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62.

换药室里很安静。

医生低头揭开纱布,血腥味逸出,徐司前终于看清楚那道伤口的全貌——

暗红色血洞,创面很深,几可见骨,很难想象她中枪时有多痛。他眉头蹙起,心口漫上来一阵涩痛。

“现在还是很痛吧?”医生问。

凌霜偷偷瞄一眼徐司前,说:“还好,只是一点点痛。”

“这不可能是一点点痛。”说着,那医生拿棉签摁上去。

凌霜立刻龇牙咧嘴嘶起气,痛死了。

那医生边上药边说:“你舍不得男朋友心疼,但也得和医生说实话,不然影响我用药。”

凌霜连忙点头说好。

从换药室出去,徐司前一直缄默不言。

凌霜看出他不太高兴,也猜到是因为什么,她走近,娇滴滴地把手递过去:“徐司前,胳膊好痛啊……”

他果真停下脚步看她,但表情依旧紧绷着:“刚刚在里面,不是说一点点痛?”

凌霜只好叹气道:“我毕竟是人民警察,得树立良好形象,哪能逢人就喊痛?如果警察天天哭唧唧,谁还信任我们?”

“我说的不是这个,这几天你明明很痛,却从没和我提过,”他低头握住她的手腕摩挲,瞳仁微烁着,“凌霜,在我面前,你用不着光辉高大。”

凌霜笑着卖乖:“知道了,哥哥……”

虽然知道她在使心眼子,徐司前依旧因为这句“哥哥”心软下来。

“现在高兴了?”凌霜睁着乌润润的眼睛看他。

徐司前避开伤口,抱了她一下:“没有不高兴,只是心疼。”

“我是怕你太担心,”他怀里有种让人心安的气息,暖融融的,凌霜像只小猫似的轻蹭上去,“做我们这行的,受点伤在所难免,以后这种情况,可能还会出现,总不能老是找你撒娇吧。”

“要不改行?”徐司前忽然说。

“不可能。”凌霜立刻说。

“怪我。”要是他几年前抓住杀害凌霰的凶手,凌霜就不会放弃跳舞去当警察。

“怎么能怪你?我是自愿当警察的,每个人都得树立崇高的理想……”

他低头亲了亲她头顶的发旋,叹息道:“知道了,我的小警察。”

他喊她小警察时,语气里没有调侃,也没有轻视,只有说不上来的缱绻与温柔。

*

去取车时,凌霜在露天停车场看到一个女人——是她和徐司前救下的孕妇。

女人推着东西往外走,在她身旁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小个子女人,小个子女人边走边逗孩子,女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婴儿身上,很是温柔。

很快,高个男人、小个女人,还有孩子上了一辆奔驰商务,女人依依不舍地站在车边和他们说话。

凌霜觉得有些不对劲,拉着徐司前悄悄藏进车子后面的夹竹桃里。枝丫茂密,有些割脸,徐司前伸手,用手背替她拂开枝叶,隔开一个小空间。

凌霜抬头看了他一眼,月光镀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柔,她忍不住嘴角上扬。

“怎么了?”他低声问。

凌霜垫脚,亲了亲他的下巴说:“突然发现我男朋友好帅。”

徐司前轻哂,任由她胡闹。

这时,那几个人忽然开始说话了——

“我能再看看宝宝吗?”说话的是之前那个孕妈。

小个子女人不耐烦道:“我们已经付过钱了,交易结束后,你不再是他妈妈,他本来也不是你的孩子。”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毕竟我怀了他十个月,我还没……”

高个男人忽然打断道:“这话可不要再往外说,不然你知道后果。”

奔驰商务合上门,女人唯唯诺诺退到一边,看着车缓缓驶离视线。

凌霜和徐司前从树丛里出来,叫住女人。

虽然他们有见过面,凌霜还是出具证件,正式说了句:“你好,警察。”

女人知道他俩肯定有听到刚刚的对话内容,吓得直抖,怎么这么巧……

凌霜率先开口:“原来你是代孕妈妈。”

女人见隐瞒不了,只好点头承认。

他们身上没带设备,深秋露重,女人刚生产完,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凌霜说:“跟我们去趟队里吧。”

赵小光还没下班,远远看到凌霜带人过来,立刻凑过脸来问:“老大,又有情况啊?”

