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三伏未过,南城日日闷热,不见一丝凉意。
主干道梧桐成荫,绿意盎然,白色SUV疾驰转入小道,在南山别墅区里停下。
这里花木茂盛,光线略微转暗。
男人身材高大,脚步轻快,黑衣黑裤,气质冷冽。
他在一幢三层独栋别墅前停下,摁响门铃,腕间的表盘被太阳照射得金光灿灿。
“叮咚——”两声过后,大门从里面打开。
凉风席面,混合着笔墨纸砚味。
开门的是别墅主人吴先锋。他推推眼镜,不确定在哪里见过这位不速之客。
徐司前主动朝他伸出手:“吴律师。”
吴先锋确定自己不认识这样一号人物,他扶着门框,正想下逐客令——
忽然听见男人说:“您还记得一个叫凌霰的学生吗?”
吴先锋瞳仁肉眼可见地颤动起来,他犹豫再三才问:“你是?”
“徐司前。”报完家门,他用下颌朝里指了指说,“外面热,能去您家里避暑吗?”
吴先锋侧身,将大门位置让出来。
徐司前迈腿进去,鞋底在瓷砖地面上划过一阵尖锐声响。
门口有拖鞋,他看到了,但没换。
接着,椅子拉开,他大摇大摆在客厅中央坐下。
那样子看上去有几分傲慢无礼,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吴先锋缓缓吸进一口气,走至近前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徐司前开门见山道:“凌霰接的第一起案子,是你牵的线。告诉我,案子的委托人是谁?”
吴先锋的表情变得非常不自然,他结结巴巴地说:“时间太久,我……我一时想不起来。”
“是吗?”徐司前点了支烟,隔着那烟雾冷冰冰地笑过一声,“您轻描淡写翻篇,凌霰却死的不明白。”
“凌霰是个好后生,我当年本想提携……谁知会出那样的事。”
“我听闻您从前在大学做老师时很朴素,”徐司前说着话,眼底嘲讽意味明显,“这别墅是您飞黄腾达后购置的?”
吴先锋没说话,两人无声对峙着。
徐司前眼神太压人,吴先锋鼻梁上渐渐渗出细密汗珠,他拿手帕擦了擦,说:“回头我去事务所里查查档案,也许能找见。”
“那行,”徐司前起身,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便签,压在着桌沿上,“我会再来,在那之前,您要是找到了,记得打电话。”
男人匆匆来,匆匆走,不招呼也没有寒暄。
吴先锋站在那里,半天没缓过劲儿……
*
凌霜上早班前,又去找过一次金果。
七点半,案情分析会,她准时参加。
平常凌霜都是等众人汇报完再上去总结,今天她第一个上去,语气严肃道:“我主张李敏在这起案子里无罪。”
“什么?无罪?”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向来处变不惊的秦萧,也有些惊讶。
“是的,她没有罪,”凌霜转身在ppt里放大了一张照片,“李敏在两个月前被金红阳强迫发生性|关系后疯了。”
“这……”
凌霜继续前面的话:“金红阳曾对李敏进行过长达五年的殴打虐待,致使她全身多处骨折,试想这种力道要是落在六岁的小金果身上会怎样?
案发当晚,李敏在金红阳动手打女儿前,持刀反击金红阳致其死亡。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母性本能,并非她突然清醒过来。当然,如果她清醒,那么这起案子应属于正当防卫,同样无罪。”
有人提出异议:“李敏在金红阳死后,对他连续砍了几百刀,这怎么说?”
“精神病人的行为,本来就不受控制。”
“可分尸后再冷藏,充分说明她头脑清醒。”那人继续提出反对意见。
“你在那个地下室里待过吗?”凌霜冷瞥过去反问。
“什么?”那人皱眉。
凌霜敛起眼睫,缓声道:“如果你在里面待过一个小时,就会知道,一个精神正常的人,绝对不愿意把那里当住所。可是,金红阳死后,李敏却一直待在那里。如果她精神正常,为什么杀人后不逃跑?”
“那怎么解释她冰箱藏尸的行为呢?”
