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在这个冬天凝固了, 秦溪每天都在希望明天能慢些到来。
可时间还是在点点滴滴中流过,一晃眼,年节就在眼前。
腊月二十八这天, 天难得晴了开来。
一大早起来, 秦溪下楼准备去厨房做早饭, 经过一楼餐厅时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
许婉华推着赵国庆,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
恍惚间看到这一幕,秦溪心里咯噔一声, 嗓子像是被糊住了般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躺在病床上几个月的赵国庆突然精神焕发地笑着。
回光返照……
秦溪心里立刻回荡着这四个字。
就像十年前霍老爷子那样,中午还能坐起来呵斥人,晚上就永远闭上了眼。
“你外公想吃肉牛面。”许婉华笑着说。
赵国庆也跟着点头,声音有些嘶哑:“饿了好久,今天要好好吃一顿。”
许婉华知道,赵国庆也清楚,就连秦溪也明白。
让人悲痛的默契在几人中蔓延开来, 秦溪应着“好”, 转身先去客厅里给黎书青打了电话。
又给秦海和张秀芬打电话,让他们去把两个大的孩子接回家。
赵国庆也听到了,不过并未阻止, 而是让张秀芬推他出去晒会儿太阳。
腊月二十八的中午, 黎家的午饭只有一碗牛肉面。
赵国庆的双手已经没有力气拿筷子, 面条是由黎书青一根根喂到他嘴里。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赵国庆终于歪了歪头躲开筷子:“我吃饱了。”
许婉华笑着,拿起帕子给丈夫擦了擦嘴。
“老小孩,吃完嘴上全是油。”
赵国庆眯了眯眼, 笑着环顾了一圈大大小小的家人:“就这一回了。”
悲伤瞬间弥漫,没有人再说话。
孩子们虽然小, 但也懂得看脸色,大人们都阴沉着脸,四个孩子没一个喊饿。
“你和书青跟我来。”
最后,还是赵国庆摆手打断了压抑的气氛。
许婉华把他推回卧房,赵国庆刚躺下来,整个人就仿佛瞬间被吸干了精气神。
“外公。”
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离别,黎书青沉着嗓子喊了句,眼泪终是滂沱而下。
“不准哭,浪费时间。”
赵国庆皱眉,努力想抬起手,手指只是无力地在被子上这么晃了晃。
黎书青一把抓住外公的手贴到脸边,一遍遍用脸颊蹭着冰冷的手心。
赵国庆笑了。
“等我走后,这房子你们想住就继续住,不想住就还给部队,还有外婆……”
赵国庆另一只手又微微抬了抬,秦溪立刻明白过来,走过去握住了另一只手。
赵国庆在交代后事。
最重要的当然是外婆,这点毋庸置疑,当然是黎书青夫妻在哪她就在哪。
许婉华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她的悲伤无疑是家人中最甚。
赵国庆麻烦秦溪以后多陪她说说话,要是去外地出差,就把外婆一起带着去。
秦溪都一一保证了 。
在之后对丧事的安排,秉持一切从简原则,所收礼金全部捐给国家。
最后,赵国庆提到了平平和安安。
“办完我的丧事就去把平平和安安户籍的名字改了吧,要不在下头遇到老霍和霍云我可没法交代。”
“我和秦溪去年就商量着要跟孩子们说了。”黎书青语带哭腔地说。
翻过年之后平平就要上六年级,夫妻俩还商量着趁初中报名时把姓氏改回去,关于他们的身世也会一并告知。
“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外公,我去把孩子们叫进来吧。”秦溪说。
赵国庆点头又摇了摇:“他们进来你们什么都别说,我看一眼就行了,别吓着他们。”
孩子们涌进房间,赵国庆说是看一眼就真的只是一眼。
看完就把他们一家六口都轰出了房间。
许婉华走进屋里,反手关上了房门。
最后的时光……属于这对风风雨雨走过一辈子的夫妻。
“……”
黎书青已经抹去眼泪,一个人推开了书房门。
再次出来时,手里捧着赵国庆自己给自己选择的寿衣……一套打了许多补吧的褪色军装。
军装上别满了大大小小军功章,全是老爷子这一辈子所获得的荣誉。
黎书青捧着衣服,静静站在门边,只希望外婆这一辈子永远都不要叫他的名字。
“书青,你外公走了!”