“有个小案子。”凌霜打开问询室的空调,又叮嘱,“小光,去值班室借床被子和靠枕来。”

赵小光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大摞东西,凌霜正要接——

徐司前抢先一步抱过去。

他不等凌霜发话,自顾弯腰将被子和枕头布置在一旁的沙发椅上。

凌霜心里有些感动,因为徐司前太过温柔。对喜欢的人温柔并不稀奇,对陌生人温柔才难能可贵。

凌霜示意女人坐到铺好的沙发椅里。

女人有些受宠若惊,她本以为到这儿,就要被上锁铐。

凌霜给她倒了杯热水,问:“你是有什么坎过不去,要靠代孕赚钱?”

女人抽噎着欲淌眼泪。

凌霜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说:“别哭,我听老一辈说,坐月子不能哭,会留下病根。”

女人平复情绪缓缓开口。

女人名叫卞晶,北城人,因家中变故,十分缺钱,在某中介的推荐下,接下一桩代孕工作。

雇主同意给钱,但是得要孩子平安落地才会进账,平常只会定期给她报销医疗费。

卞晶入不敷出,平常在超市打些零工维持生活。上次,凌霜和徐司前在路边遇见她时,她刚从超市下班。

凌霜想到同病相怜的庞珊,缓缓吐了一口气,她们要的是帮助,不是以帮助为名的剥削。

“你应该知道这是违法的。”凌霜说。

卞晶激动道:“凭什么违法?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能做主吗?”

“你自己的身体,这是建立在代孕违法的前提下。”徐司前在对面坐下,目光凛然。

卞晶被他看得有些紧张。

徐司前继续说:“代孕的本质就是出租女性子宫,从你参与代孕开始,你的身体已经被雇主默认为机器。没人会在乎孕妈妈健不健康,也没人在乎生育风险,他们可以用一张合同,任意选择孩子性别,反正只要代孕妈妈流产再怀。”

女人坚持道:“可我是自愿的,他们花钱,我替他们生,我也甘愿冒风险。”

凌霜深看她一眼,摇头说:“还有不花钱的代孕,只要从偏远地区拐卖年轻妇女,将她们集中起来生孩子,一胎又一胎,直到完全丧失生育能力。暴利会让犯罪分子趋之若鹜。”

女人又说:“人口拐卖一直存在……”

凌霜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如果代孕合法,丈夫可以像出租房屋一样,将妻子闲置的子宫租赁出去。届时,人们会对拼命奋斗的女性说,努力有什么用,不如去做代孕。底层女性向上的道路,会被彻底截断……”

女人忽然陷入沉默。

赵小光听到这里,忽然叹气道:“我们最近就接到一个代孕妈妈被杀的案子,凶手到现在还没找到呢。”

卞晶有些惊愕,看来,她确实算是幸运的。

赵小光说:“我今天去排查庞珊以前出租屋的邻居,那些人居然和庞珊都不熟悉,现代人真的是家家户户住火柴盒,对门是谁都不知道。”

“庞珊?”女人问。

“你认识庞珊?”赵小光疑惑看向她。

卞晶说:“我认识一个庞珊,一起做过产检。”

几句话沟通后,他们发现卞晶认识的庞珊正是死者。

凌霜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你们代孕,都在哪里做产检?”

“一家私人诊所。”

“地址在哪儿?”