凌霜叹了口气:“她本能害怕金红阳,藏起来仅此而已。”
赵小光举手说:“可是现场没有找到李敏的指纹,她有消灭证据的行为。”
凌霜点头:“这点也是我要马上要说的,金红阳死后第二天,六岁的金果出于对母亲的保护,曾专门打扫过卫生,清除了案发现场的关键指纹。”
“那个小女孩之前就撒谎,现在怎么证明她说的是真的?”
凌霜又点开一张照片,那是装尸体的冰箱抽屉。
“抽屉正面只有金果的指纹,侧面却有两种指纹。金果因为结冰搬不动抽屉,只清理了外侧。”
技术科的人说:“凌队,那几个抽屉还没送到我们这里。”
“我知道,”凌霜淡定回应,“我早上特地去法医室取的样,一会儿你可以再去取。”
王嘉怡轻声叹气:“话虽这么说,法官那里恐怕很难判定为无罪。”毕竟李敏被鸥打那么久都没有反抗过。
凌霜认同王嘉怡的观点。
碎尸案属于情节特别严重、手段特别残忍的案件,许多法官都会从重判定。但他们已经从刑侦角度,尽可能去还原了案发现场,接下来只能交给天意。
不过,她也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一审结果判李敏有罪,她会再想别的办法。
最高法不可能不考虑舆情……
*
结束会议后,凌霜接上金果,去医疗室看望李敏——
吴胜男昨天帮她洗过澡,医生对伤口做过处理,李敏穿着干净的病号服,终于有了一点人的模样。
小金果一头扎进她怀里流眼泪:“妈妈。”
李敏觉得好玩,有学着女儿哭着喊妈妈。
凌霜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李敏的手腕,女人立刻瑟缩着要躲。
吴胜男在她后背轻轻拍过几下,安抚道:“别怕,她和我一样,都是来帮你的。”
女人似懂非懂,学着吴胜男的语气说:“都是来帮你的。”
凌霜看着她这样,垂眉道:“对不起,我其实对裁决结果没有任何底气。”
吴胜男给凌霜递了杯温水,抱臂说:“我请了吴先峰做李敏的辩护律师。”
“吴先锋?”凌霜有些惊讶,问,“那个从无败诉的吴先峰?”
“嗯,没那么夸张,他是我爸爸。”吴胜男眼里没什么特别情绪,阳光落在她漂亮白皙的脸颊上,让她看上去非常柔和。
“真是麻烦你了。”凌霜说。
吴胜男笑:“我之前和你约好,要一起救李敏,现在你的工作完成了,我不能缺席。”
凌霜觉得这位吴法医身上有种宽广深邃的力量,然人敬佩。
没有尖刀,没有利刃,却能载千斤重,就像水。
吴胜男等金果不哭了,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棒棒糖,弯腰递她,温柔道:“果果,以后我做你的第二个妈妈,照顾你和你妈妈好不好?”
金果呆愣着看向凌霜。
凌霜也同样意外。
吴胜男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监护人申请表,她已经在空白处签过字。
她走近,把纸上的内容,一句句念给金果听。
凌霜暗自佩服。
*
两个月后,庭审。
凌霜、吴胜男、王嘉怡还有赵小光纷纷赶往现场。
吴先锋作为辩护律师,言辞犀利,直击核心,陈词激昂,陪审团每次都会在他说话后热烈鼓掌,以示赞同。
法官最终顺应民义,判定李敏无罪释放。
从法庭出去,赵小光整理好警服,热血沸腾道:“正道的光总让是人心情舒畅,王警官,今天陪审团的大妈大爷们,都是你请来的吧?”
“对啊,他们都是金红阳的邻居,亲眼看过他打老婆、打孩子,上法庭上评理正合适,”王嘉怡笑着看向身旁的吴胜男说,“不过,这次还得特别感谢吴法医。”
赵小光不吝赞扬道:“我才知道,吴医生居然领养了小金果。”
王嘉怡补充道:“她还做了李敏的监护人。”
“你们几个,算不算girls help girls?这样显得我一个大老爷们好多余。”赵小光叉着腰,激动地直叫。
王嘉怡又笑:“赵警司,你忘记啦?李敏还是你亲自从底下背上来的。”
“对对对,我也勉强凑个数,虽然我不是女生,但也高兴。回头我好好写下这起案子分析报告,给我们男同胞上上课。”
“等一下,吴法医——”身后有人在喊吴胜男。
几人回头,发现是吴先锋。
凌霜猜他们有话要说,把咋咋呼呼的赵小光扯走了。
没多久,赵小光又嚷嚷起来:“咦,那不是徐司前吗?他刚刚在陪审团里吗?我只顾着听吴律精彩辩护,都没注意。这家伙,总不会又来这憋什么坏水吧?”
