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
院里的人从早上开始就发现秦家人进进出出了好多趟。
一向懒字当头的张秀芬又是扫地又是拖地, 还把床底的旧木箱子都拉出来擦了遍。
秦海把堆在客厅角落的工具找箱子全部装好,全搬到了张铁柱夫妻住的屋里。
等两人上班走了,休息的秦涛又将家里床子桌子全擦了遍。
秦溪早早去街上买了些小菜, 想起家里没招待客人的糖, 又去了趟国营商店。
回到院里瞧见李秀兰在水池里剪黄鳝, 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李婶子,你这鳝鱼是哪摸的?”
“买的!我家建国可没有你爸摸鱼抓虾的本事。”
提起这事,李秀兰就一肚子气。
吴慧前几天非说梦到吃黄鳝, 闹腾了好几天,要不是吴建国疼闺女,她才舍不得花肉票买什么黄鳝。
一斤黄鳝两斤肉票,买两斤肉吃多香。
“是咱们厂区那个菜站?”秦溪又问。
“就是那个菜站,你说好好的猪肉摊卖什么黄鳝!”
嘎吱——
想吃黄鳝的正主吴慧打着哈欠从屋里走了出来,油腻腻的刘海贴在额前,都反光了。
“妈, 中午吃啥?”
哈欠落下, 吴慧捧着根本没显怀的肚子,跟螃蟹似地挪到水池边,走进了才瞧见秦溪也在。
“你们家一大早就乒乒乓乓的, 拆房子呢!”
每天都要睡到下午才起的吴慧今天破天荒早起, 就是被秦家的动静吵醒了。
“今天家里有客来吃饭, 打扫屋子呢!”秦溪好脾气地笑笑, 不能跟孕妇一般见识。
说话声大点对面都能听见,更何况还是挪动家里的家具。
李秀兰踮起脚尖瞧见秦涛又钻进自己住的屋子打扫,眼皮一挑道:“是你哥的对象来家里吃饭?”
“真不是!是李婶子你见过的霍公安, 当时要不是他们发现周明跟踪,我爸可真就遭了大难。”
“霍公安?那你家是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秦家的事在厂子里可是大新闻, 大家都说秦海因祸得福,还传周宝山两个儿子脑子不好,陷害别人不成反害死了自家人。
还有谣言说因为秦溪和霍公安在处对象,所以人家才会帮秦家作证。
“霍公安有没有对象?”
吴慧可不关心报恩还是什么,一门心思都在高大俊美的霍云身上。
“霍公安和对象说不定今年就要结婚,你还是别想了。”秦溪抿嘴笑道。
“我又不是没男人!”吴慧翻了个白眼道:“我以为是你瞧上人霍公安了呢,不过也是,人哪瞧得上你。”
吴慧和她老妈的想法不谋而合。
“秦溪不是那种人。”李秀兰抬起沾满黄鳝血的手背就使劲拍了下黄慧,拼命示意她闭上嘴。
前次秦溪收拾舅妈的场景没法忘记,她生怕秦溪二话不说就动手。
“你没有歪心思我倒是信,那柳老五的二姑娘……。”
秦溪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吴慧相信,但柳家的柳雪花见着霍公安可就不一定了。
“不跟你胡扯了,我去菜站买点肉。”
吴慧和李秀兰一样,厂区里哪个院子的八卦她们都能聊上半天。
秦溪再站下去,下午菜站关门了都不一定能出门。
至于柳家……
秦溪的记忆中,这一家四口在院里非常安静,几乎没见他们和任何人红过脸。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
自从柳老五的二女儿回家住开始,柳家的屋子里经常爆发出争吵声。
柳雪花在纺织厂上班,前几年被厂子安排下农村建设三线。
听说因为到了结婚年纪找不到对象,厂里就把人调回了城里。
不过那是柳家自己对外宣称,真相是柳雪花跟一干部子弟好了两年,被那人甩了。
柳雪花在厂里闹得很难看,男方家为平息事端,找关系把她送回了城里。
人刚回来几天,秦溪还没和她接触过。
眼下,还是先买她看上的黄鳝要紧。
***
“姐,你买蛇做什么?”
