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不打算听风就是雨,政事堂说西番异动,可能是真的有针对西陲的动作,具体能免影响安南多少,待考。
再则她可太了解京城那群人了,花花肠子多,政事堂天天抱怨诸侯难搞,他们自己也在算计、摆弄诸侯呢。比起各经制州,也就是朝廷编户的“正州”,她这还是羁縻呢,能有多少真心,待考。
祝缨有时候毫无惭愧地犯疑心病,怀疑如果不是朝廷现在腾不出来手、力气不够,早算计到她头上了。
这种情况下,一面加强戒备,一面命令祝晴天和西关守将探听实情才是最正确的做法。搞不好朝廷下令她“钳制”里,还存着让她与西番互相消耗的心思哩。如果是她在政事堂,真打起来,必然是以官军为主,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胜利才是真实的,但也不会介意让一个羁縻州认真出点儿血。
下完令,她又把祝晴天给叫了来,询问西番的情报。
祝晴天道:“西番动静不大,您是知道的,他们有时候也不大听番主的。西番地广人稀,消息有时候不太准。不过对面那座小城一切贸易还是照旧,近日往来的客商也暂时也没有异常。这几年边境上不时有些摩擦,也是常见的了。我一直让人留意铁器、粮食的交易,也暂未见异常。”
“再探。”
“是。”
祝晴天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夜召集了手下,下令要再仔细些探查西番。她的手下伪装成各种身份,客商是必有的,闻言便说:“番人虽有文字,他们自己的籍簿也是不全的,您想,散在各处放牧,人口也是没法算清楚的。他们地方又大,找不对路,咱们也摸不清底。”
祝晴天道:“凭你们的本事,能查到多少就查多少!”
这事确实很难,哪怕是昆达赤,对自己有多少臣民可能都只有一个约数。便是当朝天子,面隐田隐户黑户他也是不能弄明白的。祝晴天只要个大概,倒不算太难。此时,他们在西番境内还有做买卖没回来的同伴哩。
祝晴天安排完这些,又派人往北、往东,打听一下朝廷的情况。最后一拨手下,盯着安南驿路与西州的集市,将自家地盘盯牢。
办好这些,她才有功夫喝水缓口气儿。心里也有些不安,就怕自己这些年的经营成了笑话,西番都要出兵了,自己手下这群人全是聋瞎兵,什么也没听到。她坐在自己的值房里,对着蜡烛发呆。
直到府里的帮佣来叫她去吃饭。
……
到了饭厅,祝晴天往稍后的地方坐,被赵霁等人往前让,最后被路丹青拽到自己身边坐下:“哎哟,每次都要让来让去的,你就安心坐下,怎样?”
我这不心虚么?祝晴天在心里说,万一是我活儿没干好漏了消息呢?就别往前凑了。
坐了下来,两口热汤下肚,她的心境慢慢平复,抬眼一看,苏晟、林风等人都被叫了来,就猜是与西番有关了。但祝缨没公开提,她也就把嘴巴闭得死紧,一个字也不提西番。
她的对面是苏晟,苏晟略有一点无聊,都快吃饭了,他家饭都快好了,又被薅了来。他很害怕府里找他谈心,祝缨还好,最怕是花姐,温温柔柔的,看他的眼神儿里全是温馨,总要问一下他的起居,劝他回西州休个假。苏晟如今不大受得了这个,他就是死了个爹、被抢了个老婆、被霸产了点家产,他还扛得住!
苏晟上面坐着林风,他也是被临时薅过来的。祝青雪派的人到兵营去找他的时候,营里也快要开饭了,林风正从一口锅里捞了一勺子汤来看看士兵的伙食。闻言奇道:“这个时候?”勺子一扔,跟着来人走了。
来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梳一根油黑的大辫子,鬓边一条大红花,整个人很精神:“小林已经在府里安顿下来了,姥说,请您过去吃顿便饭,看看侄女儿过得好不好。”
林风惊愕地问:“搬到府里了?”
大辫子也吃了一惊:“您不知道?不是……不是您娘子央了姥的吗?”就林娘子那个样子,也不像是要甩包袱,还怪用心给林戈安排的呢。大辫子有点迟颖,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年轻了,居然没看出来这林家居然还有一番勾心斗角?
