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匆匆地踏进宫门,守门的禁军笑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赵振也笑答:“今天不用当值。”
自祝缨走后,他们的日子就过得不很如意。这种“不如意”并不一定体现在每时每刻,赵振人缘儿好,平素与他接触的人也就待他客气。但是报功、晋升、优等考评之类就轮不到他了,这才是最大的“不如意”。
原因他也知道,并不是因为他的靠山祝缨是个女人,而是他的靠山祝缨失势了。
但今天,情况似乎有了一点改变,有相熟的书吏告诉他,南边有好消息,赵振听了之后便警惕起来,谢了来人,匆匆跑出宫去约见同乡、好友。
剩在京城的同乡已经不多了,但是京城相熟的同僚倒有几个,大家凑在一起,不免有人说:“邸报又发过去了,继任县令的敕封也下来了,朝廷这是不是有点儿别的意思了?”
赵振轻轻地摇了摇头:“可也说不好,总不能让咱们那位大人再回政事堂来吧?只是恢复了邸报,我等不可张狂,还照旧用心国事才好。”
这话得到了老成者的赞同,大理寺是祝缨经营最久的地方,里面的老油子也不少,闻言点头:“这话在理。政事堂是不再做什么,而不是要做什么。这样对大人也好。不再对针对大人,也就不会再刻意针对咱们啦。接下来,朝廷要是没什么动静,这一关就算是过了,彼此安静,各不相干。”
“朝廷,怕也没功夫对付大人吧?”
“噤声。”
几人叽喳一阵,将一些人的兴奋劲儿给压了下去,各自约定依旧要夹起尾巴做人,静观其变。
过不两日,果见邸报发抄有往梧州去的份儿了,赵振等人也渐渐放下心来。放心之余又有一丝丝难言的期盼——万一这是那位大人要回来的信号呢?
想了一阵儿,又觉得不太可能。
如此反复。
政事堂就没有那么不安了,他们也就是求个“相安无事”而已。可老天偏偏不让他们安,就在邸报恢复之后没两天,政事堂就接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又有民变发生,暂时阻碍了交通,这一封代表“和好”的邸报到底没到祝缨手里。
不但祝缨没拿到,由于中路断绝,南方十几个州的邸报都被耽误了。虽然周围的官府、驻兵反应比较快,及时组织围剿、反击,乱民也逃走了,但仍然在附近徘徊,仗还在打。当地一面请求朝廷派出官军围剿,一面努力修复。
原本扯谎的“道路断绝”竟然成了真的,可谓世事无常。政事堂只得一面平乱,一面下令邸报绕远重新发放,新的邸报里便添上了向南方各州通报匪情的内容。下令重新发抄的时候,陈萌不期然地想起来:她别再以为这是我们编的事由好配合她的借口吧?
那可真是太冤了!
陈萌的这点子冤实在不算什么,江政这儿接到了邸报,一面知会了邵书新,一面下令允许邸报信使通过立卡入山,并且让信使的捎过去一封信给祝缨——出来见一面吧,你们私下贸易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山城,赵苏听到“邸报到了”的消息,会心一笑。再听说信使要见祝缨,微讶道:“信使?邸报来就来了,要信使做甚?请来一见。”
然而信使本人也提供不出什么消息,只将一封信交给了赵苏:“烦请转交祝府君,小人立等回信。”
赵苏收了信,将他安置在客馆,暗中吩咐:“不许走漏风声,不许叫他知道姥不在家。”恢复邸报是他们有预料的,江政的再次约见实属意料之外。赵苏打开邸报,却见上面又写了一条民乱的消息,匆匆派人快马给祝缨传递消息。
……
邸报到达祝缨行辕的时候,祝缨正在看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练习。训练她们的成本对于梧州来说是比较高昂的,如果只是普通的大头兵,就很简单,能拿根长矛走个齐步就差不离了——走齐,对于许多兵来说都是需要训练的,能走齐都算有点模样了的。