秦溪刚把黄鳝倒入水池,立刻吓得秦雪手舞足蹈地往后跑去。
菜站卖的野生黄鳝颜色偏黄,每条至少都有一斤多,猛地看去确实像是蛇。
“是黄鳝。”
“咱家从来就没吃过黄鳝,这东西能吃吗?”
城里孩子从来没经历过夏天摸黄鳝泥鳅的快乐,哪见过活的黄鳝长什么样。
一落地,求生本能使几条黄鳝疯狂往池子边游去,仰头游动的样子更像是蛇了。
秦溪一把抓住条快要爬出池子的黄鳝,手下用力拍了下。
“……”
“三姨好厉害,一巴掌就把黄鳝拍死了。”
黄鳝脑袋软塌塌垂了下去,包莉莉激动地拍着小手,满脸惊奇地大叫。
包志明本来害怕地站在门口,见状一溜烟地冲了上来,照着鳝鱼脑袋也啪啪来了两下。
“三姨,我是不是也很厉害。”
“我家志明是个小英雄,以后长大了可以保护三姨。”秦溪吧唧一口亲了下小团子,继续抓黄鳝。
不远处,李秀兰看得那叫一个胆颤心惊。
秦溪找来块破木板,在破洞里随便插了根一头削尖的木棍。
黄鳝往棍子上一戳,直接用刀开肠破肚,眼皮都没带眨一下的。
再看自己水池子里被砖头砸得稀巴烂的黄鳝脑壳,只觉不寒而栗。
那些黄鳝如果换成人的话……
“咦——”
李秀兰打了个冷摆子,忙端着盆钻进自家屋子。
她发誓,以后不管秦家有什么笑话,都不去看了……
黄鳝清理干净,斩成段备用。
看了下收音机上的时间,才刚两点半左右。
“哥,二嫂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秦溪把晒干的沙发布重新铺上,随口问道。
“就是这两天了。”秦涛回,说着还不好意思地挠头:“来凤让我跟你们说过几天上门不要当爸面喊她二嫂,影响不好。”
“知道了。”
“到时候你可得帮着点二哥,等你想好要干什么小买卖,二哥把私房钱拿给你当本钱。”
“你那点钱还是留着吧!难道你想用嫂子的钱租房子住?”
秦雪直接给二哥泼了盆冷水。
家里就这条件,外公外婆来之后住的地方紧张得很,等秦涛结婚只能出去租房子住。
总不能两口子继续和秦溪姐妹住一间屋子吧。
秦涛嘿嘿地笑着挠头,满脸的骄傲藏都藏不住:“来凤知道我家情况,她说结婚以后就在咱们厂区租一间屋子就成。”
厂子职工分配下来是每人两间屋子,有些人少的,就会把多余一间租出去赚点钱票。
吴慧就是租的刘科家的屋子。
秦涛结婚后也打算租房子住,反正都在厂区里,离家也近。
“哟哟哟!还没结婚呢,就商量好结婚后的事啦!”秦雪跑到秦涛面前,挤眉弄眼地故意逗哥哥。
“臭丫头,看你以后嫁人哥怎么笑你。”秦涛笑着去捏秦雪的脸。
两个孩子哇哇叫着也加入,闹成一团。
“哥,我还真想好要做什么了。”
秦溪的话一出,兄妹俩连忙停下打闹,抱着孩子一起坐到沙发上。
“真想好了?”
“嗯,过两天我想求爸帮忙做一辆小推车,推到电影院门口卖铁板包浆豆腐?”
包浆豆腐为主营项目,秦溪还计划加上煎饼果子等……
具体项目可以随时因食材改变。
“豆腐我认识,包浆豆腐是什么?”
“烤熟之后外边是脆的,里边嫩滑入口即化。”秦溪连比带划。
不过无论怎么描述,大家似乎都无法想象。
寿北人吃得最多的是豆花和老豆腐,包浆豆腐连听都没听过。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因秦溪的描述而觉得口舌生津。
外脆里嫩,再加上香香辣辣的佐料,味道绝对不会差。
“不管是什么豆腐,哥今晚就把钱拿给你当本钱。”秦涛毫不犹豫地马上说道。
“我这有本钱,不用哥你的钱。”
“你哪来的钱?”
