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亦步亦趋,生怕自己漏了什么,苏喆发现了他的紧张,觉得十分的新奇,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没有发现。苏喆见状,悄悄走过去戳了他两下:“你怎么了?”
林风现时的心情难以言说,只轻轻摇了摇头。
“更奇怪了。”苏喆嘀咕一声。
祝缨回头:“你们俩,干嘛呢?”
两人答应一声,快上两步又跟了上来。新、旧两城也没个合适祝缨落脚的地方,她也依旧还在新城外面扎营。由于她已经离开了,原本她扎营的地方现在住的是林风。林风又要腾地方给她扎营。
这一片营地本是祝缨西征的时候驻扎之地,左右是安置西州城中百姓的帐篷,住满了人。拖家带口的,也不整齐,现挪都不知道从何挪起。
林风忙说:“我让他们挪一挪。”
祝缨道:“不用,咱们另寻个住处。走,看看他们的营地。”
进了营地就被围观,营中的青壮都出去干活了,留下些老弱妇孺在家里。也有做饭的,也有缝衣的,也有拌嘴的。仍瘦,至少不是皮包骨头了。小孩子来围观,祝缨也不恼,笑着问两句话,不外是住在哪儿,想不想到城里住,家里还有什么人……之类的。
小孩子们还记得她,在她面前有点呆乎乎的,两颗糖就被套出了话。家中的大人也不急着把孩子拖回家,以防闯祸,但也不太放心,虽然祝缨把欺负他们的头人给杀了,但祝缨自己在他们的眼中也是个“头人”,陪着点儿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祝缨索性趁着一个少妇的抱起被套话的小孩儿,跟她又搭上了话,问现在吃得怎么样。
少妇道:“能吃上谷子了。”
以前奴隶是吃不上这些的,即使有口粮,也要掺些杂质,有时候就是打碎的糠掺进去。现在倒不用吃糠了。
祝缨问道:“是因为产的谷子少,以前才吃不上吗?我看这里田还不错,是因为气候不好吗?”
“天时好的。”
祝缨又从供中掏出一个银戒指给她:“多说说。”
看着有赏,成人便将小孩子往外挤了挤,脸上都现出愿意说话的神情来,祝缨看在眼里,了然于胸。等这少妇讲完,便宣布:“有谁知道天时、土地、物产……所有有关吉玛、西州与西番的,都可以来对我说,我都有报酬。”
当时便有人举手想说话,祝缨对林风道:“叫人记下名字。说得好的有赏,胡说八道骗我的,要罚。”
林风慌忙又记,祝缨道:“怎么慌里慌张的?叫管这一片的人来,让他们传令下去。”
“是!”
林风一转身,就看到跟在不远处的“里正”,将人叫了来。“里正”道:“校尉,我都听到了,这就去传令。”
祝缨见林风样子不太对,也很快离开了这片营地。
她选择在离这片营地有一段距的地方扎营,一则这营地的秩序略有点乱,离远一点好,二则新择之地离新城更近一点,方便去规划、监工。
祝青叶带人扎营,祝缨则往新城查看。林风手足无措:“工程不快。”
祝缨让这营里的人服役,最主要的目的是“给不安定份子找点事做”,因此这个工程在这段时间里快与不快,并不是她最关心的,只要工程质量可以,没停工,就行。
她对林风道:“凡做事,要先想好,做这事是为什么。修城当然是我要的,这几个月,还是为了‘安抚’,能做到让新附之民安静,就不错了。不要这么紧张。”
林风略略松了一口气。
但进了新城之后,他又紧张了起来。这新城里也与他管理的营地一般,有秩序,大家都没乱,还是生活、干活,却又并不清爽,还透着点儿乱。
祝缨认真看了,林风还是照着她照走前的吩咐,一点儿也没改,当时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地干。
祝缨临时又上手,开始分工:“巫仁,去点料盘帐,苏喆去点人、分片,青雪,去丈量土地不能等墙好了再规划城内。都不用现在动,他们正在干着,语言也不很通、也不很习惯听你们的命令,你们一搅,就乱了。明天一早出工的时候,他们一营,你们依次领人。”
祝缨心里有草稿,但工程需要精确,在动工建房子前,需要重新丈量,确定新幕府的坐标。
一样一样分派完,整个大工地马上变得有条理了。
林风开始摸本子记录,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记过这种“笔记”,现在唯恐记漏了一下字。
看他认真,祝缨就额外对他多讲几句:“留你看守,既有一个守字,就是为了安稳,不求剧变,能稳住,你就合格了。我知道你不会乱来,换一个人,说不定有什么新奇大胆想博出彩的念头。但如果一直这么萧归曹随,中间出了毛病还不改,你自己看,也不太好看是不是?”
林风点点头。
“那就不能之前理成什么样,你凑合着就继续用了,你得往下接着理。‘稳’有不同的做法,‘变’也有不同的做法,不在乎这两个字本身,在你怎么体现它们。”
祝缨一次也不多说,看林风差不多记完了,又往旧城去。
旧城里,如果不是祝新乐在管,祝新乐被派往与西番交界守关去了,如今留在这里的是两个千夫长,一个是从祝县出来的,另一个是西卡族半路投靠来的。林风派人来通知他们祝缨到了的时候,两人正一个教、一个学地学写字。
旧城现在也还不用拆,仍然有一部分人住在这里,他们领兵驻扎,一是守着粮仓,二是一旦西番有变,这个旧城就是大家的退步。两人不敢轻离旧城,只在城门外不远等着。
祝缨等人到了,下打了照面儿,祝缨就笑问:“学写字呢?”
两人看了林风一眼,林风莫名其妙:“我没说啊。”
祝缨心道,手上的墨都没擦干净,谁还看不出来呢?
