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都在互相打量。
日月如梭,大家都上了年纪,变的不仅是发色。
陈萌已经不能很好地直坐在椅子上了,即便在皇帝面前,他也歪靠在椅子上。施季行不但老了,还胖了一些。
祝缨没胖,看着却没有年轻时那么温柔爱笑了。她看得最多的还是皇帝,皇帝也好奇地看着她,两人在此前从来没有见过面。
皇帝的气色看起来并不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行动都带着点虚浮,看来齐王下手挺狠。
皇帝则微有点吃惊:这人看起来不像阿爹说的那样狡诈无礼呀!
即使不笑,祝缨也没有满脸横肉又或者目光游移。也许是已经知道了她是个女人的关系,皇帝心里总是有一点点的成见,认为她要比普通的朝臣们好应付一点。现在一见,礼貌是足的,声音也不冲。
他也见过一些年老的妇人,打扮得比年轻姑娘还上心,锦绣珠玉围簇着,又透着一股子老祖母的威严。其中他最熟悉的就是太皇太后了,慈祥中带着点子俯视。
祝缨不一样,她一点也不显累赘。
皇帝的感觉就不错。当然这大概也与太皇太后劝说的话有一定的关系。之前,对陈萌的提议,皇帝是比较抗拒的。直到太皇太后却告诉他,无论是他祖父还是他父亲,两代帝王继位,祝缨都没有辜负过天子。
这么一想,皇帝的笑容就真诚了几分。
皇帝就着扶人的姿势,将祝缨领到靠近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先嘘寒问暖:“疾风劲草,相公这一路可还好?”
祝缨也客气礼貌地说:“谢陛下垂问,为国尽力,不敢言辛苦,一切都好。”
两人又客气几句,皇帝道:“这里都是相公的熟人。”
陈萌也笑道:“可算又见面了。”
施季行也寒暄过。王叔亮才说:“子璋回来不易,还是先说正事吧。”
一句话,气氛便由轻松转为严肃。
皇帝也一脸正经地向祝缨“问策”,他问的内容在之前发往安南的公文里已经写了一遍了。但祝缨知道,这些都是必须的。
先见皇帝,把应对之策同皇帝讲了,不需要多细,但是要皇帝听得明白。过了这一关,才能算是被正式接纳,摆酒,庆祝又做了丞相。然后是开府,把架子搭起来,再与同僚正式开始工作。
祝缨也不假思索地说:“先西后北。”
“诶?”皇帝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看祝缨,而是看向陈萌等人。
施季行也看向陈萌,陈萌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他的语速也比以前慢了,他一开口,听的人都知道他准备说什么,还要耐着性子憋着气等他说完。
好容易他说完了,他们再看向祝缨。
祝缨道:“那是以前,以前我没来,你们只有姚辰英一个现成的可用,当然要分个主次,齐王在北,当然要先处置他。现在我来了,姚辰英在北地又可暂时支应,我就可以先腾出手来解西陲之难,接下来应付北地就会轻松些。”
听到“齐王”时,皇帝眼皮一跳,他最想问的还是这位三哥。王叔亮却说一句:“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把话题又给带偏了。
皇帝扼腕。他恨齐王,身上的伤虽然好了,却也落下了病根,每当身上隐隐作痛的时候,他就恨不得齐王立时死在他的面前。但是,他不能简单地说要杀了自己的亲哥哥,这是不行的。丞相们也是被这个束缚住了手脚。
祝缨才要搭话,陈萌却是深知皇帝心意的,他咳嗽一声,插了一句:“齐王在北。姚辰英要应付的不止是胡人的铁骑,还有齐王的人心。”
祝缨道:“他能有什么人心?不就是排行靠前、人不可能这么蠢么?弄成这个局面,还说他不蠢?
还人心呢!我在北地与胡人对峙,他倒好,给我全兜回去了!
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我不知道你们还在忌惮些什么。就算不想杀掉先帝的血脉,也要让他活着跟死了一样!只要他没有那个效用,不就成了?”
