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他奉上真心,而后弃如敝屣◎
陆鸢生辰日·本想窝在家里休息, 奈何妹妹总觉得她一个人待在家中会相思成疾,硬是将她带到了胡天祠热闹。
这几日是西域诸胡泼寒胡戏的日子,原来场面很是盛大, 诸胡云集, 旌旗飞扬,擂鼓动天,诸胡或窄袖胡服戴着狮面面具,或赤·裸上身,泼水嬉戏, 打马追逐, 成群结队,鼓军乐,唱军曲,气势恢宏非言语能述之。但朝廷深觉此俗有伤风化,屡屡颁令禁断, 至今遂演变为在胡天祠踏歌起舞、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胡天祠四角和中央圣坛上都燃着熊熊圣火, 火光冲天,祠中一片辉煌。
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火光辉映的缘故,陆鸢颊色如绯,面若桃花。
葡萄架已只剩了枯藤, 坐在其下,仰头能望见满天繁星,像十岁那年的烟花。
那时的周元诺是什么样子来着?温润乖巧, 目光澄净, 能映出满天星河?
她从未见过那般明畅秀气的儿郎, 让人想去亲近, 想去呵护。
忽地,暗影浮动,她身旁坐下一个人。
扭头望去,那人穿着翻领青袍,戴着一个造型十分狰狞的兽面面具,完全看不出形貌。
今日祠中多的是人这样装扮,陆鸢并不稀奇,也不问他是谁,自顾喝酒。
那人开口:“你就是个纸老虎。”
这声音陆鸢听了三年,纵使喝了酒,也一下就认了出来。
“安国公,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胡天祠是诸胡集会的地方,汉人不得随意进入,连圣上进来都要得祠正的允准。
褚昉自然明白此地不宜久留,揪着陆鸢手臂不由分说将她带了出去。
陆鹭看见姐姐被一个戴面具的人带走,拔腿要追,被另一个戴面具的人按下。
“放心,将军会照顾长姐的。”
陆鹭听出贺震的声音,扬手要去摘他面具,嗔道:“谁叫你来的?”
贺震按下陆鹭手臂,将人带去僻静处,才压低声音说:“那状元郎都要娶别人了,你就别再想他了,我们成亲,我会好好待你!”
陆鹭愣住,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瞪圆了,看着陷在面具下的一双星目,心口忽扑通扑通急急跳了两下。
她这段日子忙绣庄生意,无暇他顾,贺震也许久没来烦她,她还以为贺震早没耐心哄她了,生了退婚的心思,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成亲的话。
陆鹭红了脸,却是耍气质问:“《竹书记》背下了么?能默写么?”
“背下了,随时能默写!”贺震朗声应道。
陆鹭想了下,又瓮声瓮气地问:“你不介意我喜欢过状元郎么?不怕我以后还记挂他么?”
“介意!”贺震干脆地说。
陆鹭气地拧了他一下,“那你还娶我做什么?”
“我有信心能让你忘了他!”
贺震声音清朗,掷地有声,听来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陆鹭不自觉抿了抿唇,眉梢微微一动,分不清是羞是喜。
贺震见她这模样,心头忽软作一滩水,手臂僵了片刻,缓缓向陆鹭腰间移去,进进退退,犹犹豫豫了片刻后,终于一咬牙,揽住了她腰枝。
纤巧柔软得像一朵不堪风雨的花儿。
他想把这朵花儿拢在怀中。
陆鹭挣了下,没有挣开他的控制,倒也没再动作,只是低着头,小声说句:“其实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元诺哥哥。”
“啊?”贺震分不清真假,但仍是心下雀跃,连疑虑的声音都带了几分欢喜,“那你为何总去看他,还那么担心他?”
陆鹭向他贴近了几分,仰头看他,半掀开他的面具,容色认真地说:“我只跟你解释这一回,你若是信了,我们就成亲,以后不准再因这事计较,若是不信,那就一拍两散,各自婚嫁,再不相干。”
贺震点点头。
“我从小跟着元诺哥哥玩的,他总是生病,没有多少朋友,我和姐姐都是他很好的朋友,就是这样。”
贺震以为会是个很长的故事,却没想只有寥寥数语,意犹未尽地说:“就这样?”
“我就知道你不信!”
陆鹭要走,但腰还在贺震手臂上挂着,他直接单臂一锁,像抱了只轻飘飘的枕头一般,将人带去了更为僻静处,这才低头伏在她耳边说:“谁说我不信?”
他声音低低的,却又沉澈得像浸了水,如寒夜里轻轻敲击的石磬。
陆鹭的气莫名其妙散的无影无踪。
“阿鹭,我们这个月就完婚吧?”
“……不行,太着急了……来不及准备,而且,姐姐近来心情不好,我想多陪陪她。”
贺震:“为甚心情不好?”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不问也行……你……”
暗夜里的低语越来越轻,忽听一阵噼啪声,泼墨夜空一时璀璨无双,如碎星陨落。
空旷的敞原除了三四个铁匠和熊熊燃烧着的熔炉,再无他人。
铁匠自熔炉中舀出熔浆一般金黄的铁水,一手四平八稳端着坩埚,一手抡锤由下往上重重击在坩埚底部,铁水四散,细密如雨丝,璀璨胜星辰。
这便是打铁花了。
三四个工匠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原上似有繁花千树,星落如雨,尚未完全冷却的铁花落在放置烟花的架子上,又引燃了烟花一飞冲天,噼噼啪啪,璀璨热闹。
这敞原的不远处是一座佛塔,陆鸢凭栏而立,热闹的烟花和铁树银花映着她脸上晦暗不明的冷清。
褚昉负手站在她身旁,也冷静而淡漠地望着这寒夜里的热闹。
他要让她忘了去岁周家放的那场烟火,记住今岁这瑰丽繁盛。
也记住与这繁盛相伴的、旧日情郎另娶的痛楚,不破不立,这过程必艰难残酷,但别无他法。
“安国公,你为何说我是纸老虎?”陆鸢好似对这胜景没什么兴趣。
褚昉笑了下,“你砍我一刀的勇气哪儿去了?这就放弃了?”
