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想过?”祝缨有些诧异地看着祝炼。
祝炼与赵苏早几天到了西州城,先做考核,听闻西番挑衅,两人没有马上离开,都暂住几天观察一下情况,等有了进一步的安排之后再走。祝缨找了个时间,认真问了问祝炼“有没有意中人”的问题。
张仙姑提醒得也对,年轻一辈都长大了,是得关心一下,这件事她是有责任的。往深了说,这干系到安南接下来的发展。下一代、下下一代是个什么样的结构、布局,都会随着年轻人的婚姻发生变化。
哪知问题一问,祝炼回了她一个带了点茫然的表情。不是“有喜欢的人了不好跟家里长辈讲”的无措,是“这事儿我还没想好”。
这就有点奇怪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哪怕回一句“全凭老师做主”都行。
祝缨还在等着答案,祝炼还在组织语言。
祝炼心里转了好几回,终于开口了:“以前也想过,还没想明白,不知哪样好。既中意了,就是要结婚的,要过一辈子的,得慎重。”
他谨慎地看了祝缨一眼。对着养大自己的老师,祝炼倒也没什么隐瞒,他确实需要一些指导。
祝缨道:“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是有喜欢的人不能说,还是遇着什么难处了呢?我这里没有忌讳,你只管讲。”
祝炼摇了摇头:“也……还没有喜欢的人,就是,不知道该喜欢什么样的。”
一句话给祝缨逗乐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什么该不该的?是没遇着?”
祝炼道:“我是不知道该像赵家那样喜欢,还是像蒋家那样喜欢。”
祝缨更感兴趣了:“怎么说?”
“要是像赵大哥那样,也挺好,祁娘子人也好,家里也好。可是看着蒋婉家,夫妇二人都有事做,并不是哪一个人专在家里,可也不错。可惜两者不能兼得,我心里很是犹豫。安南的好姑娘,都埋头做她们自己的事,像是理我,又像是不理我。”
“什么叫像呀?”
祝炼的点扭捏,道:“也……也有唱歌的姑娘,我、我没回,就没有下文了,好像也不是很喜欢我。我……”
祝缨道:“想得太多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只管顺从自己的心。有遇到了喜欢的姑娘,人家也愿意,就过来告诉我,我为你们操办婚事。你自己喜欢就行,我不会为你安排你不愿意要的婚事。”
“可是,婚姻不是结两姓之好的么?”祝炼认真地说,“如赵大哥那般,祁娘子主内,开枝散叶,有子女,再联姻,姻亲之间扶植照应。如蒋婉那般,虽然在安南没有根基,然而夫妇二人都有官职,也是照顾扶持。像外五县的头人们,世代联姻,子孙繁多,自己就一家是一棵大树。我是孤儿,不能为老师引来外援,终究不美。”
祝缨道:“你们都姓祝,怎么不是我的枝叶?”
祝炼认真地道:“老师当我是家人,我是欢喜的。可是我担心,大家各自有了妻小之后,也就有了私心。到时候,老师反而是最孤单的一个了。小的时候不懂事儿,一年大似一年,自己连官儿也做了,地方上多少人家的家务官司,怎么能看不出来?地方士绅,联姻就是结盟。”
祝缨道:“没有家庭的时候就没有私心了吗?赵苏是心眼儿最多的一个,他的心里就没有安南了吗?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无数的事情都是这么坏的。可是呀,既不能让人断绝人伦,那就要允许一些事情发生,彼此试探、拉扯。这也是考验。不经过考验,算不得成。只要根基都还在安南,就都不算事儿。你如今先想你自己,你怎么样算舒服?”
祝炼仰脸想了一下,道:“我从小见的祁娘子,她也照顾我,可还是觉得蒋家那样过得更好。”
“那你得自己求得人喜欢了。”
“哎!”
祝缨笑笑:“瞧,这不挺简单的?”
祝炼也微微放心,赵苏家那样的,女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做丈夫的在家当然什么也不用做,几乎是天下所有家庭该有的模样。然而那样的人家,是不能指望妻子担当大事的。祝缨说让他先想自己,祝炼却认为自己还是需要为老师考虑的。他得担事儿!