“我、我、我知道……”林风说。家里少一个大活人,肯定是瞒不住的,林娘子跟他说了,他想也同意了。侄女儿委实难教,这要是个侄儿,父母双亡,叔叔责无旁贷。敢半死不活的衰样儿,兜头一个大嘴巴就给他抽醒了。侄女,爹死娘嫁人,骂她都得拣着话骂。
正好幕府女孩儿多,到祝缨、花姐身边,前程也好。林风也不是特别希望林戈以后跟祝青君、苏喆这样,不过即使要出嫁,幕府长大的,嫁得也能好点儿。这样自己也算对哥哥、父母有交代了。
他还打算让妻子先去幕府探个口风,祝缨松口了,他再亲自去求,好好给林戈送府里以显郑重。哪知老婆的效率奇高,祝缨答应得更是痛快,人这就进府了?
“哦~知道就行,咱们快走吧!”大辫子拍拍胸口,放心了,原来自己不笨。
他们都到了幕府,今天晚饭开得稍晚了一些。祝缨宣布:“以后家里又添两个人,你们进出都不要诧异。”
认识林戈的人多些,认识祝彤的人少些。路丹青辨认了一下,道:“哎哟,小彤?”
祝彤对她笑笑,努力将腰坐得更直了一点。路丹青便介绍了祝彤与祝青君的渊源,她也是因此知道祝彤的。侯五道:“当年青君也是这样到了府里的。”
大家都说真是缘份。
那一边,林戈叔侄俩眼对眼看了个正着,谁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都保持了沉默。亏得有一个花姐,慢慢对林风说了:“与小彤一起随我住。”告诉他林戈的一些情况。
林风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更不知道要怎么对侄女解释。侄女经历这么多坎坷,在叔叔家住了几年又要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听起来像是被踢皮球了。他咳嗽了一声,道:“那……有劳姑姑了。呃……”
他在家跟林戈都不怎么谈心,现在当众说话更尴尬了。路丹青道:“你要是教训小辈,一会儿吃完了饭爱怎么说怎么说呢,现在只说热闹的,不许扫兴。”
林风道:“嘿!小丫头你对我说话怎么不客气呢?”路丹青到祝缨身边可比他晚,年纪也比他小。
路丹青翻他一个白眼!
一屋子人都被逗笑了。
赵霁在幕府是小辈,各人都熟,说话也更方便些,就问:“她们俩不与我们一样吗?今天去各曹认门,没见着她们。”
林戈与祝彤都尖起了耳朵,祝缨道:“你看看她们的年纪,再想想你们的年纪,你们读了几年书?她们认得几个字?先跟着学点儿,再下去。”
林风道:“这样好,这样好。”
苏晟好奇地问:“你又知道了?”
他知道个鬼啊?!附和、附和懂不懂?
有这几个活宝,这餐饭吃得还算顺利,苏晟总觉得这事儿跟自己关系不大,怀疑又是祝缨或者花姐要让他放宽心来凑热闹的。
孰料吃完了饭,祝缨让林风与他、巫仁、路丹青等一同到书房去,苏晟心道:奇怪,怎么又有我的事儿了?
到了书房,祝青雪亲自关门、守门,几人才觉得有征时要的事。
果然,祝缨将西番的事情说了。林、苏、路等人心中第一反应是:不派青君?我们有机会表现了?
苏晟更是喜形于色,之前祝缨给他留在西州也不说要他干什么,现在不是回北关就是去西关,再不济也是征兵之后练新兵,可算有事做了。
林风道:“这批新兵练得差不多了,约有两千,随时可用。不过新兵,真上了战场,遇到番兵,一战下来能剩多少不好说,还得接着练。我对他们熟悉些,我来带他们,能多活些人。”
路丹青、苏晟也纷纷请缨。
祝缨道:“不急,先核实军情。你们心中有数,先准备着。巫仁……”
“每年我都留了一笔预作出兵之用,先期调拨五千人的军资是够的,后续抽调也来得及,不过要与项三娘再勾兑。”
祝缨点一点头,又说:“虽说西番有事,安南境内、西关等处也不能没有防备……”
路丹青道:“我回去就做出个条陈来,还是新兵与老兵掺着用更好些吧?”
祝缨点一点头。
林风道:“那我先接着练兵?”
祝缨又点一点头。
苏晟“嘿嘿”一笑,踏上一步:“姥,让我回北关吧?咱们那位陛下、那个朝廷,心眼儿也不少。”
“你心眼儿就多了?”
“总比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兔崽子更熟悉朝廷的手段呀。要借道,给不给借?要派哨探,给不给过?万一来陈使君突然到了桥上,别人恐怕真干不好哩!”
