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选择

赵苏的脑子疯狂地转着,也在思索破解之法,这四件事它就不应该同时发生,尤其是第一件不能与其他三件同时发生。本来战争的准备就不足,对面来敌又出乎意料地多,这就很吃紧了。

另外三件中的“贸易”更是与“准备不足”相呼应,放大了负面的影响。

他试图拆解眼前的局面,给祝缨提供一些备选方案,方案好不好的另说,他得拿出来供参考,不能擎等着祝缨下令。脑子不用会生锈,最后容易变成京中顾同等人那样,净出臭棋。

祝缨的反应却比他快得多,祝缨问道:“还有吗?”

赵苏才想到了“走私”,他家的位置就很方便走私,听到这一句,答道:“没有了,可别再有了。”

祝缨道:“不对,不签路引,困住的可不止是我,各县呢?他们与山下也是有交易的,派人去探探有什么反应。”

赵苏道:“一月一集,现在还不是时候,估摸着暂时察觉不到,我派人去问。那、那这些?”

祝缨道:“给邵书回信,约他见面,就在山下。我给他写信。”

赵苏道:“江政呢?”

“不用管他!他还不是棋手,理会他没用的。不过,此人倒也有些能耐,你要闲得慌,就去会一会他也无妨。”

赵苏勉强笑笑:“现在谁有功夫理他呢?我只担心他会对乡亲们不利。”

祝缨道:“江政未必比我高明,乡亲们却比我在福禄的时候厉害得多。去吧。”

苏喆听了一阵儿,听出了门道,主动说:“姥,我去联络各家探问吧。舅在这儿给您帮忙。营里有人看着。”

“行。”

当下分头行事,苏喆还没来得及离开,江珍又跑了过来:“姥!山下来人了,要接月娘回家,说她阿婆病了,想她。人到了学校,大娘子让我快来告诉您。”

月娘是山下进山来学习的女孩子之一,上次考试她没能考中,四娘等人已经去办差了,她还在学校里学习。这个时间、下面路还封了,派人来接女孩子回家,由不得人多想。

祝缨道:“看看去。”

苏喆与赵苏也同前往,苏喆在府里就抓到了苏蔺,让她去营里找自己的侍女:“叫她们几个到学校里来找我,就说我有事要她们办。”

苏蔺道:“好。”

苏喆赶紧小跑着又跟上了祝缨的步伐。

一行人到了学校,见花姐正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一旁月娘急得眼眶通红。中年男子穿着绸衫,月娘叫他:“三叔。”

祝缨一来,“三叔”忙行礼,祝缨问道:“怎么了这是?”

“三叔”道:“大人,家母病重,思念孙女……”又将理由说了一回。

花姐道:“你与我说实话,究竟是个什么症候?!旁的我或许不知,这妇人的病症,你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难得见花姐严肃,周围的人也不敢七嘴八舌。祝缨指了“三叔”:“这还能上来?你有路引?”

“三叔”的脸色变得十分的精彩,竟当地跪了下来:“大人明鉴!确是偷偷上山来的,刺史大人法令严!亏得关卡都是咱们自己人,这才能偷着上山。这位刺史大人,他不是自己来的,还来了两位校尉哩!原先府里的驻军被调防了。”

祝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抬手摸了摸月娘的头,问道:“你想回家吗?”

月娘左右为难。

月娘不同与项家又或者四娘,项家与祝缨捆绑太深,四娘家又与项家是姻亲。月娘家与山上的关系就远了点儿,家中想接她回去,竟是还多了几分骨肉情,不肯就把她陷在这山里呢。

师生们也都听懂了,江宝忍不住道:“她回了家去,又能怎么样呢?学得好好的,就要能考过了!来年考试,大好的人生前途!回去就废了!”

“三叔”忙道:“家里不会不管她的,女孩儿总有后路。”

江珍便问:“什么后路?”

“三叔”一看俩一样的姑娘说话,虽眼晕,也不甚在意,他的目光很诚恳地看着花姐,说:“大娘子明鉴,月娘回去,我们也不亏待了她,必说一门好亲,给她安排好退路。”

江宝道:“这算什么退路?”

“三叔”哭笑不得,以为这俩黄毛丫头是故意安排来为难他的,他却不知,这两个丫头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他愈发诚恳了:“大娘子,这怎么不是个正途呢?”

祝缨问月娘:“这也觉得这是正途?”

