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不会对褚昉生情◎
陆鸢这话落下来, 如一道平地惊雷,悄无声息在褚昉心底炸开了。
他嫉妒周元诺什么?嫉妒他明明已经另娶却还是让陆鸢念念不忘么?嫉妒陆鸢肯为他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不会替他安排通房么?
他一点儿都不嫉妒!
他何须嫉妒一个连心上人都娶不到的男人?
褚昉愣了下,撇开陆鸢, 目光随意落在茶案上, 闪烁几下后,全然忘记了手上有伤,伸手要拿只新的茶盏,口中漠然道:“你胡说。”
陆鸢却握住他手腕,阻下他拿茶盏的动作, 瞥一眼他掌心残留的血迹, 温声说句“稍等”,起身拿了药箱来。
用药酒擦去残血,又轻轻擦拭伤口,确信没有残碎的瓷片遗留在伤口内,陆鸢才小心翼翼替他包扎。
褚昉乖顺地坐着, 把手交给陆鸢, 面色也极其平和,像不小心摔一跤擦破了手,受到好心姐姐抚慰的稚子,满脸的委屈都散了。
“我没有嫉妒周元诺。”褚昉看着陆鸢,十分郑重且平和地说了这句。
要嫉妒, 也是周元诺嫉妒他。褚昉看着自己被陆鸢用心包扎起来的手,这样想道。
陆鸢笑了下,没有理会他的争辩, 只是平心静气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褚昉点头嗯了声, 用没受伤的那只左手为她点茶, 被陆鸢按下。
“你还想再和离么?”陆鸢认真问。
褚昉没忍住皱了眉, 莫非她知道他写下休书的事?可那是给她避祸用的,平常不作数。
不等褚昉回答,陆鸢说:“我能看出来,你此次娶我,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我哪次不想好好过日子?”褚昉一时口快辩了句。
陆鸢等他接着说,他又住了口,道:“你接着说。”
陆鸢温和地说道:“既然都想好好过日子,那为何揪着过去不放?此次是我亲口答应嫁你,虽是赌注,也是我自己思虑之后的决定,不管从前如何,从今往后,我是褚夫人,褚家妇,你无须总是与旁人做无谓比较。”
褚昉摸摸鼻子,面上似因这话生出些愉悦来,看向她说:“以后不要再提通房的事。”
“果真不要?”陆鸢歪头看着他,唇角似挂着笑意,“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吧?”
褚昉迎着她目光:“岳丈鳏居多年,你怎么不想着给他寻个伴儿?”
“你!”
陆鸢没想到一向端方严肃的褚昉会拿自己父亲说笑,眉头一竖,攥了攥拳头,却没有朝他抡过去,只是瞪他一眼,气冲冲要站起身来。
褚昉却适时拢住她腰,阻了她起身的动作,看着她横眉气恼的模样,只觉鲜活生动,令人心喜,没忍住轻笑了声,“生气了?”
陆鸢垂下眼皮,“没有。”
“那等你给岳丈找好了伴儿,再来说我通房的事。”褚昉温温地说。
陆鸢掀眸,目中有些恼意,想了想,忽笑说:“爹爹儿女双全,没有伴儿还可以含饴弄孙,不像你,着急子嗣,通房的事迫在眉睫。”
褚昉不气反笑,“子嗣确实迫在眉睫,但谁说,要通房来生?”
他忽把人抱过来,长臂一挥扫走了茶案上的东西,拿了席上的蒲团垫着,把人放了上去。
“你做什么!”
见他倾过身来,陆鸢慌忙推他,“不要在这里!”
她脸上骤然起了红云,望着门口方向,生怕青棠听见茶器落地的动静,掀帘进来。
“夫人?”
果然,外面传来青棠询问的声音,陆鸢才要吩咐别进来,听褚昉道:“无事,房外伺候。”
陆鸢心下一松,不防褚昉的手已不安分了。
房内暖意升腾,褚昉的手掌并不如陆鸢想象的冰凉,反而渗着热意,贴在她腰上,一阵阵暖流渡了进去。
“身上怎这般凉?”他褪下长袍把人裹了进来,屈起她膝盖藏进自己腋下。
概因房内太热,陆鸢面色如火烧,目光亦像蒙了一层雾,飘飘渺渺,很难落定在一处。
她却仍不放弃,握着他手臂,杯水车薪地想要阻下他,咬着一半的嘴唇,似在忍着什么,说:“别在这里!”
褚昉笑了下,抱着她贴近自己,在她耳边问:“那去哪儿?”
