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喜事将至◎
汝州连日大雨, 多处窑口遭灾,道路塌陷不通,不止如此, 很多民居也被冲毁, 百姓亦多伤亡,府衙和折冲府均派了人手救灾,赵错提议送陆鸢回府城暂歇数日,待一切恢复后再说,陆鸢却不想继续麻烦赵错, 寻个借口留了下来。
救灾事务繁重, 陆鸢等人也没闲着,几个护卫帮忙修整道路,陆鸢则帮着安顿无家可归的妇孺老幼,常常一忙就是一整日。
这日忙罢,赵错亲自送了一封信来, 又劝陆鸢:“夫人, 将军又来信交待好生照应您,要不您还是回府城客栈吧,您万一有个好歹,我真是无颜见将军啊。”
汝州大雨的消息传回京城,褚昉立即又给赵错递了封信, 询问陆鸢近况。
陆鸢辞道:“多谢赵都尉好意,但我事情尚未办完,道路多有阻断, 就不来回奔波了, 您不必为难, 我会亲自跟将军说清楚的。”
赵错以为这封京城来的信是褚昉所递, 不由感叹将军用心良苦,对陆鸢道:“夫人,村野偏僻,递信不便,您写好回信,我明日来取。”
陆鸢不欲麻烦他,说:“我差人送去府城便好。”
陆鸢一再坚持自己递信,赵错拗不过,只好答应。
送走赵错,陆鸢启信来看,是周玘递来的。
“凌儿卿卿,见字如晤,执别已久,思慕每深,闻汝州积雨……”
信纸写了三页,问陆鸢安否,言及他想告假来汝州看她,奈何圣上不允,信的最后,周玘甚至露出辞官之念。
陆鸢甚至可以透过字里行间,看到告假不成而气得横眉冷目的周玘。
她没忍住,唇边挂上了笑意,提笔回信。
周玘带病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有才学有抱负,而今又得明主赏识,朝堂就是他安身立命之处,怎能因告假不成就辞官?
他终究是儿郎,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如何能始终跟随她的脚步?
陆鸢回信只言一切安好,未提半点凶险辛苦,还将这些天来见识到的乡野趣闻说与他听,最后劝他好生在京城待着,忠君报国。
写完给周玘的回信,想了想,陆鸢又给褚昉去了一封信。
···
陆鸢在汝州的行程受阻,陆鹭在京城却是顺风顺水,周夫人不仅从宫里借了《舆服录》给她作参考,还借着崔太妃的关系,从宫里请了两位经验丰富的绣娘到陆鹭绣庄教习指导。
陆鹭只当周夫人看在长姐的面子上才多番襄助,倒也不曾推拒,很快就做出了几套样服,找到了周夫人。
“柳伯母,这是我绣庄做出来的样服,价位也不高,我想,你能不能帮我先带到宫里,请梅妃娘娘看看是否满意,哪里不合适我再改进。”
梅妃娘娘主管此事,最后的承办绣庄需她敲定,陆鹭想左右已经费了这么多心思,承了周夫人莫大人情,不如再用力一些,争取一举拿下这桩生意,也不枉周夫人如此尽心相助。
周夫人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说:“阿鹭,我对绣品知之甚少,若梅妃娘娘问起一些问题,我怕是答不上来,不如这样,明日你跟我一起进宫,你亲自去与梅妃娘娘说。”
陆鹭也觉此议甚好,但她毕竟没有进过宫,难免有些紧张。周夫人知她忧虑,贴心地与她讲了些宫内规矩礼节,安抚她:“放心,到时候我与你一起。”
陆鹭一听,直接亲昵地搂着周夫人,软语道:“伯母,你真好,我真替姐姐开心!”