去年被人骗,秦溪上班几年攒的钱早被骗得一干二净,就凭每个月八块钱照看刘娜的钱,哪存的下来什么钱。
秦溪笑嘻嘻地张开手比划了个八的手势:“爸把周宝山赔的钱给我了。”
“周宝山赔了你八十块?”秦涛震惊。
秦雪鼓起腮帮子,气鼓鼓地道:“爸就是偏心,我要五块钱买新衣服爸都舍不得。”
“爸就是给你八十块,你也全都买新衣服,还能留得下来?”秦涛无情揭穿小妹。
“要是我也有八十块就好了。”
其实秦溪现在的小金库不止八十,有刘家每个月的八块钱,秦海还悄悄给了当初和秦梅说的八块钱。
所以秦溪现在总共有一百多,本钱足够做小车买工具和食材费。
这也是为什么脑海里想到好多小吃种类最后都被否了。
没钱啊……
“那成,你以后要用钱的时候找哥就行。”
“姐,我帮你一起卖,你给我开工资。”
“三姨,我和弟弟也帮你卖。”
大家七嘴八舌地帮秦溪出着主意。
屋里一片欢乐。
***
厂区大门前。
在冬日暖阳下,缩在家里整个冬天的老人和孩子们纷纷走出家门。
路上到处是小孩们嬉戏奔跑的身影。
经过骑着自行车经过的三人时,孩子们便会好奇地围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车后叫着。
“就在前面第二个院子。”
骑入第一条巷子,谢郝云从霍云后车座跳下来,指着不远处的院子说道。
黎书青修长手指捏紧刹车,长腿跨下车。
不知是风吹得还是别的原因,他竟清了好几下喉咙,而后才开口:“我们走吧。”
霍云用胳膊撞了下谢郝云,冲她眨眼。
“我说的没错吧?”
天塌下来都能冷脸瞪回去的黎书青,破天荒紧张了……
“算你厉害。”
“不过啊……两人要想成,我估计难!”
不是霍云泼冷水,黎书青外婆书香门第出生,挑选外孙媳妇的眼光奇高,黎叔叔那关也同样难过。
“要我说……是黎书青配不上秦溪妹子。”
自上次的一顿饭,谢郝云对秦溪的好感度直接拉到满格。
秦溪长得好看手又巧,哪还愁日后找不到好婆家。
就黎书青那个冰坨子,不积极主动点的话,秦溪哪看得上他。
黎书青微微侧了侧脸,继续往前。
“你小点声。”霍云压低声音惊呼:“小心以后去看病黎书青开最苦的药给你吃,看你怎么下咽。”
“敢!那我就给秦溪妹子介绍对象,你家霍天不是还没对象呢吗。”
“大姐,我求你别说了,可别害我家小天。”
霍云求饶的声音刚落,和包莉莉坐在门口翻花绳的秦雪忽然惊喜大叫。
“黎医生,霍同志你们来啦……还有郝云姐姐。”
“你三姐呢?”霍云笑。
今天秦雪穿了件红棉袄,头发用红绳挽成两个揪揪,跟个招财童女似的喜庆。
“三姐在厨房里做饭,我妈让我来门口迎你们。”
坐院里闲聊的秦海和张秀芬听到动静,也忙不迭迎了出来。
“叔叔,阿姨。”
停好车,黎书青忙把买的礼品送上。
网兜里有水果罐头和糖果,还有两条龙牌香烟,车兜里的袋子黎书青没拿下来。
“请你们来吃饭,怎么还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张秀芬乐得眉开眼笑,嘴上客气着,手倒是立刻就把礼物接了过来。
黎书青心细,礼品里大人和孩子都照顾到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儿都觉着高兴。
“都是应该的。”黎书青扯起嘴角淡淡笑了笑。
“先在院里坐会儿,现在三妹在炒菜,客厅里全是烟。”
最近吹北风,厨房里一炒菜就全往屋里飘,呛得人根本坐不住。
秦海热情地托着黎书青的胳膊把人往小凳子带。
黎书青眼看着整个人都僵住了。
霍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看了会儿笑话才忙走过去,将好友和秦海隔了开来。
“叔,我对象听说今天能来你家吃饭,专门从城北跑来的。”
黎书青松了口气。
忍着想掸衣服的冲动,弯腰端起小板凳,左右看了看,放到了秦家门口。
只要坐下,微微一偏头就能看见在厨房忙碌的秦溪。