祝缨道:“行了行了,你说得我头都疼了,去吧。”
“哎!”
众人依次出去准备,祝缨却叫住了林风。林风心里划过许多的猜测,其他人出门之后也稍稍放慢了脚步,希图听到一点儿什么——万一打仗,是不是要派林风做前锋呀?
屋里,祝缨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没同林戈好好谈过吧?”
切~原来是这个,散了散了,路丹青打了个手势,众人惋惜地跑路,各忙各的去。
林风挠了挠后脑勺:“想谈,谈不下去啊!”可愁死了,他把自己的苦恼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最后说了一句:“我担心她还记着仇,我大哥也不是什么善人呐!”
祝缨道:“谈不下去?这有什么难的?你怎么同儿子说话,就怎么同她说话。”
林风道:“我要有个儿子,当然想他鹏程万里,能为我报仇。她一个女孩子,又什么都没有,空有这个心,我怕她把自己给憋着了。您又给她取的那名儿,再……”
“名字怎么了?不挺好的么?再什么?”祝缨说,“你要是觉得两难,就把事情交给命运。去同孩子好好说一说,说话前,先别告诉你自己‘她是什么身份,不能做什么事、该怎么过活’,把这蠢念头抛开了去。你眼前站着的,就是一个有那些经历的人。你希望她平安,也想她一生顺遂,讲她的危险讲你的担心。好好讲,她能听得懂。什么都憋在心里,她还没坏,你要先坏了。你在担心什么?你们到我身边,多少人说你们是蛮夷、獠人、非我族类,我好好与你们说话,你们也没坏掉。”
林风道:“好,我去与她谈。”
他说去就去,到了花姐门外乖乖敲了门,花姐见他来,让杜大姐给他带到林戈的房间里。林戈的房间布置得一片温馨,林戈的表情好像也没那么阴沉了。
林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说:“你还好么?”
“好。”
“钱够使吗?”
“婶婶给了许多。”
林风将心一横:“咱们从来没有好好聊过,你又不爱说话、我又忙,不过该说的还得说。到了府里,好好学本事,别总念着以前那些事,空想没用的。我不想你记仇,那样对你没好处。”
“做事只讲好处吗?”林戈问,“亲人的仇可以不管?大伯就这样一直痛快下去?天理何在?”
“呃……你得自己过好了才有以后。”
林戈又问:“姥今天叫叔叔来,她也是这样想的吗?”
林风道:“怎么说到姥啦?我说咱们家的事,姥与外五县的头人有约,碑还立在那里,她不能插手的。她要真管了,一定能查出来你阿爸死的真相,你大伯就要死啦。可她答应了就不能插手,也许因为这样,才答应我们抚养你。听我说,现在你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别想你大伯了。”
“既然不管,为什么又要把阿爸抓回来?”
林风皱眉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阿爸不该去山外找外人。一旦引了外面的人参与,谁都好不了!不要有一起毁灭的念头,要想着自己怎么过得好,行不行?我……”
他突然有些灰心:“我的哥哥们自相残杀,我也没有家了,只想你现在能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到时候你要干什么我也拦不住你了。”
林戈迟疑地点头,问道:“我只要在府里好好过活,姥和老师同意的,都可以,是么?”
林风道:“当然。”
“好。”
可算说通了!林风如释重负:“天不早了,我得走了,你在府里遇到事儿只管同府里说,不要不好意思。实在有隐情,就回家说。嗯?”
“好。”
林风揉揉侄女的脑袋,大步走了出去。
……——
林风在幕府里除了一些课程,渐也开始学做些事情。她与祝彤还在府里住着,放了学就要帮忙。先是帮花姐准备教案之类,有些课程需要的书籍太少,雕版不值当开版,需要手抄。此外又有一些文吏的活计,相帮归档,又不时被派到祝缨面前听命。有时候是跑腿,有时候是抄写,都是些琐碎细务。
她们的功课还不熟练,也算是边学边干,与赵霁等人不时在前面六曹等处相遇,对六曹也渐渐有了些了解。隔壁,据说是她们未来小伙伴的宿舍,这几天一直叮叮当当的,修好了,她们就有更多的伴儿了。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林戈终于下定决心,找了个机会站到了书房外面。
书房的人都已认识了她,笑问:“小林,你有事?”