*

十五分钟后,凌霜一行赶到了那家私人诊所。

这里只有孕产科,二十四小时有医生值班,设施齐全,有相关执照。这家医院专门提供私人服务,隐私好,但价格比公立医院高许多。

凌霜出示证件后,有人接待了她。

很快,他们联系到了庞珊的主治医生。

庞珊孕今年八月查出妊娠糖尿病,其丈夫对此非常关心,曾多次向医生询问照顾糖尿病孕妇的注意事项。

“她丈夫还问我要不要让庞珊住院疗养,说在家中他不放心,他想妻子和孩子母子平安,据说是第一次当爸爸很紧张。”

通过监控回放,他们发现,这位医生口中的庞珊“丈夫”并不非是余冬至,而是田瑞龙。

今年八月份之前,每次和庞珊一起来产检的都是田瑞龙,八月以后,就只剩下庞珊一个人来产检,岑丽晓自始至终隐藏身后。

凌霜又回来问医生:“庞珊‘丈夫’得知她妊娠糖尿病后,有没有向你咨询过不要孩子的事?”

医生说:“没有,他问我的,都是怎样照顾孕妇,妊娠糖尿病只要护理得,是没有太大生产风险的,现代医疗很先进。”

凌霜问:“庞珊使用的胰岛素,都是从你这里开的吗?”

那医生说:“我们院比较特殊,没有胰岛素卖,病人如果需要胰岛素,都是在外面药店自行购买。”

“庞珊每次来产检,血糖怎样?”

医生翻来电脑里的记录说:“她糖控制得挺好,有一个月没来产检,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凌霜陷入沉思——

虽然不能确定凶手是谁,但有一点基本可以确定,那就是田瑞龙是想庞珊平安诞下孩子的,这点和岑丽晓说的不符。

但也不能完全排除田瑞龙嫌疑。

庞珊血糖失控,发生她死前一周内,凶手就是在这段时间替换了胰岛素。

基本可以排除死者丈夫余冬至,余冬至最后一次见妻子是在七月,如果是他,庞珊应该会在后期产检时有提示。

嫌疑人仅剩下那对夫妻。

“有一点很奇怪,庞珊每天都会打胰岛素,母亲又是糖尿病患者,她应该对胰岛素有一定敏锐度。凶手是如何实现调包胰岛素又不被庞珊发现的?”

凌霜喃喃自语被徐司前听到后说:“如果她打的就是胰岛素呢?”

“打的就是胰岛素?”凌霜从没想过这一点,“你的意思是……她打的胰岛素失效了?”

凌霜一点就通,徐司前说:“每种药物,都有特定的储存环境,有些药需要冷藏,有些药需要避光。”

凌霜立刻给秦萧打去电话。

胰岛素如果冷冻或者暴晒就会失效。

庞珊如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注射过特殊处理过的胰岛素,根本起不到抑制血糖的作者。这也恰好让凶手营造出自然死亡的假象。

接下来只要验证岑丽晓一句话:她说丈夫田瑞龙有跟踪过她。

如果田瑞龙没有再见过庞珊,那么凶手就是岑丽晓。

凌霜豁然开朗,眼睛变得亮,这个案子终于有头绪了。

她看向徐司前,清了清嗓子笑起来:“徐老师,我们队请你,真是没白花钱。”

徐司前有些啼笑皆非,他耸耸肩答:“谢谢凌队夸赞,十一点了,要不要回家睡觉,明天再查?”

凌霜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半晌又掀开眼皮,俏皮地瞄了徐司前一眼,惨兮兮道:“确实好困,我腿都走不动路了,胳膊也好疼,我男朋友呢?”

“这儿呢。”他配合着牵过她的手,十指相扣。

深秋半夜,路上没人,风很冷,树叶簌簌落下,再被皮靴碾碎。

月亮升至半空,圆圆一轮,清辉落在地上,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连在一片。

凌霜回头看他:“徐司前,你刚刚怎么不干脆来个公主抱?”

他笑:“怕你手臂蹭上去痛。”

“哦,早说啊,”凌霜小声嘟囔,“那我娇不都白撒了啊?”

