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遨对朝中大臣有一些了解,以刘松年的身份地位,前后几位丞相她都听说过,也听过刘松年对他们的评价。刘松年也会提及一些对形势的分析,这是绝大多数人想听都听不到的。但刘遨对“朝廷”到底有着一丝牵挂,暂将不好的话隐去不讲。
她慢慢地说:“王、施二位都是能臣,现在进了两位,如今就是四位在政事堂了,只盼政事能够就此和谐。再从容选拔菁才,或有中兴之相。”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真心,祝缨道:“但愿吧,他们应该会尽力,能做到什么样就不知道喽。”
刘遨有心再请教,思及祝缨才办了花姐的丧事,亲自守灵熬夜,又要留意政务,止住了这个念头,劝祝缨先休息:“朝廷这般,必有一番忙乱,抽不出空来理咱们倒也不全算是件坏事,您正可休养生息。大臣们坏得很……”
祝缨起初不动声色,听到这一句刘松年味甚重,便看了刘遨一眼。刘遨没觉得自己说错,她这些知识也是听刘松年说的。刘松年曾经告诫过她们:“你们不要听我说他们蠢,就以为他们一无是处,能到那个位子上必有缘故,干正事不行,勾心斗角的本事他们是不缺的。”
刘遨记住了,只是之前长在闺阁之中,对外界的官员接触甚少,上面又有祖父遮荫,没吃过这样的亏,故而不直观,将话说得比较轻松。
祝缨自己就是最坏的那批人之一,对政事堂的了解绝不逊于刘遨,听刘遨说完不置可否,只交代了一句:“再给朝廷发一封公文,再催一次,措词里要当不知道朝中的变故。”
“是。”
刘遨很快拟就了第二封公文拿给祝缨看,祝缨扫了一眼,问道:“王叔亮,你见过吗?”
“见过几面,有两次还是很小的时候,长大后只见过一次。”
祝缨将手里的手文提起来晃了晃,道:“要当心呐,毕竟是世交,你行文再掩饰,也是一股刘家的味儿。他如今进了政事堂,你拟的文书经了他的手或许会被认出。”
刘遨问道:“您要我隐一隐吗?”
祝缨反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呢?”
刘遨道:“要不给您添麻烦的话,我还是想依旧做现在的差使。不能因为这样的可能,就误了自己正在做的正事。且我们两家是世交,他纵使有疑虑,也会向我家求证。便是真知道了,也不到于追罪。”
祝缨点点头:“也好。”
祝青雪于是上前,取了新公文拿去发。回来时又带回来给陈放送信的信使的消息,他到了对岸陈放已经走了,陈放并没有能够看到刘遨发去的询问的信函。
刘遨的心里舒服了一点,没看到信,说明不是故意不理会,走得急,或许是京城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则刚才的一封公文送到京城,就算是试探了,如果回复得及时,就代表秩序得到了一定的恢复。如果回复并不及时,就说明情况不是很好。
祝缨对祝青雪道:“知道了。你去看看他们都在干什么,知会他们一声,明天早上开早会。”
祝青雪张一张口,发出一个单音:“啊?”
刘遨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祝青雪带着一点点疑惑走了。这些日子,幕府里的晨会也不很规律,许多不必要的活动都停了,其中也包括了一些政务。现在是要恢复正常了的样子,可是朝廷的回复不是还没到么?
祝青雪的心里对这个破朝廷是很不满意的!对啦,丞相换了算件大事儿,但花姐身后如果不圆满、不能得到应得的最好,她就会生气。
祝缨这些日子也有点吓人,祝青雪咽下了的问题,跑去一一通知。
不但祝青君来了,苏鸣鸾、郎锟铻等人都到了,除了必要留守衙门、镇守关卡的人,几乎所有人都来奔丧了。有不少人是因为与花姐有交情,另外一些人则是看祝缨的态度更多些——诚然,花姐是个好人,这种好感不足以使所有接触过的人在得知她的死讯之后放下一切跑过来。
次日一早,幕府的正堂里人头攒动,人们一略带一点不安地小声议论着。祝缨已经沉默了有几日了,眼下这阵仗,希望不会有什么大变动才好。
祝缨从后门进入,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目光随着祝缨移动到了中间的座位上,看她坐下了,众人的心提到了最高,飞快地站好了队,一齐向祝缨问好。
祝缨轻轻说了一声:“好。看着都比前几天气色好些了,开会。”
苏鸣鸾问道:“是姑姑的谥文下来了吗?”