这话皇帝爱听。
施季行道:“名份已定,他如今绝非正统。”
王叔亮的脸色也不好:“引敌国入境,实在糊涂。”
定“名份”这事儿是朝廷大臣们的强项,只是有些晚了。接着又是打仗,齐王与对面胡人也不傻,很是散播了一些流言。甚至说先帝是被人谋害的,主谋就是穆家与秦王。
祝缨道:“做了锅夹生饭。”
施季行语塞。
陈萌道:“这锅饭还得吃,怎么救回来?”
“加水、添柴,重新烧一遍。先立威。只要朝廷先有一场胜仗,百官的心也就稳了,接下来再驱动百官安抚百姓,怎么做应该不用我说了吧?天下安稳,名份已定,一个齐王,又能做什么呢?胡人可不是他的忠臣孝子,无利可图也就散了,到时候派一个使者过去,胡人就得把他捆着送回来。”
其实,这个时候大量的封赏、减税也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办法。奈何如果真的这样做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王叔亮道:“西番?”
“西番,”祝缨说,“要尽早,越快一分,人心就越稳一分。刚才说的什么先西后北,又或是之前说的先北后西,都是皮毛,是术。真正的道,是取信于天下,让天下人相信朝廷廷还立得住。一旦信任,就不会生乱,宵小之辈就要收敛。
不然呐,按下葫芦起了瓢,就不要再妄想什么中兴、盛世了。不是么?不要眼里只有齐王,他算个屁。朝廷的事儿多了,不能只围着他转。”
皇帝只要听到这些就足够了,他起道:“多谢相公教我。”
祝缨忙还礼:“臣惶恐。”
皇帝又要设宴款待,祝缨道:“臣还有些随从、土兵,都不习礼仪,臣不约束,恐怕生乱。”
皇帝又下令,召林风、祝彤等入宫,再遣使给土兵们酒食犒劳。同时又请出太皇太后、皇太后,一同饮宴,以示天下将安。
祝缨便请先去拜见两宫:“岂有让两宫娘娘出来就臣的道理?”
皇帝也同意了,祝缨又去拜见两宫。太皇太后是见过的,皇太后倒是面生,太皇太后也很老了,皇太后却还年轻,比皇帝也大不了几岁,保养得宜,好像皇帝的姐姐一样。
在皇太后的身边,祝缨看到了一个熟面孔——岳妙君!
祝缨是女人,在两宫面前便没有外臣那样的拘谨,被太皇太后叫到身边坐着,拉着她的手说:“真是冤孽!我呀,一宿一宿地睡不好。如今你来了,我总算可以放心啦。”
祝缨也要谦虚地说自己会“尽心竭力”。
岳妙君与祝缨却只是寒暄,祝缨问候她,又说还要去拜祭一下郑熹。岳妙君也感谢她千里迢迢地送了奠仪。皇帝元配早亡,还没有续弦,他的后宫们便只在一旁陪坐,眼神好奇,却都不敢插言。
很快,宴开。皇帝明显又热络了几分,先说是为祝缨接风。
祝缨见自己人也都进来了,心情看着了不错,也谢恩,又说自己该进烧尾宴,也会准备几道南方特色的菜请宫中品尝。太皇太后问南方的特色,祝缨便对她说:“旁的还罢了,果脯蜜饯极佳,开胃消食……”
气氛变得好了起来。因祝缨在,两宫身边的侍从女官们也都陪了一席。岳妙君本是频频看向祝缨的,却在祝缨的随行官员入席之后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一个年轻的女子——刘昆。
皇帝与两宫都不认识她,岳妙君可是认识的!王叔亮捏了一把冷汗,就怕岳妙君叫破了刘昆的身份。刘昆小有紧张,不自觉地与祝彤挨近了一点儿,又忍不住笑出来。王叔亮心里狂骂:还笑!还笑!傻了吗?
