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嘴巴微张,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带点傻气的笑,马上努力压住翘起的唇角,然后失败了。
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同学,他们的年纪都还没满二十,脸上都还带着些稚气,眼睛里也透着兴奋。无论男女,大部分都还没到能够掩盖住内心想法的水平。祝缨很清楚地就能看到几张年轻的脸绽开了笑容,青春、热情,那特别用力的掩饰也显得十分可爱了。
赵霁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声音微带一点激动地问:“姥,我们还年轻,能成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沉着了,祝缨依旧含笑听着他的小紧张,她反问道:“你觉得不成?”
“不不不!成的,成的。”赵霁马上接口。
祝缨道:“那不得了?你们几个,先到各曹轮番听使,都轮一遍,一、二年后,再定你们的职司。”
赵霁道:“是!”
他算是这些人里的头儿,一则他的成绩不坏,二则因其出身对幕府、官府的事务比较熟悉。同学们都标着他,看他应声,同学们也跟着:“是。”
祝缨对祝青雪使了个眼色,祝青雪就拿起一叠纸来:“拿着这个,一人一份,上面写了你们的姓名、要去的地方。一会儿我带你们去认人,这里有各人的腰牌,凭这个进出幕府,哪里该进、哪里不该刺探,我路上同你们讲。”说完,又拿起一把腰牌。
祝缨道:“现在就去吧,早点过去,认了门,明早就能来干活啦!她们都等着人使呢。”
祝青雪含笑道:“是。跟我来吧。”
一行人穿行在幕府里,赵霁对这里是熟悉的,他的同学从后面戳了戳他的背心:“赵大,这是去哪儿?”
赵霁道:“许是六曹……”
节度使以前不常设,到了祝缨才成为一个常设的官职,幕府职司的设置便也与先前有所差别。祝缨以“我开先例,我怎么方便怎么来”为由,将职司作了调整、增减。除了朝廷旧设的营田、转运之外,其他的都比照着朝廷职司,又参考了一些地方官府的职司设置。
朝廷有六部,幕府便有六曹,吏户礼兵刑工,朝廷有九寺,幕府就没有这么多了,对职司进行了合并,部分职能批出来放到六曹下面。与朝廷一样,兵事是比较特殊的,它也有个“分权”设定,且须有祝缨的批准才能调动。
同样的,幕府也分“内”“外”,“内”是幕府之内,“外”指安南公务,财富也分内外,各走各的账。
赵霁跟在祝青雪的身后,重新打量着幕府。之前虽然住在这里,也会往各处蹿,却都没像现在这样看得仔细。
祝青雪听到他们说话,回过头来道:“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们一个大概,在这里久了就会知道,姥是最喜欢看到好学的年轻人的。”
“哎!”年轻人们开始活跃。
赵霁问道:“姐姐,我们如今算什么?”
祝青雪笑眯眯地道:“学徒。这一、二年你们用心学、用心做,才好给你们发教令、印鉴。再为你们向朝廷报备。”
赵霁之前所想就是“只有一张纸,与家里我爹的教令、告身全不一样,也没有印,不知是个什么意思”,现在祝青雪都解释清楚了,他再也没别的好问的了。如果照着朝廷的规定,他爹是刺史,他入仕起手高低得有个官,不过在安南与朝廷不一样,他也就安静地听着了。赵家的习惯、祁家的经验,都没被祝缨坑过,赵霁很沉得住气。
他的同学们就更不懂这些了,他们皆不如赵霁的出身、对官场的熟悉,有两个同学是祝县、甘县小官家的,也姓祝,其余几人都是梧州普通人家的孩子,对幕府的了解仅限于幕府的大门朝哪儿开、管自己学校的人是花姐。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也提出了一些问题,譬如“早上什么时候到?”“还穿现在的衣裳么?”“会被分到哪里?”“都要干些什么?”之类。
祝青雪笑道:“这些一会儿我会一总讲的。都不要担心,是好事儿,不给你们一来就定了职衔,是为着考察你们的长项都在哪里,以后才能一展身手。来,赵霁,你的地方到了。”
赵霁被分到了户曹,这里管事的是巫仁,巫仁带着江珍等四个人,这五个人是有官职的,其余又有十来个文吏。赵霁如今介于文吏与江珍等人之间。江珍比赵霁大不了几岁,也是个年轻姑娘,如今已有了正式的官职了,赵霁暗下决心,自己可不能做得比她们差。
祝青雪带人进来,巫仁一看来了一堆人,心里先咯噔一声,祝青雪说:“姥又给您人了。”
巫仁下意识一笑,笑容马上消失:“这些都是?”
“可没这么好,就这一个,赵霁。”
巫仁松了一口气,笑容真诚极了:“太好了。我总念叨缺人,说是要给我的,总不见,今天可算给我们了。当年祁老先生可是账上的能人,赵霁定是不错的。”
祝青雪道:“他可不一定在你这儿啊。”
“啥?还带要回去的?”