祝缨道:“咱们不等朝廷的那个鬼东西了。它不回话,难道咱们还等着它不成?刘遨。”
刘遨出列,将朝廷的一番变故说了出来,赵苏等人很快猜到花姐谥文还没下来的由头——不消说,凡做交割的时候,公务都是一团乱的。祝缨现在召集大家开会的原因也就出来了,赵苏顿觉安心。
赵苏等人私下也小聚,这回讨论的就是花姐、祝缨,花姐走了,他们都想送她最后哀荣,不想辜负她,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对祝缨的担心,几乎所有人,认识花姐必同时认识祝缨,也知道花姐在祝缨心中的份量,都担心祝缨会因此性情大变,又或者突颓丧。
现在祝缨消息依旧灵通、反应仍然很快,应对之策马上出来,没有等到所有人都觉得哀伤够了、消极够了,一齐出面来劝她。赵苏是非常满意的。
祝缨道:“都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大家先不发言,等祝青君先开口,她想了一下,道:“咱们是羁縻,新相公也都不是冲动之人,虽然开了新驿路,离得仍然不近,还是‘相敬如宾’的好。不如静观其变,一面鼓励农桑,一面关注局势。无论发生什么,要如何应对,打铁还要自身硬。”
祝缨点点头,又问其他人。赵苏是有一点想参与的心,安南偏居一隅、形式大好,不做点什么他心里就痒痒,党争未平、民乱未靖、储位未定,赵苏看在眼里,是很想趁机占一点便宜的。苏喆也有一点这种想法。祝炼与祝青君类似,也是想先修内功,再考虑外面的事情。
他说:“朝廷一时未必会糟,且出了乱子对我等未必有利。谁也不知道乱起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产生什么后果。”
祝重华也以为,祝青君与祝炼说得有道理:“要去撩架,就得防着别人还手。哪怕是伸嘴骂人呢?人不定反手打一巴掌。咱们先是西征,又是修路、挖渠、开荒,前阵子才与西番打过一场,都是要命费力的事儿,想干别的,且得缓缓。”
接着,依次也有人发言,也有比较支持赵苏、苏喆的,比如路丹青,也有比较支持祝青君的,比如刘遨。刘遨道:“凡事,最忌师出无名,不可衅自我起。”
祝重华的那句话很有道理,明着挑衅当然不行,来阴的,朝廷总有一两个聪明人,也不太好。静观其变为佳。
但赵苏、苏喆依然不改想法,都认为:“话虽如此,也不能画地为牢。”
双方争执了一小会儿,刘遨便问:“节帅,您的意思呢?”
祝缨问道:“大家觉得对外面不能不闻不问,是么?”
参差不齐的答应声:“是。”
祝缨道:“我知道了。说得都有道理,不问天下事,就无法控御一隅,只是时机、方式还要斟酌。眼下朝中还没明朗,贸然行事未必有利,且劝课农桑、教导百姓,以待时机。”
“是。”
祝缨当下分了任务,要求刘遨的礼曹,在管理学校的同时,开始着手组织统一的考试。在此之前,都是各寨选人送县,县选人送州、州选人送至幕府。那是因为人手不足,有经验的人不多,刘遨来后,祝缨就有人用了。除了学生的升学,祝缨还将安南“科考”交给了刘遨筹备。
刘遨应命。
接着要求各州县的官员打起精神,于日常的治理之外,进行新一轮的人口、田地的统计。
然后是下令给西关守将,看好门户。通常,朝廷一旦不稳边境就会不宁。同时让祝晴天关注各方动态。
最后,让刘衍加快进度,把律条剩下的部分修订好交上来。
人人都有事做,各自思忖自己的活要怎么干的时候,祝缨宣布了散会。接着,将赵苏、苏喆、祝青君、祝炼、巫仁给叫到了书房,继续开小会。
……——
五人组合是有点奇怪的,考虑到他们之中有意见对立的,还有一直没发言的巫仁,看到的人都觉得祝缨是要给两派开解。
五个人也有类似的心理准备,不过都不打算放弃自己的想法。大不了,先把计划埋在心里呗。
五人在书房里各自坐下,祝缨道:“从现在起,还有一件事你们要你们办。”
“诶?”
祝缨踱到了舆图前,指着一处地方说:“这里离普安州更近些,也更隐蔽一点,我打算在此练一支兵。”
“哈?”祝炼说。
祝缨对赵苏和苏喆道:“看得不错,将来天下未必还太平,是有咱们施展的机会。无论是多好的机会,你得有准备。”
祝青君惊呆了,类似的话她刚才说过,但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她的意思是,现在休养生息,种地、繁衍人口,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抽丁征兵。现在秘密练兵是几个意思?
赵苏也惊呆了,他确实手痒,可没想这么“干”啊!这场面是不是太大了?
苏喆比他们都直白,她问:“姥,人死不能复生,姑姑也不想您这么……”
太狠了吧?想干啥?
祝缨团起个纸球砸到她的头上:“胡说八道!插手外面的事,就真的只空提着两只手出去吗?还得自己手上硬,不提刀,没用。”
赵苏道:“王、施二位,也不算太差吧?到不了要用兵……”
祝缨冷冷地道:“你说漏了一件事——朝廷之前许各地招募兵士。王、施二人要是没变,就必须设法收回这一条。这才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不得不防。”
几人都是一惊,还真是……忽略了这个。安南自己就是这种人,理所当然会忘掉朝廷只要有余力,就一定不会允许地方上“拥兵”的。王、施当然不是庸劣的纨绔,但这件事确实困难重重,容易出岔子。
祝青君道:“不会拿咱们开刀的。”
苏喆道:“只怕动了别人会影响到咱们,也是该准备着。”
祝青君不反驳了,提出了实际问题:“要多少人?人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如何保密?壮丁多有妻儿,家中还有田地要耕种,收成受影响怎么办?”