他再看祝缨,这货正与皇帝谈笑风声,比人家亲祖母还亲切!她这儿不讲风土人情了,开始人情世故,讲断案。她一生断过的案子太多了,许多案子查的时候很是离奇。皇帝年轻人,好新鲜,听得正入神。
正说笑间,忽有一个小宦官跑了过来,附在大监身边轻声说着什么。祝缨往那边看了一眼,皇帝就说:“什么事?不要鬼鬼祟祟的。”
小宦官跪了下来:“外面来报,冼相公,殁了。”
说笑声停住了。
陈萌幽幽地道:“喜丧。”
酒就吃不下去了,死了丞相,皇帝不能还高兴地请客吃饭。
皇帝硬是收了笑,对祝缨等人说:“外间事就拜托诸位啦。”
……——
祝缨与陈萌等人出了后宫,往前面走去,陈萌还是由有力的宦官背着,大家一同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的房子还是那个样子,里面的格局稍有调整。王叔亮、施季行先请陈萌、祝缨上坐,自己再坐。这二人的资历都比他们老,祝缨还正经当过施季行的上司。几人推让一番,最后还是陈萌坐了主座,祝缨单坐一边,另两人坐她对面。林风等都在外面候着。
陈萌道:“陛下年轻,在他面前说个节略则可,要做事,还是要细说章程的。”
祝缨道:“章程好说。你们倒给我说说,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前脚才说收天下之兵,还还说,有点起色了,中兴也未可知。后脚齐王出奔,满朝文武竟然就干看着?”
“或许有隐情。”王叔亮说。
“弄明白也是以后的事了。一步慢、步步慢,你们都没有你们父亲的果决。我倒奇怪,你们都不是笨人,怎么会到现在还没个决断?你们都有顾忌,我没有,我直说了,我要还是大理寺的评事,我真会去查查当天发生了什么。可现在我不是了,你们也不是。”
“冼敬。”陈萌果断地甩了锅。这事儿陈萌已经休致了没责任,但他还是仗义地说了个背锅人。
其实还有姚辰英,或者说,“党争”。不过姚辰英正在外面干正事,也不如冼敬讨人厌,陈萌故意把他略过去了。
话到这里就变得无趣了。
祝缨道:“好么!你们信里可没说这一茬啊,说说吧,你们还瞒了我什么?”
还是陈萌:“就那些,党争,缺实干的人才。兼并,还没来得及收拾。你那些道理大家都知道,难做哟。你打算怎么办?”
“先召人吧。”
“缺人,”王叔亮中肯地说,“我与施公不但要收天下之兵,也在着力选拔人才了。国家不缺清谈的之士,要的是能够到地方上实干的人。养成一个能做事的官员,非有十年之功不可。经验,只能靠积累,没有经验,他就没有办法治理地方。时间不够,还没出来。”
他是从地方官做起的,自是知道与人打交道,必须得练。
施季行也说:“相公,可不能只带您的那些部下往西陲去,不理京师啊!”
祝缨道:“对付西番我当然要用他们,光用他们也不够。我要召旧部子弟,这个我会对陛下讲明白的。”
“你的旧部,也多半衰老啦。”陈萌提醒道。
“三十年过去了,不老才怪。我要他们的子弟,三十年过去了,许多人都不知道我了,如何令行禁止?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父兄会告诉他们,我是怎么做事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我能把事做好就行。”祝缨说。
只要垫上这一步,现在有人用,接下来就好办了。
陈萌等三人都不说话了,祝缨过往的信誉太好,谁不想有这样的一个上司呢?
陈萌打了个哈欠:“那便这样吧,哦,冼敬的丧事……”
施季行道:“鸿胪寺吧。”
那不是我儿子管吗?晦气!陈萌想。
祝缨道:“我也得回去收拾一下我那府里了,开府的名单,我会开出来给大家的。”
王叔亮眉头一跳,抢先说:“好。”
陈萌、祝缨先走,王叔亮心神不宁,对施季行道:“我得去冼家看一看,毕竟是先父的学生。”
施季行很仗义:“这里有我。”
“有劳。”
……——
王叔亮先去了冼府看了一眼,告知鸿胪寺已经知情,有什么事可与陈放讲。接着就匆匆去了祝府!
祝府里正在忙碌,祝缨没要朝廷给她准备的仆人,从营里抽设了一百五十人,有男有女。先把府邸搜检一遍,然后再分房子、放行李、住人。她本人就先把大厅清出一片地方,摆了张桌子开始写规划。
外间搜检、入住的嘈杂全都影响不了她。
在她桌子打横的地方,刘昆也坐了下来,帮她做一些文书工作——主要是写奏本。祝缨口述了大意,刘昆就开始整理。相府的名单,要启用旧部子弟的说明之类。
王叔亮在门口被拦下,祝青雪跑过来禀报。在宫中已经见到了王叔亮,知道很快必会再见的,但刘昆还是吃了一惊,笔落下,污了纸面。
祝缨道:“请进来吧。”
刘昆道:“那我……”
“你活干完了?”