心里的祈祷恐怕还没传出多远,屋里许婉华叫人的声音就响了。
黎书青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秦溪不敢跟着进去看最后一眼,像个懦夫似地趴在门口墙壁上呜呜哭泣。
孩子们看到她哭被吓坏了,之后又被黎书青喊进房间送外祖最后一程。
外祖死了,外祖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晰认知到这点后,孩子们也跟着嚎啕大哭,趴在被子上不停喊着“外祖”
悲伤笼罩住了整个黎家。
***
丧事遵从老爷子遗愿一切从简,只简单地举行了个追悼仪式。
骨灰一半安葬于寿北烈士陵园,一半在国家公墓等着许婉华半年之后合葬。
几天时间,外公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两捧骨灰。
赵国庆下葬后,黎书青匆匆返回研究所继续工作。
许婉华比所有亲人想的都豁达坚强,老伴去世三个月后她反聘回大学,继续站上了教书的舞台。
秦溪也终于放下心来,来时扩展属于她的生意版图。
如此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
一转眼,平平十三岁,小学毕业,顺利考入寿北市第三中学。
暑假之后,家里就多了个亭亭玉立的初中生。
“妈,一大早这是要去哪?”
十三岁的小姑娘,已经有几分在乎自己的外表。
长发高高梳成马尾,秦溪不会编辫子,就自己学着编,中间还穿插了些彩色橡皮筋。
就是在乎的也就到这为止了。
粉色连衣裙上的纱全部剪了,裙子下还穿了条黑色七分裤。
纱是觉得跑起来不方便,至于穿裤子,是因为穿裙子爬树会走光。
秦溪很奇怪,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穿裤子,问就是……裙子好看。
低头再看那双镶了七彩宝石的塑料凉鞋。
秦溪只能说不理解但尊重。
“那我们今天怎么不带弟弟妹妹去?”
出门前,安安发现高高和兴兴哭得撕心裂肺秦溪都没有带他们出门的打算,不由着急地追问起来。
“妈带你们去看个很重要的人,他们在家等着。”
两个小的哭得脸红脖子粗,秦溪看得也心疼。
不过今天对于平平安安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只能让两个小的受点委屈。
母子三人“打扮”一番出门。
车子穿过寿北市如今最繁华的商业区,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两边百货商场挤满了人,人行横道上都是卖各种东西的小摊贩。
秦溪不由又想起了十几年前自己摆摊卖苏子饼的样子。
“妈妈,那里怎么也有捡饭馆和咱家的名字一样。”
平平眼尖,立刻就看到天桥后三楼上一个大大的招牌。
报刊亭六号餐厅。
“你眼神还怪好。”秦溪笑。
这几年餐营业版图扩张迅速,这个六号店是面积最大餐品最实惠的快餐店代表之一。
现在寿北人提起报刊亭餐厅,说得最多的就是……物有所值。
高档餐厅有高档餐厅的精致,快餐店有快餐店的物美价廉。
每个人所追求的不同,在相应价格下能体会到最优品质,餐厅生意自然红火。
开到八号店之后秦溪就停止了扩张。
管理层不够,能让秦溪放心掌勺的厨师也不够,继续无休止扩张下去只会毁了自己口碑。
饶是如此,还经常有政府领导邀请秦溪的餐厅入驻新商业区。
“妈,我们家还有钱吗?”平平忽然没头没脑地又问道。
“没什么钱。”秦溪答得及其干脆。
“我也觉得!”平平一脸果然如此,接着又露出副担心的样子:“爸的工资太少了。”
秦溪:“……”
寿北百分之九十的人还在挤公共汽车,秦溪就开车送几个人孩子结婚 。
大家都住筒子楼时,他们家住在家属院三层洋楼。
不知大女儿脑袋里是怎么想的,才会觉着自家很穷。
高高在旁边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满肚子都是话,偏生又不敢说。
谁叫大姐不聪明,但力气足够大。