月娘有些无措。

祝缨拽过一张桌子,赵苏要帮忙,被她挥开了。她从上面拿出一只空茶杯来,又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展示给月娘看,然后将铜钱放在桌上用茶杯扣住,道:“找到铜钱。”

月娘不明所以,所有人都很是疑心,怀疑这是什么奇怪的考验,预想着茶杯拿开了下面一无所有。月娘还是乖乖地上前翻开了茶杯,只见下面赫然是一枚铜钱。

祝缨又将铜钱扣在茶杯下,再取一只空杯扣在桌面上,两只杯子在她手上舞得眼花缭乱。停下之后,祝缨松开了手:“找到铜钱。”

月娘这回更犹豫了,她伸出了手在两只茶杯上拿不定主意,最终选定了一只。翻开来看,里面是空的。祝缨翻开了另一只杯子,下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铜钱。

祝缨取出第三只杯子,又依次扣上,再将三只杯子在桌面上滑动挪移,再示意月娘去选:“你又多了一个选择呢。”

月娘这回不伸手了。

祝缨环顾四周,看着围观的师生们,将目光在女孩子们身上一一扫过:“路多了,未必是好事。路有很多,没有那么多的机会挨条试着走。”

“三叔”大急:“这男婚女嫁……”

祝缨对他:“嘘——不是对你说的,我教我的学生呢。”

祝缨翻开一只茶杯,往下面塞了一把铜钱,扣上,按在左手下。又随意翻开一只茶杯,往里再放入一杯铜钱,扣住,再拿了两只空杯与另一只空杯放到一处。右手随意地弹着这几只杯子,语气轻松地说:“只要按住了最该按的那一只,就算有十个八个杯子,又有什么关系?要是按不住呢?就在这些里头,翻那一个铜板吧,兴许,能翻着。”

“三叔”明知道该闭嘴的,还是忍不住说:“我们三媒六聘,正经当家主母……”

祝缨说:“除个逆子还要开祠堂,休个老婆只要写张纸条。月娘啊,回家看看吧,祖母生病不归,你过不过心里的坎儿。但是呢,这个,给你了。”

祝缨把一枚铜钱放到了月娘的手里:“去吧,不要为难。给她备一份仪程。”

…………

月娘被她三叔带走了,虽然是疑心祖母病情的真假,也不觉得家中就会将她轻易发嫁。毕竟福禄县的风俗,女子也能出来做些事,女孩儿也读书,卡得没有那么的死。但祖母终究是“心里的坎儿”,月娘心里堵得慌,还是跟着“三叔”走了。

直到家中才知道,新刺史把路给封了——这是后话了。

却说山城这里,祝缨对学校师生只说了一句:“行了,上课吧。”就率先离开了。

那一边,苏喆也看到了苏蔺带来了她的侍女,忙拖过去,让她们分头去探听消息。赵苏也去派信使发信,约邵书新见面,见面的地点是阿苏县与福禄县交界的地方。

邵书新的回信未至,苏喆的消息已经来了——江政确实联络了郎锟铻、苏鸣鸾等人。由于他两家扼守在最外围,连同往山里别家的信,也被截获了。郎锟铻的信使与苏喆派出去的人在驿路上遇到了,顺便跟着来了。

郎锟铻的信是由郎睿代笔,其中很有些感慨:要是山雀岳父还活着就好了,他老人家对朝廷是最警惕的。

江政派回塔朗的说客也不是生人,是仇文。仇文此人,如非必要,是不想与山中有什么联系的,偏偏官府有事,必要他做这个桥梁,总也洗不去身上“獠人”的印记。

郎锟铻听他说的:“无论什么人与各族交往所倚仗的都是朝廷,当年朝廷在祝刺史背后,如今朝廷在江刺史背后。”就觉得这味儿不太对,提醒祝缨,一定要留意江政。同时又说,江政好像要封山,问祝缨有什么应对的法子没有。真要这么干了,影响还是挺大的。

苏鸣鸾也发现了封山的事,所以她询问的是另一件事:梧州会馆。山都封了,不做贸易了,会馆呢?散在各地的会馆怎么办?

苏鸣鸾在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真是要把南士的祖十八代都给骂完了。她在家里骂,她姑母、赵苏的亲娘在福禄县里骂,直将顾翁等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赵苏自然也知道这些事,他一向有城府,脸上不大显,但嘴角冒了一串小水泡。好容易接到了邵书新的回信,急匆匆来寻祝缨。

却见祝缨还在气定神闲地写信,看到他来,放下了笔,道:“小妹那儿兵练得如何了?再抽五百给青君,连同粮草,押解上去。”

赵苏最佩服的,就是祝缨这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慌的本事。

当头儿的,本事可以略次一等,可以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嗜好、毛病,绝不能自乱阵脚,哪怕没主意,也得沉得住气,这样下面的人才能不慌,才能有转圜的余地。一旦慌张,就容易乱,人心就会散,人心一散,就什么都没了。

赵苏缓了一口气,道:“是。”将信递给祝缨。

祝缨似是对他解释:“西卡、吉玛联军不散,多半是因为释放奴隶戳着他们肺管子了!”