“没,我去后面。”
“后面还没收拾出来,就在这儿吧。他早晚得习惯。”祝缨说。
刘昆深吸一口气,取过一份空白的奏本,准备誊抄:“是。”
王叔亮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刘松年的曾孙女,他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来的一个少女,放大了坐在当朝丞相的府里,写奏本!这姑娘身上还带着品级,正式的官员,不是命妇。
她蹦跶到京城来了!
王叔亮眼前一黑,指了指刘昆,瞪着祝缨。
祝缨道:“请坐。我这里忙忙乱乱的,你多担待。事情太急了,如果只是拖延着,也不用我来。要我过来,就是为了让事情不至于破罐子破摔。我就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本想花个两三天,把手上的事都理顺了,再找你单独谈谈的,你来了倒好,就先简单说一说吧。”
王叔亮道:“刘叔父在世的时候,虽也……但……如今他的子孙都还在……这……要是被人认出来……”
祝缨道:“蛮夷之地则可,教化之邦就容不下一个有真本事的女人,是吗?才女们只能郁郁不得志且还不肯自暴自弃,废物们还觉得委屈了?不能踩在别人头上,它们委屈死了吧?那就死吧。”
王叔亮脸胀得通红:“你总要考虑考虑她们的父母亲人。”
“你来就是说这个?那就先别说了,听我说。”
王叔亮也是一位老人了,如今也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不客气了:“行,你说。”
“缺人是吧?”
“对。”
“为什么会缺啊?”
“党争,又……”
“不,是制度。”祝缨说,“令尊在世的时候,就有意推广科考取士。怎么样,趁我回来,干一把?”
王叔亮道:“现在这形势?”
“就是现在,要干,就干一把大的。以前也有科考,却也有改进的地方,官员考核虽然也算严谨,却仍有漏洞。总是寒士缺乏进身之阶以致蹉跎,要用人的时候,又说无人可用。什么时候变法好?大破大立的时候。”
“就算选出来人,也没那么多官职。”王叔亮说,这个他也不是没考虑过。
祝缨道:“这个我有办法。对陛下也没细说的,齐王放在北边儿,也不是空放着,他的势力不得清一清吗?对他还有留恋的人,不得酌情请回家去休息吗?只是不能显戮,以免让天下人寒心。沈瑛一家相关,是不是得清了?以此类推。”
她还有另一个手段,不过不好对王叔亮讲,明天打算找施季行——大理寺里可有许多人的旧账。“依法办之”就行。
清掉一批,换上旧部子弟、科考取士,慢慢地把这制度给掰过来。
王叔亮略有些激动,四下看了看,祝缨道:“我的地方,尽管放心。不过现在不行,我得先会会西番。”
王叔亮道:“西番……兵马钱粮,恐怕不足,您带来的兵马,恕我直言,少了些……”
祝缨道:“打也不能只是硬打,难道就只靠我带来的这些人?”
“陛下因为齐王的事情,不肯令禁军精锐尽出。”
“还精锐?又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精锐,三十年来就当看门狗了,什么时候派他们去平过民乱?早不是当年了,也就陛下不明白,看不透。”祝缨说。
王叔亮道:“这个您更懂,可是补给钱粮呢?您的那些兵马,日常所需尚可,一旦开拨西陲,补给到西陲与您从安南到京师沿途供给可是不一样的。”
祝缨道:“我会亲自去户部看一看的。”
王叔亮语塞,哦,户部,又是你的地盘,是吧?
虽然三十年过去了,不过以祝缨的手段,还真是难说叻。
两人说了很久,最后,祝缨才说:“说回科考的事情,听说,你们进考场开始搜身了?”
王叔亮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是个厚道,把祝缨召回来平事,可是搜身呢,就是防她这样的人的。祝缨笑笑:“搜就搜吧,我说,咱们就设男女两个考场,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不为过吧?”
