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羽薅着一个满脸鼻涕眼泪的人在城里直往府里蹿,看到的人停步侧目——前几天才有一个哭天抹泪儿的信使嚎着进城,怎么又来一个?
出什么事了?
很快就有人看到了这人的衣服、头上扎着的白布,山雀家的?咦?
祝缨正在签押房里默写着江政、邵书新二人的履历以及一些特点,邸报不发给梧州了,祝缨自有其他获取的途径。梧州府衙、福禄县衙,乃至一些当地的士绅,都有接触的渠道。不但江政要南下做刺史,原本南下主理盐务的邵书新,也要将衙署移近。
随着邸报而来的,是山下士绅们的消息——因新刺史要来,徐知府就把一些士绅给聚集起来,说是要商议迎接新刺史事宜。因此顾翁等人不得离开,只好派信使上山求救。
之前祝缨获得的信息不全,一些猜测未能准确,现在消息比较准了,也约略能够推测出个大概了。这俩就是冲着卡住自己来的,得做个准备。
祝青叶看到一个叫祝喜的小姑娘一路小跑过来,先对她摆了摆手,等祝缨抬笔蘸墨的时候,才说:“姥,有消息。”
祝喜上前道:“姥!金校尉带着一个山雀家的人过来了,戴着孝呢!”
祝缨放下笔:“都有什么人看见了?有没有大声喧哗?”
“还、还没有。”
“很好,传令下去,先不许传扬,尤其不许叫林风娘子知道。”
“是。”
“叫他们过来。”
金羽带着人很快跑了进来,口气很急:“姥!林风阿爸……这可怎么办呀?”来人也扑在地上开始哭。
祝缨道:“小点儿声!林风没在家,他娘子正怀着,别惊着孕妇。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来人道:“头天晚上还好好的,喝了半瓶酒呢,睡得也好,没起夜,早上就一直没起来。过了半天,去看的时候人已经升天了。”
祝缨问道:“难道没有留下什么话?”
来人摇了摇头,又抽噎了起来,声音十分悲凄,不似作伪。祝缨道:“我知道了,青叶,派人知会青君,好好告诉林风,不要上来就给他一棒子。”
金羽道:“姥,林风好些年没在家,很想家人的,要是告诉得慢,他没能给他阿爸送葬,是会难过的。那个,战事……”
说到战事他又有点手足无措,坏了!这样说,好像是要赶紧把林风换回来好让自己上似的!金羽胀红了脸,心里又隐约生出一点点的希望:那我真能轮上去啊。要赶在苏家小妹到来之前请战。可是,刚刚说了那样的话,是不是不妥呢?
祝缨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缓缓地道:“青君会有分寸的,仗,林风也会有机会的。”
先吩咐信使休息一天,再令金羽:“你的事做完了吗?”
“我、我……我这就去!”
祝缨道:“要快。”
“是。”
祝缨继续给祝青叶下令:“传令给青君,让林风带队换防回来,由金羽带队换他。”
“是。”
祝缨接着让祝喜去找项安:“让她准备一下,我要去山雀家吊唁,先备一份奠仪送过去。”
“是。”
接着,祝缨又亲自去了一趟林风家。林风婚后在山城里也有一处房子,出征之后,这里就是他的妻子与几个仆人住在这里,固然不如山寨里的威风凛凛,时常因对待仆人的态度被“提醒”。但是山城的物资比山寨里丰富一些,生活更方便,能够说话的人也多些,各有优劣,新娘子住得还算舒服。
祝缨串门是常有的,新娘子也喜欢她来。今天,林风家里还有另一个人——祁娘子,她带了些小衣服、襁褓之类的东西,两人正一处说笑。
看到祝缨,两人都站了起来,祝缨看新娘子动作迅捷,对祁娘子使了个眼色。祁娘子对新娘子说:“我把这给你拿屋里去。”
新娘子反问道:“姥,是有什么事吗?”