祝青雪这才将“轮流”的事儿说了,巫仁道:“那也行,不过,人先留给我。”一旁江珍见巫仁虽然对熟人肯说话了,却太软和,忙添了一句:“要是在我们这儿干得好了,可不许再要走了!”
祝青雪哭笑不得:“那要问姥,我可做不了主。你们也都见过巫大人,过阵子,你们也是要轮流过来的,都长点儿心,别只盯着现在分人的地方,要轮替的呢,到时候可没人再领你们再认一回门了。赵霁,你也跟我来人,把他们几处也都重新认一认。”
江珍道:“这就带走了?”
“明天让赵霁自己过来找你们。”
江珍见巫仁也好奇,便说:“那我跟你们一同去,你们认完了门,我再把赵霁领回来,免教他到处乱撞。”
赵霁自打过来就住在幕府的,他还有一个更小的弟弟,赵家虽然在西州城里有住处,兄弟俩现在还是住幕府里。这个“乱撞”就说得亏心了,祝青雪知道她是找借口跟着,也不点破:“那你不能多说话。”
“行。”
一行人向巫仁告辞,又往下一处去,项安这里是巫双,路丹青在兵曹带着郎睿,花姐是礼曹,但她现在在学校,礼曹留守的是江宝。
祝青雪带人认完了路,道:“我带你们认一认饭堂,管两顿饭……”
又将幕府前院的布局给他们讲了,后院自是不能进的。此外库房、账房等处,也不能随便进。又指点了代步脚力的地方、值房、水井之类。最后才说:“好了,就是这样了,各人的东西拿好,明天一早过来,辰时早会别迟到了。”
年轻人们带着小小的紧张和兴奋忙答应了,祝青雪叹了口气,道:“时辰不早了,没想到会花这么长的功夫,各处陆续上锁了,今天是来不及回去了,明天你们再各自到任的。遇有事,先同上司讲,若讲不明白,或有旁的事,也可来找我。”
转身对身后拖着的江珍江宝巫双等尾巴说:“你们来都来了,就帮我把他们领出去吧。明天一早,再去门口把他们领进来……”
三个女孩子含笑的脸凝固了一下,赵霁道:“明早我去门口接他们吧,姐姐们要准备晨会后向姥回事呢。”
祝青雪道:“晨会在前厅,你把他们带过去,散会各曹领人走你,你也去户曹。”
“是。”赵霁说,他看同学们好像有话要问,便说自己把同学带出去就行,巫双拍拍他的背,向他道了声谢。
祝青雪与巫双等人匆匆离开,赵霁道:“跟我来吧。”
同学们将他围了起来:“赵大,姥可严肃不?”
“姥常在城里走,你们没遇到过么?最好的一个人。”
“我们不是说那个,姥平素待人是一回事,公务可与日常处事不一样,是严是宽?”
赵霁道:“好哥哥,我与你一样,也是头回当差呢。”
“你家里不曾说过吗?”
赵霁道:“我记事的时候姥给我爹派的事与现在咱们做的事,不是一回事了呀。”
好像也是!
各人又开始询问自己的上司的性情,赵霁道:“她们人都不坏,性子有急有慢,做事却都是认真的。不过我也与她们没共过事,对了,这些人里,姑、朱大娘子是一定要尊重的,那一边那个小议事厅里,还有一位苏大人,姥现在命她管安南日常庶务,以后是要打交道的……”
说到门口,还没说完,赵霁道:“堵在门口不好,你们先回去,我明早还在这儿接你们。”
同学们一步三回头,离开幕府之后,便有人在路上就开始打腹稿,明天见到上司要怎么说话,等等。
……——
赵霁转头回了府,打算先去见一见祝缨。他知道巫仁的性格,单独找她,恐怕也说不了什么。幕府他是很熟的,刚才发的腰牌进了不了后宅,但是他本人是能进的。直到后面祝缨的书房外,他先咳嗽一声,再央护卫:“姐姐,我来见姥。”
护卫也是祝县出来的,看他亲切,笑道:“苏家小妹在里面,你稍等一下。”
“哎。”
里面祝缨的声音:“谁呀?”
护卫道:“是赵大郎。”
“进来吧。”
赵霁进门,先拜祝缨,再对苏喆拱手,叫一声:“姐姐。”
苏喆笑道:“人还是那个人,衣裳还是那身衣裳,一听说你就要来当差了,猛然间看你象长大了一般。”
赵霁将头微微低了一点,作出一个腼腆的样子来。
苏喆道:“姥,那我先回去了。”又对赵霁小声说,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可以来找自己。赵霁也小声答应了。
苏喆走后,祝缨一扬下巴:“有事坐下来慢慢讲。”
赵霁乖乖地坐下,问道:“姥,我不太明白。”
“哪里不明白了?”
“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我们?我听说过,姥带学生并不只让学生一味读书,也要做事,因此入仕之后为政一方颇为顺利。现在的安排,与听说的似乎不太一样,也……好像没有下乡,也没有分做某事。这样会不会太虚浮?”
祝缨道:“觉得现在不是‘做实事’?想学‘真本领’?”
