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小警察,你照顾了我一整晚?”他声音有些沙哑,语气依旧轻浮。

“不是照顾,是看守。”凌霜站起来,冷淡应道,“你要是身体不难受,就起来跟我回传唤室。”

半个小时后,徐司前手机进了通电话。

“老徐,我到了,你人在哪。”宋渠问。

“南城警局。”凌霜替他讲完,冷漠掐断电话。

宋渠听完眉头直皱,肯定又是第二人格闯下的祸。以前这小子出来,顶多惹点小乱子,现在直接把自己送进警局了。

他这心理医生快成保姆了。

宋渠匆匆赶到警局,又是出具从医资格证书,又是声泪俱下地编造故事:“徐司前小时候受过一些非人虐待,他爸天天打他,断了一排肋骨,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他碰到暴雨天气就会有点暴躁……”

他还把自己的问诊记录拿了出来。

总之就是徐司前有病。

赵小光将信将疑,凌霜全程沉默。

“警察同志,我会带他回去好好治疗的。”宋渠嘴皮都快念破了。

凌霜依旧不为所动:“他在清醒的情况,私自盗窃警方资料。”

宋渠继续解释:“他吧,时而清醒,时而疯,肯定是没有控制住自己。”

“其实就是……这里有病。”宋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

徐司前确实没有实质性地盗窃到具体资料,她思考一会儿同意他们走,当然临走前不忘警告:“姓徐的,下次别让我再抓到你。”

徐司前已经坐上了车,又回头说:“小警察,不想在这里见面,私人电话报一下。下次,我换个地方约你。”

九点零三分。

初伏第九天,夜晚依旧闷热。

吵了几个小时的广场舞终于偃旗息鼓,老头老太相继续散步回家。

路灯昏黄,略显陈旧。人从灯柱下经过,影子被拉伸到最长,再弹簧似的缩回去变成一个点,循环往复。

“咚——咚——”

“咚咚咚——”一阵阵闷响从远处传来。

一位大爷停下脚步,好奇问:“这是什么声音?”

“估计是谁家在剁饺子馅。”一位大妈打着哈欠回答。

大爷细细分辨,确实像剁肉声,但应该不是剁饺子馅,而是剁骨头,比如猪大腿骨,他买菜时听过类似声音。

大半夜剁骨头炖汤?这种还真不多见。各家有各家的活法,他也没空管这档子闲事。

那声音持续很久,空旷、辽远,直至消失不见……

如果有人去找,就会发现——

剁肉的那户人家很奇怪,关灯剁肉不怕剁到手吗?

更没有人会在地板上剁肉……

持刀的不辨男女,弓背趴在那里,影子黢黑,像一只兽。它麻木地挥动着手里的菜刀,瞳孔无光,喘气不止。

街灯映亮屋内一隅,有液体从刀锋下汩汩流出,它在地板汇聚,渐渐凝固成融融的浆……

“哐当”一声,刀刃落地,夜终于安静下来。

一只黑猫,敏锐捕捉到死亡气息,踩着碎步从黑暗中款步而来。

它睁着铜铃般的金色眼睛,目光瘆人。

黑猫“喵喵喵”叫过几声后,消失在夜色中。

宋渠不住南城,去接徐司前的车还是临时叫的。他见这位爷发癫调戏警察,连忙让司机把车开远。

凌霜虽有不悦,但没追上去。

宋渠拍拍胸口,猛松一口气,旁边这位爷忽然很不高兴。

这重人格的徐司前比他熟识的那位要坏,但坏的单纯,心智相对简单。

宋渠一眼看出缘由。

“要喝水吗?”他拧开一瓶水递过来,顺毛捋道,“你和警察不能开那种玩笑。”

徐司前把水瓶接过去,降下车窗,“咕嘟咕嘟”将里面的水倒尽,再“咚”地一声把空瓶砸进宋渠怀里:“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这里面放了什么?”

“……”这位爷不仅危险还聪明,说到底,他和徐司前是同一个人。

“我要做这具身体的主人。”徐司前面无表情开口。

“啊?”宋渠有点出乎意料,他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

“怎么?”徐司前冷冰冰瞥向他,仿佛他要敢说一个不字,立刻送他去见上帝。

“行……我可以试试,不过你可别再到处惹事,要是再进警局这种地方,我可没办法捞你。你要做主人,首先得学会控制自己的行为。”

嘁……真啰嗦。他耳朵都要听起茧了。

“快说办法。”

宋渠思考片刻后说:“暂时停药,不要受情绪刺激,之后我再给你用药,只要你不做危害社会的事,我可以考虑让你做主人格。但是,你要想长久留在这个世界,就得遵守基本法则,不然我可不给你治疗。”

徐司前一扯嘴角,冷淡同意。

到了家,宋渠提出要给他体检。

徐司前上一秒同意,下一秒直接把人打晕,丟到门外。

笑话,他的身体,凭什么要外人管东管西?

这房子大又空,夜景还不错,他从酒柜里拿出瓶红酒,倒了满满一杯,但尝过一口,便把杯子连同酒瓶全部丢进了垃圾桶,冷哼:“酸溜溜,真难喝。”

衣柜打开,衣服被集体嫌弃,灰的、黑的、灰的、黑的……

“什么破品味,老头似的。”几分钟后,那些高档衣服全部进了垃圾桶。

*

一周之后,南城举办美食音乐文化交流节,中外游客纷至沓来,之前门可罗雀的大小景区,如今全部人满为患。

市局治安巡逻的警力不够,刑警队这两天正好又没什么大案要办,凌霜一行被临时抽调去现场做安保。

赵小光喝完今天第六瓶矿泉水,叉腰吐槽:“老大,这没案子查也不好,三伏天把我们拉到这里来执勤,皮都晒破了。”

“你想有案子?”凌霜问。

“当然不想!”开玩笑,这种天气要是碰上具尸体,那味道能熏他三天三夜吃不下饭,“还是国泰民安好。”

凌霜正了正警帽笑:“那不就得了。”

太阳落山时,人群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小姑娘,五六岁的模样,头发蓬松,穿着皱巴巴的小裙子,东看西看后,直奔凌霜而来。

“警察姐姐,救命啊!”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满头大汗。

凌霜弯腰将她抱起来,边安抚边温柔问:“小朋友,怎么了?”