如果想训练出一点利落的、战场上杀敌的武艺,就又要再多花时间。如果再多培养一点复杂的内容,比如射箭,光兵器的开销就又是一大笔。在此基础之上,要有骑兵,那花钱就没个数了。
祝缨训女兵也是层层筛选,教学生她确实不太在行,但是根据女孩子的身体条件去制定一个标准,训练她们达标,对她而言却是极容易的。
首先是统一口令,将同一语言的简单口令确定为指示,让她们记住口令代表的意义。然后才是训练动作。在训练动作的同时,整顿纪律。根据表现,给她们分派不同的角色。有长矛兵、有弓兵、有骑兵。当然也有分去学个医,或者是干点别的。
巫仁一天天地看着账本上走数字,沉静如她,也三天两头找祝缨:“姥,又支出若干布,若干米,库里又调若干铁……”
此时,祝缨手底下才攒了五百人,离她定的目标还差三百。
女兵营的不远处是林风等人训的男兵营,他们的训练方式比女兵要粗糙一些。盖因能达到祝缨标准的女孩子,多半更聪明坚毅些,筛选出来去烧钱的比例更大一点。可是男兵的食量又非女兵可比,人数也更多。
巫仁每天到祝缨面前都是一副随时要昏厥的样子,祝缨说一句:“只要不是浪费,就支出去。”
她又死气沉沉地出去,依旧给各处分派统计,再顺手兼一下甘县本地的仓储管理,还要安置东来西去的迁徙人口,只好扭头给江珍、江宝、巫双等人分派任务。每天看着都像要死了一样,第二天又吊着半口气准时出现。
只要是能干事的人,祝缨向来不挑剔,巫仁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表情倒霉点儿怎么了?能干活就成。她每天见巫仁的时候都笑得很亲切,亲切地继续给巫仁加压力,亲切地看着巫仁又挺过了一天。
挺好的。
祝缨心情愉悦地对一个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儿说:“莫急,越急越不得,你站稳了,胳膊端平……”
正讲解,赵苏的信差到了,既有邸报,又有敕封到了的消息,还有江政要求见面的事儿。祝缨扫了两眼手上的内容,邸报与邵书新那儿抄录来的没有出入,看来有民乱是真的,这朝廷也够倒霉的。
祝缨对女孩子们说:“你们先练着。青叶,你看着她们。”匆匆去往大帐,胡师姐一步也不离地跟着。
祝缨到了帐内,给赵苏写了个回信——你与江政接触,可便宜行事。再给江政写了个客气的回帖,写久仰大名,期待见面之类。
回信送出,祝缨又踱到了男营。林风正在高台上监督操练。兵士们见到祝缨,也都叫:“姥!”
祝缨摆一摆手:“继续。”
林风从台上跳下来,跑了过来:“姥!您又来了?他们比昨天更有点样子了。”他一看到祝缨就乐,因为祝缨也不算不管男营,不时也过来指点一二。祝缨心又细,安排比林风更周到,于林风固然有“老师查作业了”的恐慌,也有“老师来帮我收拾烂摊子了”的安心。
祝缨道:“你大哥的敕封下来了,我走不开,你带回去,贺一贺。”
“那这里?”
“我来盯着。”
林风才要高兴,又不免想起来家中兄弟的争执麻烦,道:“哎,又要与他们吵架了!他们死守着家里,有什么好?哪如外面的广阔天地?姥,要是我另几个哥哥肯听话,能不能捎上他们?”
祝缨道:“真能听话?”
林风小声说:“阿爸都升天了,他们不听话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是我的哥哥,还是要管一管的。实在不成,再说没办法的话呗。放在家里,与大哥争吵,没有好结果的。”
“哟,长大了。”
林风搔了搔后脑勺:“我一直都很明白的。”
“去吧。”
“哎!”
胡师姐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有疑问却仍然安静地不说来,眼见着祝缨依旧稳坐钓鱼台继续练兵,胡师姐不由在想:家里,怎么样了呢?