这事儿堪比扒了这些人的祖坟,不炸才怪!当年,喜金、路果等人就很不满这个举措,但当时祝缨背后有朝廷,是拿着一个不可能出动的“朝廷大军”做靠山,又以利诱,才办成的此事。也不是放为良民,这几县的奴隶至今大部分还是部曲、奴婢之类。

西卡、吉玛这里,利诱是没有的,不打算给他们分利,奴隶一下就空口要放为平民,还分“头人家的”田。且也没有什么“朝廷大军”,只有梧州自己的兵马。

对方不来打一下,那才真是傻子了。

赵苏道:“可是,虽说要审时度势,也最忌朝令夕改。已许出去的承诺,再对头人们妥协,恐怕……”

祝缨道:“谁要改了?不改!耗呗,看谁耗得过谁!派人,去帮着青君收对面投过来的奴隶。”

“是。”

祝缨拆了信一看,邵书新同意见面了:“我去见邵书新去,山上交给你了。项渔我带走。各县那里,知会一声,让他们稍安毋躁,半个月必有交代。”

“是。”

……——

苏鸣鸾早早在路上迎候,也带两百人护送祝缨下山。

到了边界上,只见邵书新已经在那里搭起了一座大帐,不但有他,又有顾翁等人灰头土脸地在帐外等着。

看到祝缨,顾翁等人不由生出亲切之感,不等吩咐,已有人往前跨了一步,参差不齐地迈出步子,又觉得不对,讪讪地往回缩脚。

邵书新也不以为意,等着祝缨走了过来,也上前几步说:“好久不见。”

祝缨道:“宦游之人,多年不见也是常有的。你这一路过来,可受累了。”

邵书新看着她,这人与上次在京城的时候竟没什么变化,也没换回女装,气度竟也没减,还是个“丞相”模样。

他试图从祝缨身上看出点局促来,却又完全没有。

只好清清嗓子:“您可够会给大伙儿出题目的。”

“你说那些小崽子发癫的事儿么?”

小崽子们的爹不由自主地缩脖,他们是临时被邵书新给“请”来的。江政不能给他们所有人都扣押了,他们一回到家,又被邵书新给薅了来。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明白了,怕是眼前这人点的。

他们一个个苦哈哈的:“大人。”

祝缨摆了摆手,与邵书新先进了大帐,顾翁等人要入内,却被拦了下来。

帐内,邵书新道:“您是怎么想的?把那样的……给那群……”

“隔太远了,反正我也用不着了,索性给他们留着傍身,”祝缨说,“反正,大理寺最早是郑相公手里的,他也不用我这个,就留给小崽子们了。”

邵书新道:“我已弄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也不想弄明白,您该对相公们解释,他们信不信,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郑相公怎么说?”

邵书新给了祝缨一封信,脸上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祝缨拆开信一看,郑熹信中口气并不激烈,但斥责的味道还是溢了出来:你也太狠了,安排南人搞事,是见不得朝廷安宁吗?我不管你手里还捏着什么阴私把柄,但是别玩过了。把柄这种东西,有时候可以带来利益,有的时候反而会让人鱼死网破!

我可以给解释的机会,别人恐怕不会听了!对了,陈萌也被陛下骂了,你这老乡也够倒霉的哈。邵书新派过去了,他的事儿,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江政不干我的事儿,也没觉得他能怎么着你,但是请你记住了,他的背后是朝廷,别玩得太过火。

祝缨叹了口气:“我认不认,也都是这样了,对不对?”

邵书新道:“说好的,各自安好,您这对吏部侍郎下手,是不是不太好?”

祝缨道:“罢了,这事儿,我已经给了你们解释了,信不信的,各凭心意。这些崽子,活该挨打,是该长记性了。说眼前的事儿吧。”

“江政要封山。”

“唔,盐政不好做呀,朝廷盐场不是没有利润,是利润进不了朝廷的口袋,都被人分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咱们不必多说,都明白。我可以帮你把盐政的事儿顺利推行下去。”

“要我做什么?”

“让江政自己玩儿自己的,绕过他,”祝缨指了指帐外,“你要动盐政,盐的产量一定会波动,我的盐场,可以帮你调节。通过他们——”

即以福禄县为中转,“走私”。邵书新需要稳定产量,包括平抑盐价、打击盐商之类,祝缨这里需要贸易,交易一些必需品。双方绕开江政,由邵书新做山外的后盾,把江政这个能干的、为朝廷着想的人给架空。

邵书新道:“不愧是您。”按着他的死穴了,他得把盐政给办好。

祝缨道:“都是老把戏了,一点儿也不新鲜。叫他们进来吧。”

“他们的子侄……”

“不碍的,是该回家醒醒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