“你刚刚撒娇了?”他有意逗她,眼中尽是狡黠,“我怎么没听出来,那句是撒娇?”

凌霜叉腰理论:“徐司前,你是钢铁直男吗?这都听不出来!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

徐司前蹲下来,把后背露给她说:“走吧,背你到车边。”

凌霜趴上去,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一只手垂在身侧。她很轻,软绵绵,像只小鸽子。

徐司前背上太舒服,凌霜晕乎乎想睡觉,也确实睡着了。

徐司前从没见过谁睡觉这么快,到了车边,肩头的女孩忽然在梦里说:“周浔安,你再多走一会儿嘛,我抓小鱼呢。”

他愣了一下,又笑。

从诊所门口到车边,本来只有一百米远。他背着她来来回回走了好多趟,仿佛是在有意延长女孩的梦。

她和他抓鱼的那个夏天,藏在记忆最深处。

那天她穿了条淡黄色新裙子,裙摆在膝盖上面,露着笔直细长的小腿。

凌霰本来不同意带她去抓鱼,凌霜打电话找爸妈一顿告状,凌霰才带上妹妹。

一路上兄妹二人拌嘴吵仗,丝毫不让。

凌霰气极:“小鬼,别坐我车了。”

“不坐就不坐,我让浔安哥带我。”小姑娘气性大,立刻从凌霰车上跳下来,然后几步跳上他的车。

那时候她正赌气,抱他抱得理直气壮,等反应过来,凌霜耳朵烧得通红。周浔安看着腰间的细白手腕,猛地愣住。

凌霰在后面说:“周浔安,我妹对你有非分之想,脸都红成猴子屁股了。”

凌霜下车后差点没和凌霰拼命。

说是去抓鱼,其实什么也没抓到,只是在河边晒了一下午。

凌霜回去的路上昏昏欲睡,凌霰怕她摔跤,单手骑车,拿着个水枪滋她,到家后凌霜发现新裙子湿了,又叽叽喳喳和凌霰吵到晚上,两人还因为抢浴室洗澡大大出手。

凌霰躺在垫子上哀嚎:“周浔安,真羡慕你没有妹妹,我快被她烦死了。”

“小霜明明很可爱。”

“可爱?”凌霰一个机灵坐起来,“我跟你说,她睡觉磨牙,特会撒娇,娇纵蛮横,除了漂亮一无是处……”

周浔安在凌霰讲了一大串凌霜的坏话后问:“凌霰,做你妹夫需要什么条件?”

凌霰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是……”

周浔安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凌霰又掰着手指说:“做我妹夫,个子要高,帅一点,我妹颜狗,还要对她忠心不二,照顾她,疼她,保护她,不能欺负她,不能嫌弃她磨牙,多赚点钱,当然哥哥我贴点也行……”

过了一会儿,凌霰又郑重道:“周浔安,她才十九岁,太小了,你得晚点再追,起码得大二。”

周浔安笑:“知道了。”

*

到家后,徐司前在门口发现一份快递,发件地址和上次一样——滇城。

是她寄来的。

徐司前拆开快递,里面放着一组照片,准确来说是一组碎尸照。

“这些是谁?”凌霜问。

“陈旭的父母。”徐司前说。

“你怎么知道?”

他把照片反过来给她看,果然有一排字。

凌霜觉得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简单,“给你寄照片的人是谁?”

徐司前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是我曾经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凌霜皱眉。

徐司前将照片收起来说:“几年前,我在泰国出了些意外,她救过我一命。”

凌霜考虑再三,问了一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你在泰国经历过什么?是什么事让你变成现在这样?”

“很好奇?”他深看进她的眼睛。

“对,很好奇,徐司前,我现在还不能共享你的秘密吗?”女孩眼睛里尽是恳求。

徐司前沉默良久,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奇会害死猫。”

凌霜抓住他的手反问:“你觉得我怕做死猫?”

“我知道你不怕,但是我怕。”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凌霜,早点休息,不要想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