…………
家里,赵苏接到指令,略一思索,让信使带了祝缨的回帖去回复江政,约定了在吉远府见面。
信使再次回来,带来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江政同意了,时间就约在了二月初六。
正月末,赵苏将府中事务托付给项乐等人,自己动身下山。项乐如今的职位有些奇怪,说他是任职甘县,但是现在不得回去,说他是任职府中,没有府中头衔。整个梧州、包括项乐自己却又都没有异议,祝缨安排什么,他就干什么。
赵苏走得竟也十分安心。
他先到福禄县看望了一下父母,再去吉远府,赶在二月初一到吉远府的驿馆里住下,彼时江政还未到。赵苏在吉远府的街道上行走,又拜会了一些昔日的熟人。士绅们多半认得他,虽不好大摆宴席地请他,也不曾将他拒之门外。
如荆府等,还要送他些礼物,请他捎给祝缨。又要询问一下祝缨的现状,让他带个问候。
赵苏都答以:“姥今一切安好,也很想念大家,只因朝廷有法度,地方官员轻易不好离境,才不得亲至。我领了姥的令来办差,倒还能偶尔走动。”
走在街上,也不时有人问候一声,问他是假,借机问一问祝缨是真。他也都以“轻易不好离境”的理由说了。
他看到吉远府之街道较之先前少了一些生动活泼,但也还不算萧索。路上,见“梧州会馆”的匾额,却发现这里明面上已经不卖货了,只作个客栈的样子。往里走,又见到了自家熟人,到了后院仓库,打开地窖,里面装了半窖的粗盐。
逛到昔日番学,见里面也有些人,但他进不去,询问街上小贩得知,那里面多的是已定居在吉远府的各路番人的子弟。
待将吉远府逛遍,江政也到了。
江政到吉远府衙的时候,赵苏正穿一身儒生衣服,混在人群里看着,江政有些干瘦,个头在南方显得鹤立鸡群。论年纪比祝缨也大不了多少,但头发的银丝已经很明显了,蓄须,一股老大人的范儿。
不像祝缨,至今活蹦乱跳,还能灵活地躲张仙姑的笤帚。
赵苏扫过一眼,转回驿馆。
那一边,江政听说只来了一个赵苏,心中有些诧异,又有一丝不快:“祝子璋没有亲自来?”
徐知府道:“没有。您见赵苏么?”
江政想了一下,道:“此人是祝子璋的死党心腹,必有话说,让他来吧。”
“使君才到,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歇息一晚,明天……”
“就现在。”
“是。”
赵苏换好了衣服,就有府内衙差执帖来请。徐知府也算给他面子,安排了一队衙差给他充场面。赵苏自己也带了人来,呼呼啦啦,好不热闹。
到了府里,赵苏在庭院里略站了一下,才抬脚入内。徐知府先迎,赵苏与他见礼,徐知府道:“使君就在内堂,请。”
江政坐在堂上,也打量赵苏,他来之前也早了解过这些人,一则为赵苏惋惜,一则又有些欣赏他对“恩师”不离不弃,因此对赵苏也还算和气,抬抬手,示意赵苏坐下。
赵苏先开口,代祝缨致意,江政顺势问起:“不知使君因何不至?”
赵苏微笑道:“是为体贴,姥要亲自出山,只怕许多人要不安了。今日我权充使者,使君有话,我必带到。”
江政脸上淡淡的表情突然消失了:“我知道你们么下的交易,走私,原就是难禁的。盐利丰厚,百姓却难获利,数月食淡,情况也堪怜。我却不知道,梧州要这么多粮做什么?以祝子璋的能耐,不至于让人饿着。这番积聚,为的什么?不给我个交待,我就要认真管一管了。”
赵苏的笑容微僵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容:“不瞒您说,梧州这些年人民安乐,人口滋繁,山中开荒,总要慢两年才能见效,应急而已。”
“我的存粮也不多了。你是福禄人,福禄县除了自己卖,还从周围买粮输入梧州,她有多少钱买粮?梧州又能吃掉多少粮食?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苏依旧咬死了:“应急。”
“我本可不问过你们,直接下令。但我知祝子璋曾经的本领,也不愿意生事。你将话带到,如今有民乱,朝廷或要征购粮草,我必须保证我自己境内的百姓有饭吃。少吃点儿盐,死不了人!我已容你们买粮许久,以后,这,卖不得你们多少了!请她好自为之!”