周夫人拍拍陆鹭,笑着说:“礼尚往来,互帮互助,我只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陆鹭摇摇头,感激道:“不是的,伯母,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那毕竟是太妃娘娘、梅妃娘娘,宫里的贵人,人情最是难还,有些人便是有这些关系,也不一定愿意为了我去欠这个人情,可是你却义无反顾,不曾驳我任何请求。”
周夫人看着陆鹭清澈的眼睛,看着那将要溢出来的感恩,心里有些不舒服,忙避开她目光,轻轻叹口气,说:“我做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
第二日,周夫人带陆鹭进宫,先托宫人通禀陆鹭入宫之请,得了允准之后才领着她去了崔太妃处。
崔太妃之前听周夫人提起过陆家姐妹,但只知道他们与周家交好,周夫人待她们如亲生女儿一般,并不知陆鸢与周玘的事情,只是盯着陆鹭看了会儿,满面慈笑,说道:“这样水灵一个姑娘,真让人喜欢,年纪轻轻就这般生财有方,说句女中豪杰都不为过。”
陆鹭抿唇,谢过崔太妃夸奖。
“可有婚配?”崔太妃问道。
陆鹭点头,说了与贺震的婚约。
崔太妃好似莫名松了一口气,连连夸着:“郎才女貌,登对的很。”
看向周夫人道:“我让人领着她去见梅妃便罢,你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周夫人看看陆鹭,怕她紧张,遂同崔太妃请求:“阿鹭这孩子第一次进宫,还是我陪她去吧。”
崔太妃愣了下,笑着说:“罢了,我陪你们一道去。”
陆鹭受宠若惊,忙跪下去谢恩,崔太妃道免礼,又说:“听闻你姐姐亦是秀外慧中,改日叫进来让我瞧瞧。”
周夫人面色微变,却没有接话,陆鹭应句好,谨记周夫人教诲,没再多言。
将出殿门,崔太妃忽回转身,没头没尾问了句:“你姐姐与安国公……”
安国公夫妇莫名其妙和离一度成为京城热闻,不止坊间有闲话,连太上皇在后寝之中都难免要嘀咕几句,明明那么一对和和美美的璧人,怎好端端地就和离了呢?
是以崔太妃对陆鸢早有耳闻,今日见到陆鹭容色,对陆鸢其人更加好奇,一时没忍住,一句话问出口才觉不妥,后面遂没了声响。
陆鹭如实回道:“我姐姐与安国公已经和离。”
崔太妃哦了声,没再说话,领着两人去了梅妃处。
崔太妃亲自出面,梅妃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命女官仔细看过样服,问了些造价相关的问题,又给了几处修改建议,最后一顿夸赞。
崔太妃直接问梅妃道:“这姑娘做事认真,也很有想法,我瞧着放心,你瞧着如何?”
梅妃忖道:“母妃说的是,我瞧着也放心,但最后还得圣上定夺。”
崔太妃知道梅妃为人向来谨慎,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把话说满,且圣上已把这事交她主管,就算是圣上最后拿主意,自然也是听她的。
“你瞧着放心就好,那就让这姑娘照着你说的改了,毕竟在这方面,你的话比我管用。”崔太妃说道。
崔太妃言下之意仍是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允,梅妃正要开口说话,听宫人禀说圣上来了,梅妃遂直接道:“母妃不妨问问圣上的意见?”
说着便往殿门去迎圣上。
陆鹭听闻圣上驾到,有些心慌,她一心想接下这桩生意,费尽神思又是借《舆服录》又是提前拜访梅妃娘娘,可这些努力落在圣上眼里,难免就有了不正当的舞弊之嫌,若再因这事牵连柳伯母和元诺哥哥……
她没办法向姐姐交待。
圣上进门,见崔太妃和周夫人都在,还有一个不曾见过的小姑娘,愣了下,同崔太妃问安之后,便去打量陆鹭。
陆鹭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矜袖罗裙,束胸飘带打了蝴蝶结,飘然垂落直至膝下,装扮很是清丽明快。
她低着头,长长的眼睫不知为何轻轻颤动着,瞧上去娇俏可怜,很是动人。
圣上无意识抬手,轻轻挂去鼻尖,垂眼看着陆鹭,不曾移目。
他上次做这动作时,东宫新纳了一位良嫒。
梅妃看出圣上的心思,忙将陆鹭来意说了。
崔太妃也道:“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陆家二姑娘,安国公的姨妹,很上进的一个小姑娘。”
听到这里,圣上微微一愣,收回目光,随意嗯了声。
陆家二姑娘是贺震的未婚妻,这他是知道的。
梅妃又将陆鹭来意说了一遍,询问圣上的意思。
圣上显然没有多少兴趣,道:“你定吧。”
忽想到什么,又问:“这事不是下个月才开始竞选么?怎么现在就要决定?”
梅妃正欲解释,见陆鹭扑通跪下了。
“陛下,是民女的错,民女很看重这件事,但民女没有经验,又很想做好,所以才多番求助,斗胆求到了梅妃娘娘这里,陛下若要责罚,便罚民女一人!”陆鹭深深叩下首去。
圣上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陆鹭惶恐至此,愣怔片刻后,笑道:“朕何时说过要罚你?”