陆鸢扭头审视着他,“看人笑话,很开心么?”
“感觉,不是很差。”
褚昉声音很稳,容色平静,看不出明显的幸灾乐祸,但陆鸢听出来了。
“安国公”,陆鸢指指面前一片坠落的星河,“这是怎么回事?”
褚昉淡然说:“就是你看到的那回事。”
“今日我生辰,所以这铁树银花、冲天烟火,都是为我安排的?”陆鸢神情微妙,似笑非笑,这样问。
褚昉沉默,不否认也不承认。
陆鸢得不到回答,没有追问,却忽然咯咯笑了两声,如静夜风铃。
“安国公,今日我生辰,你可否满足我一个心愿?”
褚昉没有迟疑,点头。
“我有几句话要说,但,哪儿说哪儿了,过了今日,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好?”
褚昉犹豫了下,仍是点头。
陆鸢灿然一笑,声音都清亮了许多,“你我已经和离,你本无须再照应于我,可此去汝州,赵都尉说承你交待,对我多番关照,还有回京时,你我城门偶遇,果真是因你公干碰巧了么?今日这铁花烟火,佛塔之上,只你我二人,一切都是碰巧么?”
褚昉垂着眼皮,没有接话。她终于长了眼,能看见他所做的一切了。
“你知道邹忌么?”陆鸢看着他说:“邹忌云:‘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安国公为我做这些,当不是畏我、求我,那不会是——”
陆鸢笑了,目似新月:“不会是‘私我’吧?”
她的话不错,可就是听着怪怪的,像讥讽?像笑话?像报复?
褚昉眉心紧了紧,肃然看过去,见她颊边微有霞色,看他的目光也有些轻佻的放肆,俏里带媚,像三年前勾诱他的那个晚上。
“你喝醉了。”褚昉收回目光,复看向烟花。
陆鸢又笑了下,向他走近两步,与他衣袍相贴,仰头望着他,一开口,葡萄酒的香气打在他微微仰起的下巴上。
“安国公,你是不是后悔与我和离了?你说实话,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呢?”
轻飘飘的,像一朵飘忽不定的云,一会儿落在他心尖上,待他伸手想抓住时,又从他指缝里散开,溜得无影无踪,很放肆,却也很诱人。
两人曾是夫妻,比这更亲密的事都做了不知多少回,可褚昉还是因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僵了一瞬,双手竟不知何处安放。
定定心神,他肃然道:“那你先说,我与城北徐公,孰美?”
陆鸢避而不答,“你怎么还是这样霸道?明明是我先问的,该你先答我的问题。”
陆鸢如此抗议,好像十分不满,褚昉默了会儿,决定先回答她的问题,却迟迟不开口。
陆鸢也不催促,耐心看着他,眉眼之间似还有鼓励他实话实说的笑容。
“我一向,有始有终。”
憋了半晌,褚昉终于说了这句。
陆鸢却颦了下眉,似有些失望,恹恹地说:“只是因为有始有终啊,那没什么重新开始的必要了。”
她一摆手,似对褚昉的答案很不满意,不想再待下去浪费时间,转身便要走。
褚昉扯住她手臂将人捉了回来,逼近两步,把人抵在了栏杆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鸢叹口气,无可奈何又有些好笑地说:“我没见过徐公,怎知道你与徐公孰美?”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很清楚“城北徐公”借指何人,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周玘放弃了她,周家算计了她,她还是不愿说那人半分不好!
“我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陆鸢如有神力,一下将褚昉推了出去,脸上那半真半假的笑意消失不见,对他道:“安国公,别总自以为是!”
褚昉眉头蹙了下。
陆鸢无意再与他纠缠,仍要离去,忽被他拦腰阻下,抵在栏杆上。
“陆鸢,你说的不错,我关照你,为你放烟花,就是因为,心悦于你,就是,想与你,重新开始!”
一字一沉,重重落下,仿佛要在陆鸢心里砸上一窝小坑,把他的话深深埋进去,生根发芽,叫她永不能忘。
陆鸢缓缓牵出笑容,像是打赌赢了钱,小有成就一般的笑容,没有一丝情意。
“这样啊,那我知道了。”陆鸢轻声说,像从他心尖拂过去的风,看不见抓不住。
褚昉却倔犟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道:“给我一次机会。”
陆鸢笑了笑,酒气愈浓,一时让人有些意乱神迷:“安国公,你怎么还当真了呀?说好了,我生辰,哪儿说哪儿了,今日言,今日死,不作数。”
说罢这句,陆鸢心神怡然,正应了褚昉那句话:感觉,不是很差。
褚昉目中的光越来越沉,越来越暗,危险似深渊。
她哄他说出那些话,诱他奉上真心,而后弃之如敝屣,还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