她这回没犯坏心,指了指人家的手。这下可坏了,擦是擦不干净的,要找水,周围也没有,恨不得吐口唾沫去搓……
祝缨道:“好了好了,学写字,很好。进去看看吧。”
旧城有老底在,比新城、营地都像样一点儿,清理出来的大片空地也不曾再建新房,显得空旷而整齐。祝缨询问了还有多少人住在这里等,千夫长们也认真地回答了:“有一千三百户。每天早上他们也上工,留在这儿住的,就让小孩儿也学背识字歌。姥,纸笔不敢要,那个……能、能调点儿书来么?”
祝缨笑道:“那要再过几天啦,得现印。你要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呃,两百、不,一百、五十本儿也行,不能再少啦。”
祝缨笑笑:“行,来了先尽着你这儿给。”
千夫长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接着就被苏喆看得心头发毛,他扭来扭去,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不妥之处。趁祝缨与搭档说话,小声问:“我怎么了?”
苏喆摸了摸下巴,道:“你这儿还有人,造册了?他们到新城上工吗?一会儿咱们聊聊。小巫姐姐~~~”
巫仁一言不发地站了过来,虽然都是祝县的人,巫仁与这千夫长不熟,她就不说话,蹭着苏喆跟人要籍簿。
祝缨看了,不过一笑。
这一天过得极充实,天擦黑的时候,祝缨回到了自己的大帐,又开了个小会,将白天的安排再落实一下。白天,她只粗略分了几个人干什么,具体怎么干,互相之间是要有配合的,还要细说一说。
主要是他们讨论,祝缨听着,有问题的时候再指正。苏喆、巫仁第一要做的是理顺手上能调动的资源,苏喆的计划是,她想把营地梳理一遍,再讲工地。巫仁就更简单了,主要不跟人打交道。
林风还是新城的临工,同时配合苏喆理营地。
祝缨问道:“还有呢?”
“诶?”
巫仁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春耕!”
“对哦!”
几人又重新讨论,两个百夫人又参与了进来。说到一半,吃了饭,外面又有带了西州土著长者过来的,这是祝缨要的人。
在没有文字记述的地方,“长者”是一笔财富,他的经验可以让祝缨避免许多损失。
两人相谈甚欢。
祝缨不睡,其他人也不敢睡。苏喆等人聚在一处小声议论,千夫长管巫仁讨人情:“那书,可千万帮我提醒一下姥。”
林风则在小声与苏喆讨论:“也不知阿炼他们怎么样了。”
“他还用你担心?”
“我只想他快点儿回来,我自己干这些干不好的,他能做个主官,我给他帮忙应该可以。”
“哟……”
林风皱眉:“哎哎哎。”
苏喆笑道:“这样才像你,那样陪着小心,都不像你了。”
林风道:“不像个傻小子了?”
苏喆也不笑了:“能过几天傻日子,也不错。”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那边,巫仁不跟生人多说话,与千夫长在一起有点别扭,她也不管人家,径直走了过来。千夫长被闪在当地,他的那位搭档凑了上来:“怎么了?他们不理你?”
“你们在说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两人猛地扭头,正看到了一个少女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巫双。
且不论巫双与两个千夫人聊的什么,巫仁在熟人堆里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春耕要统计能干的人。既要筑城、又要种田,我想,他们未必都会种田,先把户籍再筛一筛,会种田的先筛出来……”
林风哀号一声:“阿炼怎么还不回来?”
…………
被他念叨的祝炼也想哀号。
无论是皇帝还是政事堂,着眼的都是“节度使”、“官职”、“品阶”,因为梧州本来就是羁縻,它不是按照正常的编户征的税,税极少,还经常不交,朝廷都不大算它。
做到丞相的人,心眼儿是足够的,包括冼敬,都能找到许多的大义理由来磨祝炼。
譬如,祝缨提交的那一份名单,她自己是个女人,这个是没办法的事。下面两个刺史是男的,行。再往下,各级官员里有四成是女子,这就让朝廷不大能接受了——这也太多了吧?
祝炼一切都以:“我们蛮夷就是这样的,先活下来,再说。”
接着,姚辰英来了,他要征税:“她不能再几年不交税。”
祝炼道:“可以,只要路通了,梧州还是照交。”
姚辰英便说:“节度使与刺史,总要有些区别的。”
“新附之地,草图是画来了,人口统计,您知道的,得花些时间。我们蛮夷,素无文字,都是从头开始,您得容我们几年吧?”
“几年?”
“五年?十年?您想啊,得教会人识字。”
姚辰英才不吃他这一套呢:“缺人是吧?我这儿人多了。”
“我怕他们到南方水土不服,您知道的,北人南下,多有病死的。”
虽然每每都能有理由搪塞,可是对于祝炼而言,姚辰英可比政事堂糟心多了。因为姚辰英决定:“好,那咱们一个州一个州的捋!设州,要有人口,对不对?人口不够,设什么州啊?”
就很烦!
祝炼有些想跟路丹青换一换了,路丹青多少带一点“头人小姐”的脾气,与姚辰英对上,她不弱啊!祝炼有点讨厌自己这个不太会冷脸的性格了。
双方从年前争到年后,直到二月末,才勉强地达成了协议。皇帝终于同意了“安南”而没改成什么“镇南”之类,赵苏依旧得到了梧州刺史,总算祝炼坚持得住,要么全接受、要么全不接受。
当然,代价也是有的——纳税。
三年免征,但是三年之后,得照梧州的例来征。
接下来,就是朝廷派使臣到安南去册封了,祝炼知道这个程序,在与姚辰英谈妥之后,便与路丹青兵分两路,分别前往郑、陈二相府上。
这个使臣,得是“自己人”,至少也得是个愿意为安南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