王叔亮目瞪口呆:“这如何使得……”
祝缨指了指刘昆:“她哪里不如人了?等我说完,刘先生的学问,是她们更能传得下来,还是指望那些子孙学生?知道你为难,不过呢,修书这事儿跟理政差得还是挺远的,对吧?只干这个,也不耽误事儿。”
王叔亮犹豫了,刘昆小小地叫了一声:“翁翁。”
王叔亮看着她,有心说几句,又碍于祝缨在场。祝缨道:“刘先生把她送到我身边的。”
“他?”
祝缨道:“要不是天下文宗呢?不忍心把凤凰的毛拨了。你可以再想一想,反正,不急,西番还没退兵呢。对了,王相公以前的手稿啦、出过的考题啦,还请整理一下,也许很快就会用到。”
王叔亮心事重重地来,心事重重地又走了,国家大事说明白了,最初担心的事竟没个定论。
祝缨不再继续理会他,而是说刘昆:“看什么?干活!”
刘昆埋头苦写,林风大步进来:“姥!帖子送过去了,郑家夫人说,等您过去。”
“知道了。”
……
祝缨当年的旧部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她后来自己提拔的,另一部分多少与郑侯、郑府有些关系。纵使叶、阮等世家子弟,也有不少是郑家牵线搭桥,免了许多的误会。
祝缨第当晚就带着刘昆、林风、祝彤等人去了郑府。
郑府已经出孝,但因先帝死了不久,还不能奏乐嬉乐。岳妙君虽是“太夫人”,妙在祝相公也是个女人,因辈份高、身份也高,岳妙君反而坐了上首招待祝缨。她的儿媳妇,此时已是大长公主,正在宫中陪太皇太后。
郑川、郑绅都在,祝缨又与他们约定了拜祭郑熹的日子。郑绅笑道:“您可算来了!我们也能放心了!”
郑川咳嗽了一声,郑绅道:“都是自家人,不如说明白。”
岳妙君叹了口气,对刘昆道:“你长得可真好,过来我瞧瞧。”
那边郑川也对祝缨说明的情况,祝缨进京,也有他们家一份功劳,并非仅是岳妙君个人想推一把。郑熹死后,姚辰英暂接手郑党。郑党这群人,郑熹都时常带不动,姚辰英又远了一层。
对面冼敬仿佛一个王八,就是不肯死。王叔亮他爹又是冼敬的老师,虽未明着结盟,多少有点香火情。陈萌虽然退了,却与施家是亲家,人家抱团了。算一算,就他们郑家衰退了。
郑党一合计,要不,咱们趁机把祝缨给薅回来吧。
与其让冼敬、王叔亮他们成功,为什么不引祝缨来呢?
至此,祝缨能够回归的所有原因,几乎都凑齐了。有人为公,有人为私,凑成了一股合力拽她,她便半推半就地回来了。
郑川道:“冼党指手划脚管天管地,他就差上天了。”
那确实。
祝缨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正好,我也需要一些人。”
郑川道:“您只管说。”
那边岳妙君与刘昆低语,两人竟都落下泪来,郑绅发现了,惊愕地道:“娘,怎么了?”