赵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只是我没有给你们分派事,你们的上司会派的。”祝缨说。
“哎!”赵霁笑了。
待要告辞,花姐带着林戈、祝彤到了,赵霁忙站了起来,叫一声:“姑婆。”目光在祝彤身上多停了一下,这个人是没见过的。
祝彤整个人轻微地晃动着,双手抓着袖口,她有点紧张。她的弟弟妹妹们也曾接过张仙姑给的糖,她也曾见过祝缨与人说话,十分的和气,但不知为何,进了幕府、进了这间屋子,她后背的汗毛就竖了起来,本能地紧张。
花姐介绍了祝彤,祝缨道:“哦,青君说过的那个孩子,你的弟弟妹妹还好吗?”
祝彤的声音有点哑,咳嗽了两声变得正常了:“都好,在学堂。”起初,他们的年纪都小,祝青君本意是给他们找个人照顾着。战后这是常有的,要么到育婴堂,要么就是找个没了孩子的人家收养。当时祝彤跟着祝青君带路,弟弟妹妹不能带在身边,就寄养在祝县。
战事一结束,祝彤自己当时年纪也小,她自己都是个要当学徒或者学生住校的年纪,央了祝青君,才得了自己一个住处,接了弟弟妹妹来。因有功,又是孤儿,地虽然暂时没分到,但幕府对他们这样的人有补贴。小的拖着更小的,也就这么过活了。
祝彤道:“都好的,吃得饱、穿得暖。”大家分着干家务活,累是累点儿,胜在一家团圆。祝青君回西州也会来看一看,有时候也托青叶等人照顾看一下。
花姐道:“我都安排好了,她家弟妹住学里、她到我那儿住,都有人照看。放假了就回家团聚。”这样一来祝彤也就不会那么累,还要照顾家里。
祝缨道:“行,那你们去安置吧。去账上取两串钱,放到学堂里应急,小孩子也难免会有些急用。找不着姐姐,岂不误事?”
赵霁看到最后,心里又有了疑问,默默地等着花姐带人走了,才问:“家里又要来新人了?是客吗?”
祝缨道:“与你们差不多,过两年,她们也要开始干活了。”
赵霁狡黠地笑道:“那一定都是很聪明的姑娘,跟我们今天似的。”
祝缨道:“你爹娘都没有你这么油嘴滑舌。”
“嘿嘿。”
“去吧。”
“哎!”
胡师姐眼见人都走了,也问了一句:“大人,您自己身边怎么不留几个孩子听差呢?”
祝缨现在管事少了些,是不太忙,但胡师姐总觉得她一个主事人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在山外做官,先是许多学生围着,到了京城又是苏喆等等晚辈。如何到了安南,这些学生、晚辈都散出去了,她身边反而乏人了?
之前还有一个青叶,也被派了事,如今唯有青雪奔波,其余以书吏居多。刚才苏喆过来,想要人到她那里帮忙,胡师姐更觉得自己该多这一句嘴。
祝缨道:“快了快了。”林戈、祝彤只是个开始,明天开始,花姐会陆续带人过来见她的。没带过来,是因为幕府隔壁的宿舍还没收拾出来。
胡师姐又说:“那……我能要几个机灵的孩子么?我想教几个徒弟。”
“可以啊。”祝缨说。
胡师姐也笑了,她的家传技艺与这些国家大事相比不值一提,但也不想埋没了本领。以前她教过苏喆等人一些拳脚功夫,然而渐渐的,她们也像雏鸟离巢一样,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了。
胡师姐明白,大家的路不一样,想要徒弟,得另找。她又担心祝缨的安全,自己上了年纪了,不如年轻时灵便,是得找个好徒弟,将祝缨的安全托付了。
天色暗了下来,祝青雪带着一个帮佣走了进来:“姥,要点灯么?”帮佣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蜡烛,只等一声令下。
祝缨道:“不啦,今天有新人来,先吃饭。吃完饭再过来把灯点上,去把苏晟也叫来。”
“哎。”
祝青雪在心里将事重复了一遍,闪身给祝缨让路,祝缨却看向门外——一个穿着号衣的矮个男子疾步走入:“姥!京城急报!”
祝缨与祝青雪对望一眼,祝青雪上前接过了装公文的皮筒,拿到案边打开,掏出里面的公文,捧给了祝缨。
祝缨打开公文一看,不动声色地问:“送信的人呢?”
“在门上休息。”
“带进来,点灯吧。”
帮佣一个箭步蹿到了灯座前。
蜡烛一根一根点了起来,送信的人也到了面前,当地一跪:“节帅!”
祝缨问道:“知道你送的什么公文吗?”
“是军务。”
“京里有什么说法?沿途有什么动静?”
“京里风平浪静,路上么……在征发。”
祝缨摆了摆手,号衣男子将信使带出去安置,祝青雪一直盯着祝缨,祝缨提笔写了一份手令,道:“把林风也叫来一起吃饭,这个发给西关金羽。”
西番异动,政事堂询问情况,让祝缨迂回打探,并且准备“钳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