女孩紧紧搂住凌霜脖子,往后一指,说:“有坏人要打我!”

凌霜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个坏人正是几天未见的徐司前。

男人的审美,似乎发生了某种奇怪改变——

花衬衫、花裤衩、花运动鞋,各种颜色占全,远远看过去,像盘胡萝卜烩三鲜,唯一不辣眼睛的是那张俊脸。

徐司前见到凌霜,眉梢一扬说:“小警察,她抢我手机,你管不管?”

凌霜怀里的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使劲摇头:“不是的,警察姐姐,我没有抢他手机,是我找不到妈妈,想跟他借手机打电话,他不愿意还打我。”

女孩说着话,扯高裤脚,给凌霜看她腿上的伤——

枯树枝似的小腿上红肿一片。

“你打她了?”欺负儿童这种事凌霜忍不了一点。

徐司前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六岁小姑娘倒打一耙。他沉下脸,当即要把女孩抢下来对峙。

凌霜抱着孩子侧身躲开,高声怒斥:“姓徐的,你真是混蛋!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欺负。”

“我怎么混蛋了,是她先抢我东西。”

赵小光插进话来:“你连警察都敢打,能是什么好人?”

凌霜懒得废话,低头看过手表,冲徐司前道:“你跟我去附近派出所走一趟。”

“又抓我啊?小警察,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暗恋我?”

他不提还好,一提凌霜顿时火大,反手摁住他肩膀——

徐司前下意识要还手,但想到宋渠那句“要待在这里,就得遵守基本法则”,认命地把手伸过来,说:“行,你铐吧。”

“不用,”凌霜语气冷淡,“没那么严重。”可能只是教育批评,再交点罚款。

“不铐啊?”徐司前突然暧昧一笑,“我就说你暗恋我,舍不得……”

话说到一半,手腕上“咔哒”响过一声。

“怎么又锁?”

“本来不用锁,但你刚刚当街侮辱国家公职人员,现在可以锁。”她目光冰冷,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真凶!

凌霜说完,又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会解锁,随便打开的话,算妨碍公务,可能会面临更重的处罚。”

“……”嘁,他就没这么憋屈过。

规则、警察都好烦,还有这个撒谎的女孩,更烦。

凌霜给女孩父母打过几通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小姑娘可怜巴巴说:“警察姐姐,我肚子好饿。”

凌霜见交接班的警员到岗,领着女孩去对面麦当劳买汉堡,赵小光则押着徐司前紧随其后。

几分钟后,三大一小挤在一张桌上。

女孩慢吞吞咀嚼着,吃一半,把另外一半小心翼翼裹进包装纸。

“吃不完?”凌霜问。

女孩摇头说:“我想留着明天吃。”

徐司前闻言,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凌霜因为女孩那句话,起身又买了一份汉堡。

徐司前懒洋洋道:“小警察,我也饿了,想吃汉堡。”

凌霜赏了他一记白眼。

“你抓的我,你不负责?”他身体往前移,表情有几分邪气,指尖差点碰上她的手背。

他似乎和之前不同,一点不介意别人看到他手上的镣铐。

凌霜又一次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种味道——苦艾、薄荷、柠檬。

她惊悚地意识到,这是周浔安身上的味道。

还有他刚刚那句话,语气也和周浔安一模一样。

她起身,猛地退开一步,椅子受到撞击,“咣当”倒地。

“小警察,不至于吧,一个汉堡而已,吓成这样?”徐司前戏谑道。

不,他不是周浔安。

凌霜迅速平复情绪,将东西收拾好。她电话联系一个警员过来替换自己,自己送女孩回家。

*

残破不堪的居民楼,陈旧的路灯,嘈杂的广场舞音乐,还有一只眼睛会发光的黑猫。

凌霜一直把送女孩到三楼。

女孩拿钥匙打开了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带些洗衣粉残留的香味。

女孩转身,笑盈盈地说:“姐姐,我奶奶在家的,她这个点都在睡觉,我就不请你进去了,省的吵醒她。”

凌霜点头。大约是不放心,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联系卡递给女孩,叮嘱:“这是我的电话,有事可以联系我。”

“谢谢姐姐。”

凌霜走后,女孩敛起笑容,打开客厅灯,趴在后窗上,目不转睛地往楼下看。

见警车走远,她提起打包回来的汉堡出门,沿着楼梯往下。

上世纪九十年代建造的老式楼栋,每家都配有独立地下储物室。

这些储藏室后因物业跑路,年久失修,漏水严重,常年废弃。

一股下水道特有的气息弥漫上来,女孩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她打开便携电筒,一步步走进黑暗深处,摸索着掀开其中一扇霉迹斑斑的木门。

她蹲下来,朝里说:“妈妈,吃晚饭了。”

女人惊恐地爬出来,一把夺走女孩手里的塑料袋,抓起汉堡,像啃垃圾似的往嘴里塞。

“我今天在外面碰上警察了。”女孩说着话,又像自言自语。

女人大口吞咽着食物,没有一点反应,像是根本不明白女孩在说什么。

“我会小心的,”女孩伸手在女人脸上擦了擦,温柔说,“你慢点吃,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女人至始至终没有回应一个字,像块冰冷腐烂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