灶房里烟雾缭绕,加上锅里炸东西的噼啪声,她完全没听到黎书青几人已经来了。
谢郝云挽上张秀芬胳膊,眼尾眉梢都是笑意。
“婶子,我可是念了好久秦溪妹子做的饭,今天怎么也得多吃两碗。”
谢郝云没退伍前是部队文工团的外联干部,接人待物有自己一套。
夸奖完秦溪,转头就夸起张秀芬穿的的确良外衣,最普通的蓝色外衣硬是被她夸出了花来。
张秀芬被夸得飘飘然,甚至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谢同志说话真好听,我嘴笨,说不出好听的话来,你别介意哈。”
这不,都夸得张秀芬不由谦虚起来。
“老秦,这位黎同志就是在市一院工作的黎医生?看着可真年轻。”
郝云吴建国见了不止一回,黎书青他是头回见。
就算不想去看,那视线都忍不住老往黎书青脸上瞟。
他坐在那,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两个腿上,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脑门上就跟贴了张生人勿近的牌子。
“老吴你是不知道,黎医生可是咱们国家专门送出国深造的人才,年纪轻轻就是主任……”
院里人多,大家听得一惊一乍,看向黎书青的目光瞬间带上了些许尊敬。
能让上头的领导专门来市一院找黎书青做手术,医术那可不是一般。
不管官多大,这人说生病就得生病,万一谁家要看个病啥的,在医院有熟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李秀兰羡慕得目光都带上了酸,吧嗒着嘴想奉承秦海两句。
可动了动嘴又觉着开不了口,就这么张嘴闭嘴地错过了最好时机。
因为……秦溪端着菜盆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呀!黎同志霍同志你们来啦……郝云姐。”秦溪惊喜道。
黎书青的手抽动了下,身体在板凳上晃了晃,终归是没站起来。
霍云撇过头,对好友一些列的反常行为不忍直视。
“你们先聊,我再炒两个素菜就吃饭。”
秦溪说完,目光匆匆从黎书青脸上划过,又重新进入厨房。
就在这时,住在张有财家另一边的柳家房门打开。
张秀芬余光瞄到了那片粉色靠近,眼皮立刻一跳。
“黎医生,我看秦溪一个人好像有些忙不过来,要不你去帮忙烧火?”
“胡说什么,怎么有让客人去烧火的道理……秦雪你……”秦海呵道。
你字还含在嘴里,黎书青已经站起来点着头走进了厨房。
“……”
秦溪把锅里刚放入焯水的排骨捞起来,忽然一下子就觉得头顶好像黑了下来。
“黎医生你怎么进来了?”
厨房逼仄,黎书青那么高的个头钻进来,秦溪甚至都能立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不再是消毒水味,而是很淡的香皂味,好似还是牛奶味。
“我……我进来烧火。”
两人似乎只要各自再往前迈半步,就如同恋人那般成了相拥的姿势。
“这里油烟大,你还是先出去坐着玩会儿。”
黎书青今天穿着件浅灰色格纹呢子大衣,往灶膛前那么一钻,出来不知要沾多少灰。
“我帮你。”
轻轻冷冷的嗓音在秦溪耳边响起,黎书青侧着身子努力避开秦溪往灶膛移去。
一个往右,一个往左。
秦溪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往后靠了靠。
呼——
十多秒的憋气到头,秦溪憋得吐出口气抬头。
黎书青一僵,整个人都这么定在了原地。
热热的鼻息扑来,下巴擦过点点柔软触感,热度瞬间从脸上往胸口蔓延开来。
黎书青整张脸都跟着红了起来。
如果不是厨房里的灯光昏暗,他说不定会立即退出厨房。
秦溪也跟着一怔,瞬间尴尬地不知该怎么好。
这……算不算非礼?
她非礼了黎书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