生你的气,梁轶之你得哄我……”
“对不起。”
“那为什么你见了我也不认我……”
“我看到你有男朋友了。”
“谁?”她有些惊诧。
“那个高原反应。”他说。
“他根本不是我男朋友。”梁佑宁捶了他一记。
梁轶之低头亲了亲她潮湿的睫毛说:“我现在知道了。”
“我现在想谈恋爱了,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梁轶之笑。
梁佑宁贴上来,亲了亲他的唇。
“你……”梁轶之惊讶于她的大胆。
“我怎么?”
“没怎么。”他又笑。
梁佑宁撒娇道:“梁轶之,我高原反应了,有点缺氧,你再亲亲我。”
他摁住她的后脑勺,一点点吻她,柔软的触感很甜蜜。
她伸手扯开了他的衬衫,压过来,亲他颤动的喉结。
他有些迷醉地握住她的手腕:“是谁教你这些的?”
她喘着气:“没人教,我就想亲亲你。”
“那别的还想吗?”他鼻尖蹭过来,痒痒的,惹得她笑。
“别的是什么?”环住他的脖子,懵懂地问。
下半夜她知道了,是春潮是海浪,碰撞缠绕再融化。
脖颈里都是汗,她没了力气,指甲扣在他坚硬的手臂上:“我明天真走了。”
“去哪儿?”他问。
“流浪。”
“那我和你一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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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轶之梁佑宁会单独开两本,一本暖线,一本暗黑线,暖线的文案放专栏了《迟迟春日》,感兴趣的收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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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期待长评,不知道会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