师生二人都觉得自己搞定了一件事情,相视一笑。
祝缨也认为祝炼这样的选择是极好的,但她不点破,随祝炼自己去找媳妇儿。
祝炼提起壶来,给祝缨续了一杯茶,师生二人都不大会品茶,偷闲而已。茶才喝了一杯,赵苏与祝青雪从外面匆匆进来。
祝缨道:“你怎么回来了?”
赵苏道:“拿错教具盒子了,我回来换。”
赵苏儿子在幕府住着,他也就顺势与儿子住在一起联络一下感情,祝缨看他过得滋润,索性把他踢过到学校去讲课,爷儿俩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父慈子孝去。
赵苏也是什么都教,头天晚上准备好了一轴地图预备第二天讲的,第二天一早抓起来就走。府里用东西都不太讲究,一次订一批款式相仿的,赵霁房里装画的匣子都长得差不多。赵苏顺手拿起来就用。
到了学校打开一看,是他儿子的涂鸦,脸都绿了,跑回来换图。府门外遇到了来报讯的驿卒马折了脚,人从马上滚了下来,人腿也断了。赵苏眼疾手快,给人救了,问了事由,相帮着带信找到了祝青雪。
祝青雪道:“姥!大捷,番主遣使议和了!”
祝缨与祝炼对望一眼,祝缨道:“信使呢?”
祝青雪道:“折了脚,下去包扎了。番使是番主派来的,正在咱们祝将军那里,将军没得您的令,不敢擅自把他带到府里来。”
祝缨先看祝青君的信,上面写了与番使接触的过程、番使的说辞等,请示如何处置。
祝缨道:“林风是不是还在征兵、练兵?”
祝炼道:“是。难道要停?”
“不,让他接着练,正好,番使来的时候才不显得空空荡荡呀。”
赵苏问道:“虚张声势?”
祝缨双手一摊:“虚实之间哪有定论?依着我,倒想过几年安生日子,如今这个样子,拿什么打?只要他不想打,我就更不想了。虽然要和,但不能怕打,所以要扯开拳架子,好让对方知晓。既不显虚,也不显实。
昆达赤与我对阵不划算,他呀,还得是往朝廷那边儿想好处。叫苏喆她们都过来吧,准备准备,来客人啦。”
…………
番使被祝新乐带着一队人“护送”到了西州城。沿途所见,都是被野火烧得乌黑的土地,及近西州,又见到了整齐的兵营。
祝新乐原是艺甘家的,会花帕语,陪嫁之后又学会的吉玛话,番语只会一点儿,这两年用心学的是官话。番使只会说番语,因此二人语言半通不通的,说话都是通过翻译。祝新乐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装听不懂。番使也是好脾气,他不回答,番使也不生气。
到了西州城外面,番使遥望西州城,忽然感叹道:“看到这样的城池,我才相信真的是祝相公来了。”
祝新乐瞪大了眼睛!
这破番使他说的是官话,比祝新乐说得还好呢!你大爷的!被骗了!
赵苏出来迎接的番使,远远地看着时,赵苏就眯起了眼,及至走近,赵苏上前一步,与番使见礼。互致了问候,赵苏就说:“我看使者有些面熟,可是在京城时见过?”
番使年纪也不大,胡子还是黑的,笑得露出一口牙:“正是。我看您也面善。”
互相认了一回,这位曾作为随员出使过京城。之前的老臣有了年纪,就轮到了年轻人出头了。安南也不比京城,他的身份也刚刚好。
赵苏陪他往里走,沿途百姓里颇有一些不善的目光追随——上次普生头人的“朋友”洗劫了旧城,新城百姓有许多是旧城侥幸活命下来的人,他们认出了西番的衣饰,本能地反感了起来。
番使却一派从容,好奇打量道路,说:“果然有□□的模样。看来传闻是假的了,祝相公并非获罪南逃?”
赵苏道:“姥从来都是朝廷命官,守护一方,何罪之有?”
“朝廷是准许她以女子之身做官了?”番使笑吟吟地问。
赵苏耳语道:“番主也得朝廷册封,一会儿你见了姥,请求看一看她老人家的帅印,与番主那一枚像不像,不就知道了?”