“帐……帐……中。”陆鸢咬牙说道。
她的声音似因莫名其妙的颠簸而破碎柔软,轻飘飘的,落在人心尖上,叫人想伸手挠一挠。
“哪儿?”褚昉轻笑着问。
话音才落,陆鸢好似坐进了一辆失控的马车上,马车猝不及防冲下了看不见尽头的石阶……
她下意识抓紧了褚昉手臂,好似下一刻就要飞落出去。
“别……”
细弱的声音几不可闻。
“别怎样?”褚昉轻轻擦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声音也有些哑了,却依稀可辨愉悦之色。
不等陆鸢说话,马车又冲下了石阶。
陆鸢额头又渗了一层汗,目光·迷·离,将要辨不清此处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平稳了一些时,褚昉又低头,轻声问她:“阿鸢,你说要去哪儿?”
陆鸢攒了全身仅剩的力气,灌在拳头上,擂鼓一般落在他胸膛,“帐中!帐中!”
她气恼狠了,可这声声嗔语却带着更多羞意。
褚昉难得见她如此生动的小女儿姿态,虽想再惹她恼上几回,但见她气力将尽,约是想与她生气也有心无力了,遂了她意。
“听你的。”他笑着将人兜在袍中,进了内寝。
陆鸢混混沌沌,约莫记得后来褚昉抱着她,叫人换了褥子,还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我等着你,心甘情愿给我生孩子。”
陆鸢没有用晚饭就睡了过去,睡到半夜,醒来用了些夜宵,在窗前站着消食。
自窗子流泻进来的月光被辉煌的烛火映得了无痕迹。
陆鸢明白,有些东西确实该放下了,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人生在世,不唯情之一字。花儿固然赏心悦目,可若结不成果子,便只能凋零枯萎,碾作茫茫微尘。
母亲说,不要执着于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此举除了纷扰,别无益处。
其实仔细考量和褚昉的这桩姻缘,并非一无是处,且以世俗之见,大概颇称得上良缘。
褚昉有意与她修好,虽有时仍旧霸道了些,偶尔还耍性子不与她说话,但能看出他多番忍让,大有改观,便是怄再大的气,只要她一句话、一个关心的小动作,都能轻松化解。
多少有些记吃不记打,这样的人也好相处。
且他承诺,由着她继续奔波谋生意。
再说褚家上下,待她皆是客客气气,该和善的和善,该恭敬的恭敬,婆母虽不喜她,却也不曾刁难,免她晨昏定省,也省她一桩事。
再说到她自己,她在这里待过三年,也见过人性炎凉,对这府里的人事、规则相对熟悉,日后对事或对人,也会得心应手些。
如此想来,这褚夫人、褚家妇也不是做不得。
她大概不会对褚昉生情,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可以有更多理智应对二人的矛盾。
···
过了上元节没几日,便是妹妹的婚期,陆鸢早几日就住在了娘家,陪着她准备一些上花轿时用的小物件。
明日就是婚期,夜中陆鹭睡不着,叫侄子去陆鸢闺房把人叫来。
褚昉这几日也告了假,说是帮忙筹备婚典诸事,日日赖在陆家,陆鹭几次想叫姐姐陪她,都被父亲阻下,今晚说什么也要把姐姐抢过来。
陆鸢闺房内,夫妻二人也在讨论褚昉告假一事。
“其实不太忙,我们应付的来,如今多事之秋,你还是尽心些罢。”陆鸢劝说。
褚昉无所谓,“上次若非我告假,没有参与排兵布阵,大约也和郭元一样。圣上面前不缺我这样的人,告假数日而已,没什么。”
陆鸢想他朝堂沉浮多年,也算历仕三朝了,又何须她来指点,没再多说。
褚昉却注目看着她,眼中的光透着浅浅的愉悦。
她是在担心他,怕他不尽心,受圣上责难。
“这几日累了吧?”褚昉单手揽过她,另只手捏上她肩膀,手法娴熟,力道适当,竟按捏得她有些享受。
他在家是主君,在外是将军,缘何会这伺候人的手法?
“你怎么会这些?”陆鸢索性闭了眼,舒舒服服享受着。
“早年在军中,受伤是常事,小兵小将可没专人照顾,只能自己跟着按摩生偷师,什么都学了些。”
陆鸢掀眸看他,忽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她嫁他时,他已功成名就,后来的加官晋爵不过锦上添花,但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褚家虽是世族,在皇朝却无世袭的爵位,他亦是凭着自己的血汗,以少年之驱扛起了封侯拜相、一族荣光。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大概无数次从森森垒砌的白骨之中爬出来,死里逃生,才至今日荣光。
其中艰辛,大约不输另辟商道、筚路蓝缕。
陆鸢忽无法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按捏了。
“好多了。”她拨开他手,想逃离。
褚昉却双手按住她,低头探她神色,不知她为何突然生了歉疚出来,正要开口问,听门外一声脆喊。
“大姑姑,小姑姑有事找你。”
话音未落,陆家小二郎砰砰砰敲着门,似生怕撞见什么不该看的,说着:“我进来了?”