被她揍一拳手要疼好几天,能不多事还是尽量不要惹大姐为好。
“妈妈开的车是爸爸买的,你裙子是爸爸买的,爸爸工资全花在我们身上了,咱们怎么能嫌弃爸爸的工资低呢?”秦溪严厉地教育道。
况且秦溪说得本来就是真话。
拿死工资的研究员是少数,大多人都会有项目奖金,研究项目越大获得的奖金就越多。
更何况黎书青这种级别,就算秦溪不做生意,家里也不会愁吃穿。
平平连忙解释:“我不是嫌弃爸爸的工资低。”
“大姐是看妈在院子里种菜,觉着家里肯定很穷,而且高高还捡华华哥的旧衣服穿。”
安安看姐姐笨嘴笨舌解释不清楚,赶忙插进来。
华华是秦涛大儿子的小名,这几年大侄子个头长得太快,好多衣服穿了一次就再穿不下。
秦溪想着扔了浪费,所以经常拿回来给个头矮些的高高穿。
没想到勤俭节约的好品质倒让女儿误会成了家穷。
“爸爸的工资养活我们一家子绰绰有余,至于旧衣服……”
孩子们都大了,秦溪发现有许多事都不能抱着孩子不懂的想法埋头去做,跟两个大的解释完回家也得跟高高和兴兴再说一遍。
听完秦溪的解释,平平这才满脸恍然大悟。
“原来我们家这么有钱啊!”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秦溪就知道肯定又有什么主意了。
下一秒,平平扯了扯安安的衣服。
“妈,我想买个大呼啦圈。”
秦溪疑惑。
安安立刻解惑:“二子买了个呼啦圈,大姐要买个更大的,要不老大的地位不保。”
秦溪:“……”
好吧……还是别轻易猜测大女儿心思。
车子一路载着母子几人往郊外驶去,沿途风景从繁华逐渐变得葱葱绿绿起来。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直到平平看见了路边站着的黎书青。
“爸爸。”
黎书青静静立在墓园门口揉着眼睛,听到女儿声音,这才重新戴上眼镜看了过来。
隐藏在黑发下的几丝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曾经清冷俊美的年轻医生,也在岁月侵蚀下成长个慈祥的中年人。
秦溪只要联想到中年人就觉得好笑。
黎书青现在可是相当抵触中年人这个称呼从秦溪口中说出来。
原来……谁都怕老啊!
“爸,我要买大呼啦圈。”
一下车,平平就跟爸爸撒娇要东西,反正现在知道家里还挺有钱,毫无心理负担。
“一会儿你是直接回研究所还是跟我一起回家?”
秦溪从副驾驶座抱出两束鲜花,边整理颠皱的包装纸边问。
“回家。”黎书青回。
项目进入最终测试阶段,黎书青几乎常驻于研究所,一个月能回家两次就算不错了。
“那回去的路上买点菜。”
“我想吃你做的辣螃蟹。”
黎书青笑着走上来,接过妻子手里的东西,空出只手来牵住秦溪。
“爸最喜欢牵妈的手。”平平不服气地叫。
撒娇半天,黎书青一句“咱家你妈说了算”就把她打发了。
平平很气愤,决定下午回家一定要去找外公告状。
但随着他们走进墓园,平平逐渐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害怕地搂住了秦溪另一只胳膊。
密密麻麻的墓碑。
特别是他们最后停下来的两块墓碑上竟然还有黑白照片。
“妈妈我害怕。”平平害怕地搂紧秦溪。
“别怕,这两个人是你们的爸爸妈妈,他们应该很高兴看见你们来看他们。”
黎书青放下花,又在墓碑前摆上水果和酒菜。
秦溪则抚摸着平平的小辫子,将这两人的真实身份缓缓说出。
霍云,谢郝云。
好多年,秦溪终于又将这两个人的名字说了出来。
“妈妈,他们为什么也是爸爸妈妈?”平平不解追问。
倒是安安,一直盯着墓碑上的照片默默看着,眼底是复杂得让人看不清的情绪。
黎书青站起来,轻轻把平平楼了过去。
每当需要解释的时候都得黎书青出马,秦溪是真不擅长讲故事。
她默默把带来的黄纸和金元宝撕开放到墓碑前点燃。
燃起的火光中,黎书青缓缓简述了霍云和谢郝云的故事。
那天半夜的医院走廊,霍老爷子临死前把孩子托付给他们,姐弟俩改姓上学等。
故事不长,却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消化完成。