“看来,相公与我主的处境,有些相似喽。”
赵苏心跳快了一拍,很快又不动声色地道:“那可不一定啊。”
两人打着机锋进了幕府,一进大门,就又客客气气地只剩下“请请请”“多谢”了。
祝缨换了一身紫袍坐在大厅正座上,番使听到传进的声音,正一正衣冠,捧着文书大步踏了进去。
大厅很宽敞,比起京城的皇宫、昆达赤的宫殿显得简陋了些,胜在比较新。两列的官员的服色倒是朝廷的正式官服,但是护卫、仆役等身着的衣服全不是中原样式了。番使心中微微一笑,上前见了一个礼。
双方没有礼仪方面的争执,他是代表昆达赤来的,西番与朝廷议和,所以不是敌人。祝缨是朝廷的官员,所以也不需要昆达赤的使者对她行大礼。只要她不故意挑刺,见面是件很顺利的事情。
番使报了身份,奉上了昆达赤的书信。祝青叶接了,递到了祝缨的案头。祝缨展开一看,上面的印是对的。
信显然不是昆达赤亲笔写的,用的是双方的文字,主要写了两件事:一、问责,普生头人好歹是西番的羁縻,给祝缨打成这样,家都掏了,祝缨得给个说法,怎么着也得把家还给人家吧?二、说明一下,这次攻打关隘这事儿是追击逆臣造成的误会,不过这个事也不能怪西番,因为祝缨也没跟西番通报一下她到这儿来了,所以派了使者来,把这边境的事儿得讲明白了。这两件事要是说不明白,他就得问问皇帝去了。
祝缨将这封“国书”往边上一推,先问番使:“你父亲身体好吗?”
她说的是番语,番使也不觉得惊讶,回答:“多谢您还记得我的父亲,他身体还好,只是已经上了年纪,不能出远门了。”
祝缨道:“好些年过去了,大家都不再是当年的样子了。”
番使道:“您还是没有变,依然青春。”
祝缨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真的没有变吗?”
番使道:“对您来说,它称不上变化。”
祝缨笑笑,脸上的长疤倒不显狰狞,她和气地请番使去客馆休息,并且说:“在城里,他想看什么都由着他去看,不要阻拦。”
番使致谢。
祝缨又说:“不过,需要有人与你同行。不然我怕你出事儿。”
番使道:“相公以礼相待,我又怎么会做贼呢?”
“不是你,是前番已经有了做了匪。赵苏啊,请使者去客馆休息吧。”
赵苏的课上不用上了,此后一连数日就专陪着番使在西州城里转悠。西州城规划整齐,秋收之后客商也多了起来,又有工匠也不断从各地赶来。此外,安南境内的种种物产也不断往西州城汇集,金、铁、盐等不必说,梧州的茶、朱砂之类也涌了过来。
祝缨断了客商往西番去的路,他们便都在西州城里交易了起来,虽然有些焦虑,倒也秩序井然。
赵苏也不拦着番使,只是随时同行。番使在西州城里住了数日,不见祝缨召见,只听到每天有土兵习练喊杀的声音。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番使便主动求见。
地方还是在幕府,出席的人还是那么的多,番使的话又进了几分,先恭维了西州城,接着便切入了主题:“不知我主的国书,相公有什么答复?”
祝缨道:“试探出什么来了?”
“诶?”
祝缨摇了摇头:“从安南到京师,驿马没那么快,我现在答了你,你知道的就太多了!”
番使露出点惊惶的样子来:“相公疑心太重啦。”
“你比我预想中来得晚了些,看来昆达赤的家事也不太顺利。”
番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头埋低了一点。
“坐吧,慢慢说。”
番使谢了座,坐下的时候显得很稳重,并没有表情表现的那么的慌乱。坐下之后,他又询问了一遍祝缨的答复。
祝缨道:“这么说,昆达赤已经威服各部了?”
番使矜持地笑了笑。
祝缨点了点头:“与我料想得也差不多。时间快到了吗?”
“啊?”