虽然徐司前救过凌霜,但赵小光依旧没对他改观。
因为赵小刚的话,凌霜朝身侧看过去——
男人背影高大,黑衬衫黑西裤,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她和赵小光有同样的想法。
“你们先走,我跟去看看。”凌霜把怀里的资料塞给赵小光,快步追上去。
“喂!老大!”赵小光在后面叮嘱,“千万注意安全。”
凌霜背朝着他,懒洋洋比了个OK:“放心,打得过。”
徐司前当然没有闲到发慌来做陪审团,他有别的事要做……
不过,他很快发现有人在跟踪他。
徐司前加快脚步,试图摆脱对方。
男人个子高,步子又大,凌霜追得挺费劲。
七转八转,到了一处僻静的拐角。
人忽然不见了。
凌霜正欲找,肩膀突然被人死死扣住,用力压往地面——
非常迫人的力道,她几乎站不起来。
凌霜自然不是吃素的,她快速用手肘反击男人胳膊内侧,再借用矮个子优势,钻到另一侧,反身卸掉他另一支胳膊。
徐司前发现是她,表情随即放松下来,他举起双臂,任由她锁住他的喉咙,把他摁到墙上去。
徐司前身高近一米九,凌霜差不多到他心口位置,这会儿抵着他,从远处看,更像是投怀送抱。
“凌队身手真不错。”他戏谑地笑着,根本不像夸奖,倒像调侃。
“你又袭警!”凌霜语气不善。
“抱歉,刚刚是下意识反应。”
凌霜冷哼一声,松开他。
徐司前整理好衣袖,眉梢一挑说:“走吧,你请我吃午饭?还救命之恩。”
凌霜听完,眉头直蹙。
“舍不得?”他定定看着她,“我请你也一样。”
“不用,还是我请你吧。”凌霜说。
反正结果一样。
半个小时后,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吃午饭。
凌霜断断续续咳嗽,吃的很少。
“上次的感冒还没好?”徐司前问。
“好了。”就是小咳嗽不断。
徐司前给她倒了杯水,黑眸沉沉地望着她,问:“凌警官,你该不会是害怕吃药,一直拖到现在吧?”
凌霜猛地怔住。
回忆开闸,汹涌而来——
她和周浔安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有过一回类似的感冒。
她害怕吃药,硬扛,被周浔安发现后,一顿嘲笑:“凌小霜,多大人了,怎么和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害怕吃药,要我喂?”
再回神,对面的位置忽然空了。
凌霜看向窗外,见徐司前去了对面药店。
几分钟后,他提着两盒止咳药放到桌上。
凌霜有点无语,这人怎么就揪着这个事不放呢?她吃不吃药,感冒好没好,关他什么事?
徐司前指尖在纸盒上轻点两下,抱着胳膊,好整以暇道:“现在吃,证明一下你不怕吃药。”
“我当然不怕吃药……”她说完,在他注视下,剥出两粒药,塞进嘴里,硬着头皮一口水灌下去。
徐司前捉过她的手腕,把剩下的药放到她手心,淡淡道:“行,记得一日三次。”
手腕上的触碰很快撤离,男人提筷继续吃饭。
凌霜则望着手里的药发愣。
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语气,她居然觉得有几分古怪的相似。
她甚至……观察起他的饮食习惯。
徐司前动筷最多的,是那道辣子鸡,他还吃了尖椒炒蛋,旁边的糖醋鱼一块没动。
周浔安是南方人,饮食偏甜,从不吃辣。
不像!完全不像。
她对比完,又觉得自己无厘头,干嘛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比较?
“凌警官,你还要看我多久?”徐司前忽然停筷看过来。
凌霜立刻低头扒饭,试图借此缓解尴尬。
“还是说,凌警官你忽然后悔了,不想和我做普通朋友,想做我女朋……”
“你放屁!”凌霜立刻反驳。
徐司前笑了声继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