崔太妃帮忙的事他略有耳闻,也是默许了的。
“起来吧,你很用心,也很努力,但凡事皆有章法,你自管好好准备,要决定,为时过早了。”
陆鹭没想过要决定,却也不敢反驳,只能连连认错,谢恩之后才敢起身,立即老老实实站去周夫人身后。
圣上又是笑了下,待崔太妃带着陆鹭等人离去后,才对梅妃道:“看得出来小姑娘很用劲儿,若价格合适,给她也可。”
梅妃笑笑,应句好,又说:“这么好的姑娘,我倒想要进宫里来帮我了。”
方才圣上看陆鹭的眼神,旁人或许不明其中深意,梅妃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圣上看看梅妃,也知她话中意思,说道:“那小姑娘有婚约。”
···
功不唐捐,织染署的生意最后还是落在了陆家绣庄,陆鹭欢喜地备了几分厚礼仍在周夫人的引荐下进宫谢恩,崔太妃道贺一番,寻个说辞支开陆鹭,单独留下周夫人说话。
“有句话,我一直不曾问过,但今日,我想要个实信儿。”
崔太妃语气虽和善却带着些严肃,周夫人心中已有猜测,面上不显,笑着应:“太妃娘娘只管问罢。”
“令晖的心思,你当是明白的?”崔太妃问罢这句,目不转睛看着周夫人,等她的回答。
周夫人认真点头,崔太妃才接着说:“元诺的心思,我却有些瞧不透,莫非,他有属意之人?”
周玘三番五次推拒颖安郡主的示好,崔太妃心中有过猜测,但见周夫人不曾主动提起,她便也没有深问,左右她和圣上都决意成全颖安郡主的意愿,不妨睁只眼闭只眼,过去如何并不重要,他们只要周玘以后的真心。
周夫人忙摇头:“元诺自幼身体不好,不喜与人交往,这些年闭门苦读,姑娘都没见过几个,哪有什么属意之人,他就是性子拗,不开窍罢了。”
崔太妃审视地看着周夫人,须臾才点头:“这样最好,我今日问你这些话,也是看在私交的份儿上,不然,等圣上赐婚,元诺再抗旨不遵,就是欺君之罪了。”
周夫人勉强笑笑,说句:“怎敢欺君。”
“这儿女婚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答应了,元诺那里想必也没问题,等寻个日子,我就跟圣上坦白了,你瞧如何?”
周夫人道:“凭太妃娘娘做主。”
离了皇宫,周夫人心事重重,一路恍恍惚惚回到了周家,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一件事,她方才撒谎了,她欺骗了崔太妃,欺君之罪。
可其实,从她放任自己与崔太妃亲近,接受颖安郡主的示好开始,她心中就已经有了选择,她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崔太妃果真看不透周玘的心思么?
都是过来人,怎会看不透?不过装糊涂罢了。
崔太妃没有直接强硬地让圣上赐婚,约是吸取之前华阳县主想嫁周玘而不得的教训,怕他故技重施,才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上去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实则在一点点渗透瓦解,不动声色攻城略地。
听崔太妃的意思,这层窗户纸很快便要捅破了,约是怕周玘没有分寸抗旨不遵,这才提前警醒她,让她规劝自家儿子,别把事情做的太难看,毕竟天家已给足了面子。
入夜,周夫人久久难眠,敲开了儿子房门。
周玘刚刚放下笔,将给陆鸢的信装进信封,见母亲忧心忡忡进门来,忙问:“母亲这是怎么了?”
“元诺,今日崔太妃问我,你可有心上人,我撒谎了,说你没有。”周夫人直截了当地说。
周玘面色微变,却旋即镇定如初,“我有心上人的事,母亲不知也在情理之中,不算欺君。”
“你何必自欺欺人?难道你不明白,崔太妃既问出这句话,说明圣旨就快到了,你难道还要推脱?”
“母亲,我不会接旨的,我会向圣上表明心迹。”周玘目光坚定,按着信封,那上面写着陆鸢的名字。
“你当真以为圣上不知你心思吗?圣上若果真不知,为何不早早赐婚,为何要等这么久?”周夫人质问。
“元诺,圣上在给你面子,在给周家面子,圣上用心良苦,他希望你明白,他不看好你和阿鸢,他在给你铺一条更好的路,你不能视而不见,你不能眼里只有阿鸢!”