祝缨道:“昆达赤跟你又没有仇,你又是个有本领的人,你不该浪费在没意义的事情上。你拖住我,他调兵遣将好攻打我的事不太可能发生,因为这是在赌你的命。所以让你来和谈,也算是有真心在的。谈,不可能无休止的谈下去,一定有一个时间,给你的时间,快到了吗?”
番使勉强坐住了,道:“相公说笑了,我奉命来消除误会的,哪有什么时间的限制?”
“行,那你接着住,我呢,接着照敌国对他。”
“相公!”番使大声说,“我主与朝廷订约,可不是这样说的!您……”
“将在外,”祝缨说,“你出言试探,又四处观察,不就是想知道这个的么?”
番使突然不抗议了,他说:“相公,您做得了此间的主?”
祝缨歪头看着他:“那你来找我是干什么的?你们猜的什么不妨告诉我,我都给你实现,怎么样?”
番使愈发安静了,他的神色变了数变,还是说:“我是来消除误会的。”
“你打我、我打你,误会什么了?”
“也许,您的皇帝不许女人做官,是我们的误会?”番使说,“您现在究竟是丞相,还是刺史?还是节度使?”
祝缨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你愿意怎么称呼都可以,我与昆达赤之间也没有什么误会。我们俩,都是受朝廷册封的人,朝廷册封之下,什么都能谈。”
“什么都能谈?当真?”
祝缨往后一仰:“赵苏、祝炼,你们可以与使者仔细谈一谈了。”
番使也松了一口气,他确实有一个时间的限制——越快解决越好。
西番的策略,也确实是恢复之后跟朝廷再占点儿便宜。但是变数出现了——祝缨。
之前,西番也只知道“丞相变成了个女人然后跑路了”这件事,这对西番是有利的。然后,昆达赤就忙自己国内的事儿去了。直到今年,边臣家里内讧,他才知道普生头人这儿出了这样的事。细究之下更是惊出一身冷汗——祝缨居然就在旁边,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于是便派出了兵马以“追击”为借口试探地进攻,果然碰了个硬钉子,昆达赤与智囊商议之后,也就有了下一步——派使者。
祝缨这个情况,应该与朝廷不是一条心了,则只要稳住她就行。安南物产再丰富,比起朝廷那边还是差的,祝缨这个人又比较难对付,主攻的方向不能错。
当然,能够顺便要一点好处就更好了。
番使也不想再直面祝缨与她讨价还价了,赵苏虽然也难缠,总比面对祝缨好。
……
此后便是番使与赵苏谈。
番使张口便问:“咱们这儿谈妥了,落到文字上,该如何称呼祝大人?”
赵苏也给了他一个答案:“节帅。”
就说还是赵苏好!番使终于确定了:祝缨跟朝廷,也不能算是一条心的,她已经不是丞相了,也是个边臣。
接下来就好谈了。
番使当然希望能够将当年从普生头人那里得到的好处延续——普生头人每年都会给西番不少孝敬,当然,最近这些年都便宜边臣了。
赵苏当然不可能同意,非但不同意,还要求将普生头人交出来,理由就是他与刺杀祝缨的刺客有勾结。
番使当然不想交出这个人,这是一个勾子。赵苏便说番使没有诚意了,刺客都还护着,让人如何相信呢?
一番讨价还价,番使提出,交出普生头人可以,但是希望安南可以提供茶、尤其是铁器等。赵苏认为茶可以随便交易,但铁器自己也要用,没有多余的。
双方又争吵了小半个月,先是约定了大致的边界,订立了和约,不互相攻伐,不收留对方的敌人。然后是关于贸易的,昆达赤派人全面接手安南与边臣之前的交易,安南不与边臣做铁、盐等方面的交易。铁器方面,武器没有答应,但是日用品比如铁锅之类可以贸易等等。
盟书以双方文字写就,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双方都长舒了一口气。
当下,祝缨派祝青君为代表,与番使在关前立了碑,将盟书刻在碑上。番使交出了普生头人,祝缨这边开关,放商人通过。
祝缨这里,往关上又加派了五百土兵,以防西番使诈。直到祝晴天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番将已引兵远遁,边境才渐渐安定下来。
祝缨没有往政事堂发公文,而是写了封信送给了姚辰英,提醒他留意西番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