这事儿赵苏还真做不了主,他起身一拱手,道:“您这是给我下了通牒了,我可不敢接这个话。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请示!”
江政道:“我可等不了太久。”
“很快!五日内必有答复!”
…………
赵苏这次亲自跑到甘县,不想在甘县竟没有找到祝缨,他只见到了留守的巫仁!
两人大眼瞪小眼,巫仁一副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样子,对着熟人赵苏话也多了一点:“姥带着一群新兵蛋子西进了。”
“什么?!”
巫仁捂了捂耳朵:“她会带新兵去太危险的地方吗?!”
哦,那倒是。赵苏缓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要亲自去?”
“姥说,接下来,越往后遇到的对手越硬,吉玛比西卡凶。不从现在就开始让她们见识真正的战场,以后拉过去直接对上普生头人他们,就是送菜。咱们的心血也就白费了。强兵,不但是钱粮堆出来,更是铁和血堆出来的。”
也是,伤亡堆出来的。早点受伤吃到教训,以后能少死点儿人。新兵,本来就是最容易死的。
赵苏道:“既然如此,你给我个向导,我去见姥。哎,阿炼与姥在一处吗?”
“应该是驻扎在一片地方,我让小双领你去。”
巫双到甘县的时间虽然短,竟适应得不错,开始还安静,很快话也多了起来,与巫仁性格并不相似。她笑盈盈地问赵苏:“大人,您会西卡话吗?这路上会遇到西卡人呢?”
“知道一些。”赵苏自谦地说。
“那吉玛话呢?听说,他们前线与吉玛人遇到了。”
“也会一点。”
巫双高兴地说:“我只见过很少的西卡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赵苏发现她改用了西卡话,微一顿,道:“也没有三头六臂,与大家长得差不多……”
“您不是会西卡话吗?”
赵苏只好改了西卡话:“为什么用西卡话说话?”
巫双笑眯眯地说:“这样有人听到咱们说话,也会觉得咱们亲切些。”
一路上,她与赵苏说话就说吉玛话,赵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走了两天,巫双指着前面:“到了!我上次来的时候,江珍她们还在呢。您说不定能见到她们。”
辕门,祝青叶提着一只篮子、带着一些抬着担子的人正往外走,见到他们有点惊讶:“赵大人?您怎么来了?有急事?”
“是。”
巫双叫了一声:“阿姐。还有我!我领的路,对了,我姑叫我拿了公文来,要请姥批示的。”
祝青叶道:“哟,你的吉玛话变好了呢。”
“嘿嘿。”
祝青叶对赵苏道:“姥在里面,我们才打了胜仗,有些损伤,我拿药给她们去。对了,姥面前正有人,你们先通报一声再进。”说着,给他们揪来一个侍从,领他们进去通报。
赵苏与巫双听随从通报了,里面说了一句:“进来吧。”
只见大帐里一个矮而黑的中年人被胡师姐送出帐外,交给一人随从:“带他去安置,一会儿大人要请他吃饭。”这人皮肤、手脚都很粗糙,样子不好看,衣服也有些破旧。
赵苏心里嘀咕,依然进帐,祝缨面色不变,先笑着问他们路上辛苦不辛苦,给巫双一颗糖吃,接了巫双的公文,让她去休息。再问赵苏:“如何?”
赵苏如此这般一说,祝缨道:“你辛苦了,他也算实在。既然如此,你就与他谈,能谈下来多少是多少。告诉他,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也不要客气。早些平息风波,百姓日子也能好过些。”
“帮他?”赵苏有些疑惑,疑惑的原因是己方现在也腾不出手来啊!江政不像是个好骗的人。
祝缨笑道:“看到刚才的那个人了吗?他叫非阳格喜。”
这个名字在吉玛语里是生铁的意思,赵苏喜道:“拿下铁矿了?”
“对,准备好铁匠吧。兵器短缺,可以缓解一二了。”
“是!我这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