“没事儿,看着这小娘子欢喜。”
“咦?”郑绅说,“我看她眼熟,这……”
祝缨道:“嗯,没错,她是刘相公的曾孙。”
郑绅下巴都要掉了:“这这……”
刘昆一身男装便服,是个官人的样子。祝缨道:“嗯,在我安南,就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她在我府里,以后公事往来,说不得你们还有交道要打哩。”
郑川站了起来:“别人知道么?会有非议的。”
祝缨道:“让他们来找我。”
“他们不敢,”郑川说,“但是会找刘家的麻烦。这样有些出格。若是在安南,这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到京城还招摇过市,不妥。我并非要她现在辞官,但是请不要这么宣扬。”
祝缨看了看他,说:“可以。”
岳妙君道:“好不容易见面了,不要说这样的话。”
郑川道:“不是的,世人也会趋炎附势,可是祝相的势还不太稳,小娘子年纪又太轻,还是谨慎些好。”
祝缨道:“行。”
郑川又道了个歉,再请祝缨、刘昆等入席。岳妙君前番也见过祝彤,又问她路丹青怎么没来之类。祝缨则与郑川等人又勾兑了一回,她要召旧部的子弟们,也得有个名单。旧部现在在哪儿,他们有多少成年的子弟,这些祝缨现在都不清楚。
郑川等人就很容易能给她弄到这样的名单——他们不止在吏部有关系,还有一些人得靠着亲友的关系网,才能明白家里有多少人口。像刘家,岳妙君就认得出刘昆,施季行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勾兑完,祝缨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岳妙君道:“烧尾宴,我为你准备。”
祝缨笑道:“好,多谢。”
……——
次日,祝缨没有去上朝,她还在收拾府里。这一天,她早起先出城,去营里看土兵。回来上午拜会陈萌,晚上再去施府,让施季行准备好大理寺的黑名单。晚上回家,祝青雪和江珍拿出两大撂收到的拜帖。
祝缨只得连夜将拜帖分类,只看名字与官职,分作“旧识及旧识家的亲戚”与“现在来拉关系的”两类。
第三日,她就要上朝去了。
大清早的,林风与祝彤带队护送,祝青叶与刘昆留在府里继续整理府中事务。
林风很久没干这个活计了,跟在祝缨身后,吸着清晨的凉风,心里有感慨又说不出来。祝彤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个场面,只见人们就着火把的光看到祝缨,便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再看这乌泱泱的一片官员。祝彤心道:这就是朝廷了?
这就是朝廷,大朝很难讨论实在的正事,说的多半都是打好草稿的场面话。今天最大的场面,就是祝缨来了。
所有人都好奇这位“传奇”,没人能想到她还能再回到京城来。祝缨不动声色,安静听着场面上的事。什么冼敬谥号的讨论啦,什么姚辰英那里的粮草啦,什么西陲求救啦……
场面话说完,又是例行的小会。大家都不太在乎冼敬的事,决定让陈放锻炼锻炼与冼党磨牙。姚辰英的粮草,祝缨不便插言,皇帝问起,她便说:“既然如此,臣再去户部瞧瞧。”
而西陲的求救,又还是照惯例,再补一些兵丁过去,继续龟缩。直到祝缨这里修整好,再点兵点将去解困。
皇帝似乎是觉得这样就差不多了,政事堂的忙碌却刚开始。第一个就是祝缨,她的相府属官还没配齐,还不能分担政事堂的事务。王、施二人又分别被她私下加了活计,愈发忙得不可开交。
祝缨却从宫中脱身出来,先去冼府致奠。冼府还算体面,孝子出来还礼,往来的宾客低头避让。他们中,也有人写过骂她的文章,也有人在朝上拿她当反面教材,更有人上过奏表认识她犯了罪,得抓回来审判的。
此时,都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
祝缨一笑与孝子说了几句话便出来,走出冼府才隐约听到一听:“她一回来,相公就去世了,别是有妨克……”
那倒挺好的,祝缨想。
刘昆没有跟来,祝彤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回到祝府,她便找到刘昆:“先生,那些人都这么讨厌的么?!!!”
刘昆道:“一贯如此。”
祝彤磨了磨牙,刘昆道:“好了,别管他们了,把这个拿去给相公看吧。”
“这是什么?”
“幕府的消息。”
幕府的消息不错,今年没有减产。西关那里也顶住了西番的骚扰。刘遨开始准备明年的考试了,卷子已经出好了,今年的州县考试也已经结束。因为安南地方小,考生花在路上的时间也就少,考试比较紧凑。据刘遨说,效果比预想的要好一些。
祝青君则又告诉了祝缨一个小小的问题,即,野渡。铁索桥方便,但是收税,于是有人又发明了新的路子,从桥下的河上放筏渡河。虽然危险得命,但是省税。过了河,再绕一段路,照样能上安南的官道。
不过这个已经被发现了,祝青君已经派人去逮了。并且考虑,是不是对太贫苦的小贩,再减一点税。即,定一个数额,低于这个数目的,免税或者减税。
祝缨回了个信:自己考虑,不过如果是我,就把货物分散,多找几个人多跑几趟,逃个辛苦钱。
如是数日,郑川那里送来了祝缨要的名单。
祝缨抻了个懒腰:“二十三娘,来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