“霍云,嫂子,我带孩子们来给你们磕头了。”黎书青看向墓碑。
照片上是永远停留在那年的霍云和谢郝云,笑容灿烂得仿佛在欢迎拥抱着这两个他们用生命去爱的孩子。
秦溪用剩下一点余火,点燃了带来的鞭炮。
噼里啪啦声落,一家四口来到了墓碑前。
“以后你就是霍兰乔,你是谢鸣谦。”秦溪沉声道:“给你们的爸妈磕个头吧。”
俩孩子在秦溪指挥下懵懵懂懂地磕头上香,还亲口叫了声“爸妈。”
秦溪知道,一时半会两人肯定没法接受这个事实。
可这个过程必须他们自己亲自去经历,其他人都没法帮忙。
黎书青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夫妻俩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从墓园出去后,夫妻俩又带孩子们去了超市。
国外几家大型超市纷纷进驻国内,寿北市新开的大超市如今是寿北人逛街都必去的地方。
而对孩子们来说,超市那就是天堂。
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平平一遇上玩具,所有烦恼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穿着她那身奇怪衣服在货架边上蹿下跳,一会儿都不得安宁。
“无论你们的亲生父母是谁,爸爸妈妈都会很爱你们。”
安安抓着购物车边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秦溪晓得这孩子从小心思就重,独自消化完之前,一定要让他明白父母的爱不会消失。
“我知道。”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躲开秦溪的亲昵触碰:“我担心兴兴知道我们来逛超市没带她该怎么办。”
谢鸣谦从没怀疑过爸妈的爱,他相信姐姐只是看着不明白,其实心里也都清楚。
正因为肯定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才会不在乎。
孩子单纯,却不简单。
秦溪,黎书青:“……”
“那你去给她挑个娃娃,不然咱们今晚谁都别想安生。”秦溪无奈笑道。
一想到妹妹胡搅蛮缠的能力,安安倒吸着凉气,小跑着去找大姐了。
孩子们一离开,夫妻俩终于有机会单独说上几句话。
秦溪先是说起秦雪大姑娘和外婆和闺蜜去旅游的事儿,又说到新餐厅已经找到合适主厨。
絮絮叨叨,事无巨细。
家里的琐事都一一跟丈夫分享,夫妻俩一个愿意说一个乐意听。
直到最后秦溪说起要去给平平报名。
黎书青的手掌忽然收拢,捏了捏秦溪笑道:“平平的学校暂时先不去报道。”
“你有其他选择?”
“我们家可能要换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了。”
“嗯?”
“上边的调令下来,我被派往北市担任国家新成立的国家药物研究所所长……”黎书青笑,举起两人相握的手亲了下秦溪手背:“以后就是院士夫人了。”
秦溪双眸一亮,双佳绯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院士夫人,那不就是说黎书青已经正式获得了科学院院士的称号。
“怎么?你不想去。”黎书青笑,明知故问。
这次调往北市,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新项目涉及到国家医学发展大计,黎书青作为项目领头人,极大可能将扎根在北市。
“你在哪我们就在哪!”秦溪立刻抱紧爱人的手臂,一脸笑眯眯地仰头撒娇:“就是为了院士夫人这个称号我都得跟着去。”
虽然在寿北的事业可能会受到一点点影响。
不过那即将前往的北市对她来说……不也是片全新的广阔天地吗!
新生活即将开始……未完待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