得到陆鸢允准才推门而进。
这是长嫂教他的,就怕他行事莽撞给别人造成困扰。
陆鸢趁机留下侄儿陪褚昉,自己去了妹妹房里。
才进门,就被陆鹭拽去了内寝。
丫鬟们在外头说笑,讨论明日要怎样为难新姑爷,此起彼伏的笑声与这处处贴着红双喜的闺房相得益彰。
唯陆鹭看上去有些忐忑。
“怎么了?”陆鸢笑问。
“姐姐,我有个问题,你不能笑我。”
陆鸢立即敛了笑容,收起任何笑话妹妹的嫌疑,一本正经看着她。
陆鹭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陆鸢抿唇掩盖忍不住勾起的唇角,状似认真地想了下,轻声对妹妹说:“会有点痛,但你不要紧张,放松些,越紧张对你越没好处。”
“你看过那个了吧?”陆鸢朝箱笼看了眼,猜想以妹妹好奇心胜的机灵劲儿,对这事估计早有研究,研究的越透,反而越缩手缩脚,拿不准书上所言几分可信。
陆鹭尴尬地笑了笑,点头,小声说:“可是书上说的自相矛盾,一会儿疼,一会儿又……妙不可言的,我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陆鸢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忖了许久才拉低妹妹,说了些细枝末节,引得陆鹭眼睛越瞪越圆。
书中一些隐晦的词义才慢慢清晰了,陆鹭脸也红了。
姐妹二人正说悄悄话,有丫鬟禀说周家来人了。
陆家嫁女儿,这几日夜中十分热闹,宴席没有断过,都是些来道贺的亲朋好友,因着明日就是婚期,今晚来客已很稀疏。陆鸢出嫁时,周家没有来人,陆家以为这次他们也不会来。
来者是客,又是这样大喜的日子,陆鸢捏了捏妹妹手,示意她别感情用事。
周夫人和周家三位媳妇笑盈盈进了闺房,周家两位嫂嫂只寒暄几句便没了话,只周夫人和颖安郡主话多些,周夫人问长问短,果真像个操心的长辈一般,瞧着很用心,颖安郡主则递给陆鹭一个装着各类小点心的荷包,交待她明日别饿着。
而后又象征性地吃了些喜果,在宴席上坐了坐,听闻周家男丁们已道罢恭贺,便也告辞。
陆鸢和长嫂陪同着周家女眷,陆家父子和褚昉陪同着周家男丁,在府门口的影壁前汇合了。
男人们寒暄着,陆鸢听到父亲询问周玘的身体近况,周玘音色一如既往沉澈,言已经无须吃药,只饮食上注意些便好。
陆鸢没有朝那里看过去,送周家女眷们上马车,回身时还是撞上了迎面出来的周家男丁。
陆鸢和长嫂闪身避向一侧,带着礼貌的笑容目送周家父子,目光似落在他们脸上,又似谁也没看。
周玘却在她面前停驻脚步,目光直直落进她眼中。
算来,这是陆鸢自汝州归京之后第一次见到周玘。
既避不开,陆鸢笑迎着他目光,客气地说:“周侍郎,路上小心。”
周玘清瘦的身形忽微微摆了下,唇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同她回礼,出了府门。
褚昉负手随在其后,不知为何唇角浅浅扬着,自陆鸢面前掠过时还看了她一眼,复去追随周玘脚步,“周侍郎,我送你。”
过了会儿,送客的几人折返,听元郎不确定地跟爹爹说:“我觉得周叔叔又瘦了?”
几人听了都呵呵笑着掩饰他的问题,打发他去做别的事。只有褚昉朝陆鸢看了眼,没捕捉到她神色有何异样。
陆鸢又被妹妹叫去闺房,缠着她今晚陪她睡。
“姐姐,你现在见到元诺哥哥会难受么?”
两人躺在同一个被窝里,陆鹭却没多少睡意,之前姐姐再嫁安国公时,她问过缘由,没问出来。
她自己揣测着,姐姐是伤心了,一时冲动,安国公又死缠烂打,这事才成了。
话本里说,像姐姐和元诺哥哥这种半途而废、无疾而终的感情最怕见面,很容易死灰复燃。
“不难受。”
帐内黑漆漆的,淹没了所有情绪。
“你对安国公动心了么?”
黑暗中,寂静蔓延着,良久,酝酿出两个字:“没有。”
陆鹭叹了口气,“姐姐,好辛苦啊。”
“阿鹭,动情有动情的好处,无情有无情的好处,因人而异,各有千秋,别纠结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