祝缨道:“所以找你们来。”
赵苏、苏喆更有城府心机,祝炼、巫仁嘴严,祝青君有练兵的经验,普安州更在她的辖下。五人里,有三个刺史,一个管钱粮的,一个在幕府里管庶务的,秘密练兵,也是需要各方配合的。
祝缨的办法也简单,是从总数里抽取。譬如钱粮,拨出一部分,中途悄悄转至兵营。
地方选在普安州,是因为这里还有军屯,练兵的条件也比较好。祝缨打算以“屯垦”为名,隐藏兵马。钱粮需要刺史与户曹配合,物资的运输也是。当节度使勾结这四个人做假的时候,安南几乎无人能够识破。
她以前在朝廷做官的时候,干这种瞒上瞒下的活就很顺手,如今不过重操旧业。
五人都觉得可行,祝青君又问:“姥,这并非不能对人说的,为何要秘密进行呢?”这是在安南,又不是在朝廷腹心之地要阴谋造反。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办,在这里,祝缨说什么,别人还能反对不成?
祝缨道:“大张旗鼓地干,人心又要不稳啦,又或者以为我难过得要发疯了。重华说得没错,拢共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呀。他们不知道也好。”
“是。”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会亲自盯的,活动活动筋骨。”
大家都没有反对,祝缨变得暴躁或者沉郁才是他们担心的,如果只是找些事做,那倒是正常。五人各自在心里添了一桩事,筹划自己该如何办。
赵苏需要做的事最少,他不用抽丁,只要安排一些梧州军资之类偷运供给兵营。便有心去想朝廷——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真的不能先……
……——
自新驿路开通之后,与京城的消息往来就方便了许多。赵苏怀揣着想法回到梧州之后没几天,幕府终于收到了来自朝廷的公文。
驿站公文比陈放走得快得了,他还在路上,讣闻已经到了祝缨手里——郑熹死了。
祝缨算了算他的年纪,也不算太意外。她亲自给岳妙君、郑川写了慰问的信件,请他们节哀,有什么需要安南的地方,只管开口。同时提醒二人,要蛰伏,这两年尽量不要发表太多意见。
随信又赠送了一笔奠仪。
祝青君也回到了普安州,亲自勘查了地形,回复祝缨:地方可以。但是要先做好预算、军资的准备,再开工。她有经验,给了祝缨一张单子,上面是所需,以方便祝缨调配。
祝缨心里有个大致的约数,又让巫仁重新计算了一下,三项一对比,再稍作调整便是定案。二人与苏喆又要暗中安排,日子过得飞快。
朝廷的回复也姗姗来迟——鸿胪寺现在归陈放管了。他火急火燎地批了公文,往政事堂上交。
政事堂里,怕什么来什么,郑熹死了,就是施、王、冼三人,施季行拿了这一份公文将来龙去脉看了,笑对王叔亮说:“安南这文书有趣,不似祝子璋手笔,看来她的捉刀人文辞不坏。”
王叔亮好奇心起,拿起来一看,眉头差一点就要皱上了——味儿不太对啊。他说:“她南下近二十载,若没有几个捉刀人,反倒不对了。”
“也是。那就准了?”
“好。”
王叔亮抽了刘遨写的底稿,私下研究了一阵,又从吏部调取安南官员名单履历,竟从上面看到了重复了好几次的“刘”姓。郑熹、冼敬、陈萌或许不知道刘松年孙女都有谁,王叔亮至少知道其中出类拔萃者。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先去刘家询问刘遨的父亲——是不是你们家的?
得到答案之后,王叔亮忍了又忍,没忍住,写了封信给祝缨:人到了你那里,希望你能克制一点,别让姑姪几人去做太出格的事,世叔全家还在这边呢!别让他们受到物议的责难。
“人质”的祖父、曾祖父亲自把人安排给了“绑匪”,王叔亮只好把信写得非常克制。
信到之时,祝缨也乐了,王叔亮倒也讲人情。她也没打算让刘遨三人现在就干别的,三人肯来,她当然会好好安排。
她给王叔亮回信:她们不可能比我出格,放心。
这是什么破回信?这回是真的把王叔亮给气到了,他绝对不要再给祝缨写信了!
祝缨也不计较他回不回信,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她准备以“散心”为名去身去往新兵营。幕府就暂由刘遨、苏喆留守,她则带上了祝青雪。
动身的前一天,朝廷邸报上写着一则新消息:姚辰英拜相。
祝缨扫过一眼,让苏喆把它发抄,没有任何表示便策马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