“母亲!”周玘少见地失了温和,按着信封的手背爆出青筋来,“你不该这样对凌儿!”
提起陆鸢,周夫人点点头,“我是对不住阿鸢,我也在尽力弥补,说句不好听的话,阿鸢是商人,很多事,她看得比你明白,否则四年前,你也不会病那一场。”
“你在记恨凌儿?难道要她不管自己父亲死活么?”
周夫人眉头一蹙,“元诺,你可听说过大长公主的第一任夫君?”
周玘不语。
周夫人接着道:“你年纪小,有些事大概不知道,当年大长公主很受先帝恩宠,她看上了一个郎君,但那郎君有家室,你可知先帝如何做的?”
自上次宫变后,大长公主便没了影踪,也不知是死是活,加上新帝登位,京城几乎听不到任何大长公主的消息,好似一夕之间,她所有痕迹都被抹灭地一干二净,更莫说那些陈年旧事了。
“先帝赐死了那位郎君的妻子。”
周玘呼吸猛地停滞了片刻。
“那位郎君的妻族也是绵延百年的世家,比陆家有过之无不及。”
见周玘面色发白,周夫人缓和了语气,继续说:“圣上明知你有属意之人,却不曾开口询问一句,只是一味撮合你和颖安郡主,你当圣上存的什么心思?”
“你可曾想过,你向圣上表明心迹,说属意阿鸢,后果是什么?阿鸢与安国公有过牵扯,且叫我看来,这牵扯至今未断干净,你和安国公陷于同一女子,还同朝为官,这事光彩么?”
“抛开这些都不谈,不谈阿鸢,只谈我们自己,谈周家和你父兄,你可以辞官,甚至可以抗旨不遵,后果呢,欺君之罪,牢底坐穿?你父亲年过五旬了,一生清正忠君,你要让他晚节不保,背上一个欺君的骂名么?你二嫂嫂还怀着身孕,你要让她在牢里做母亲么?”
周玘眼神暗淡,没有一丝光,“母亲,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辞官,圣上若不允,我也只有抗旨不遵一条路。”
“啪”的一声,周夫人一掌锤在桌案上,气恼狠了:“什么叫你自己的事?你说与周家无关就无关了?谁认你这样的说法?若都可以这般轻易撇清,还要什么连坐法?”
“元诺,你的命,不是阿鸢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这么自私。”周夫人怅然叹了一句,“你当崔太妃为何不遗余力帮我、帮阿鹭拿下这桩宫里的生意?这泼天的人情,你母亲我已然领受了,若做不成亲家,便只能拿命来还了。”
说罢这些,见周玘良久不语,周夫人起身欲走,“元诺,明知前面是深渊却还要跳下去,那不是情义,是愚蠢,你好好想想吧,你向来懂事,会知道怎么办的。”
“母亲,你帮阿鹭,是真心补偿么?”周玘漠然问道。
周夫人如实说:“都有。”
有补偿的心思,也想借此堵了陆鸢的路,让她即使知晓真相,也有所顾忌,且陆鸢比他们想象的要坚韧的多,有些东西虽然残酷,可她应该受的住。
“母亲,你不会良心不安么?”周玘声音有些涩。
周夫人转头看着儿子,“若是四年前,你和阿鸢能成,我会笑着喝了她敬的茶,但时过境迁,你有你的路,她也有她的路,各自珍重,是你们最好的结果。”
说罢这句,周夫人转身离去。
周玘低头望着手下按着的信封,那名字鲜活明亮,仿佛要跳起来,笑嘻嘻对他说:“元诺,不许任性,不准告假而已,哪里就到辞官的地步了?”
卿本凌云木,既入庙堂,鸿图得展,安能轻言弃之?
陆鸢劝他好好做官的话犹在耳畔。
暗寂的夜里,烛火摇曳,忽噼啪爆出一声灯花,似有喜事将至。
周玘抬信凑近烛火,眼见那火苗登时窜了起来,很快向他手边蔓延而来,似猩红的信子,要吞噬一切。
周玘却并没松手。
凌儿说:“你要好好吃药,才能伴我长久!”
母亲说:“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这么自私!”
火苗落地,很快奄奄一息,唯剩七零八落的灰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