“我、我想见姥。”
里面祝缨听到了:“让她进来。”
林戈进门之后,直愣愣走到祝缨桌前跪下了。
“姥,我想学武艺、学兵法,可以么?”凡学生到学堂里,先读书识字学算术,这是最基本的,然后是学些技艺。也有学医的,也有学算的,还有学其他工匠手艺的。林戈被林风送到学校时,林风就想她平平安安长大,提前给她选了个医术。
医术在安南算比较受欢迎的科目,一是实用,二是花姐。凡顶头上司擅长、喜欢的,总是更容易出彩。
祝缨看着林戈,林戈仰起头,双手握拳,攥了两把汗。祝缨道:“行。”
林戈长出了一口气,退后几步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祝缨道:“起来吧。练兵,你叔叔就懂,不过现在忙,你先去找丹青,取几本兵书来看。过阵子我会开武学堂,你去听课就是。习武要吃苦头的,胡娘子,她算一个,将来恐怕未必会继承你的衣钵。”
林戈忙对胡娘子道:“我会认真学的。”桃枝
胡娘子也点一点头:“好。”
林戈又磕了一个头,爬了起来。
祝缨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你叔叔是个憨直的人,他是真心维护你,也希望想你能快乐。可是你呢,心里有怨,身上有仇,他的愿望恐怕没那么容易实现。不到既然到了我这里,我少不得要为你们操心。我不要你忘了仇恨,只要你不要太心急,急则生乱,什么都做不好。记住了吗?”
“是。”
“你去吧。”
林戈一抱拳,转身出了书房往住处走去。要习武,就得有像样的衣裳,她记得自己还有些衣料,取了来央人裁两身。唔,还要准备点给裁缝的工钱。
肚子里打着主意,林戈与祝彤擦肩而过——祝彤也是去书房的。
祝缨连着见了两个小家伙,颇为好奇:“你是为了什么来的呀?”
祝彤道:“姥,我想学武艺、学兵法。”
祝缨与胡师姐对望一眼:“为什么呀?”
祝彤的家仇早报了,安南的头人早被祝缨扫荡一空,最后一个普生头人被捕获之后,祝缨把他交给祝新乐砍了头了。
是因为喜欢?那倒不错。
祝彤道:“我能干这个,以后想帮祝将军!”
祝缨大笑:“好!”
她答应得太痛快了,祝彤反而愣住了:“那个……我、我问过老师了,跟老师的功课我还可以接着学,只要我能学得进去。”
“知道了,你等着武学堂开学吧。”
祝彤摸不着头脑,懵懵地出了书房,自动地绕开了往里走的祝青雪,又一路飘着回了房,只觉得世界好神奇,今天太顺得。
…………
祝青雪只看了祝彤一眼,并不耽搁,疾步而入:“姥,西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她手里一张纸写着总结,下面是七长八短的一些杂乱的纸张。
祝缨接了过来,一一翻看。
这一回政事堂没骗她,西番确实跟朝廷动手了,只是没有对安南采取行动。一是昆达赤王廷认为倾国之力打安南不划算,让边将牵制安南就行。二是边将交不想跟安南翻脸。
越是动荡的时候,货越值钱,边将就当作没有这回事、不知道安南也朝廷的地方,只承认西番与安南订盟,要和平相处。先屯货,赚这一笔倒卖的钱再说!
为番主把自己的家底拼光,不值得~
所以他既没有加强关卡的检查,也没有扣下商人和货物,相反,他还对外来的商贾等隐瞒消息,鼓励贸易。
祝缨翻看着手里的纸片,忽然失笑:“肉食者鄙。”
哪里的贵人,都是一个德行呢!
“把这些发给青君,让她写篇文章出来,我要看。再叫丹青过来。”祝缨说。
祝青雪匆忙去办,很快,公文拟好了,祝缨在上面签了字,祝青雪拿去发给祝青君。路丹青也来了:“姥,您找我?”她在猜是不是练兵或者西番的事,忙打着腹稿。
祝缨道:“来,咱们商量商量,办个武学堂。”
“啊?”
“啊什么呀?不能总是事到临头的凑合应付呀,一边打仗,没被打死的就升做校尉将军?拿命填出来,何如一开始就教一些前人已经懂得的知识?筹备。对了,现在有的将校,也要回来重新学一遍。”
“我、我、我、我……我也不太懂。”
“我知道一点儿,咱们商量着来吧。”
祝缨懂一点,因为朝廷有武庙,也有种种兵书之类,真有教的。她当过丞相,瞄过,虽不深入,大模样知道一些。
路丹青硬着头皮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