祝缨道:“你们家里来信儿了,老爷子病了,想儿子媳妇了。”
新娘子叹了口气:“阿爸是年纪大了。”
祝缨道:“林风还在外头,你有什么缺的,就同我讲,这两天就动身。唔,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我与你们同行,安全不用担心。”
新娘子扯起一抹笑来:“姥家里也有大事呢,等他回来,我们一同回家就行。怎么?您……阿爸的病是不是不大好,您才要一同去了?唉……”
祝缨道:“不要多想,我会带几个郎中一同去的。”
“好。”新娘子答应一声,又在心里挂记丈夫,盼着他是打了一场胜仗才回来的。
…………
甘县的边境上,林风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们的仗打得并不顺利。
苏晟问道:“你也?”
林风闷闷地道:“你不也是?”
路丹青道:“你们在这儿生气有什么用?想来青君姐姐的情形也相差不大,咱们再合计合计。好在这次知道了咱们的图,还算准,以后多派斥侯就是了。”
林风嘟囔一声,又骂了几句手下的土兵:“你们平素不是练得也挺好么?怎么……”
他的百夫长又拉住了他:“兄弟们拼命杀敌,也有受伤的,也有兄弟殒命的,心里都不好受。先见校尉吧。”
他们四下打量,这几个人带的兵也各有不同,林风的兵,他林顿术的私兵更多一些,属于新训。路丹青、苏晟等人也有自家私兵,但路丹青女子、苏晟年纪小,分不到多少私兵,因而更多的是祝、甘两县抽丁,受训时间更长。
也因此,对阵的时候,虽然对上西卡、吉玛人都不至于很落下风,林风的部下伤亡比其他人要更大一些,这让林风感到了尴尬。
几人一同去找祝青君,祝青君的营中又是另一种样子。她的兵是训练最久、最有经验,损失也最小,回营之后也最容易恢复气势。裹伤、上药、收敛战死的同袍,安营、巡逻,井井有条。
祝青君换了身更轻便的衣服,头发束起,正在擦刀。
听到他们来了,将刀放在案上,道:“请他们进来吧。”
几人进来,脸色都不太好看,祝青君笑道:“怎么都不高兴呢?咱们也不算没有收获。”
“杀鸡用了牛刀,还跑了几只鸡。”林风说。
路丹青中肯地说:“校尉的计策并没有错,粮草一烧,他们果然就乱了。”
苏晟道:“可惜烧得不多,他们竟是各自为战、不知调度粮草的吗?!”言语之中大是不满!
祝青君定的计策是没毛病的,有毛病的是对方,好几家集中起来,他们竟然没个统一的调度,各屯各的粮草。偷粮仓也没错,这边集中兵力去偷袭,到了发现数目不对——太少了!
闹腾了半天才弄明白,人家压根儿没有一个统一的后勤。遇到这样的对手仗应该好打,偏出于他们的计划之外,让他们白费了力气。又因偷袭没有焚毁所有的粮草,只有粮草被烧的两家乱了起来。粮草没被烧的,有头人太笨、控制不住跟着乱的,也有聪明的,趁机反要偷袭祝青君等人的后路。
好在祝青君谨慎,留了一手,大营才保住了。
两相对比,这边只是小胜,与预期差得还挺远。初次上阵的新兵表现也差强人意。
祝青君倒不气馁,道:“那就换个打法,反而更好办——逐个击破。没有共主,哪来的联军?来吧,看看先揍谁!”
一群人才又重新振作起来,林风觉得西卡人比较好打,吉玛更硬一点,柿子还是捏软的好。祝青君道:“当然是打硬的,打软的,硬的必帮,打硬的,软的未必会帮。”
路丹青道:“话虽如此,软的家在这里,为了自己的家,他们也会拼命。”
“佯攻,牵制。”祝青君也是想好了的,“不必歼灭,只要骚扰、恐吓,让他不能与之合流就行。一块一块的切下来,吃掉。吉玛劳师远征,又不是团结一致,吃几次败仗、粮草不济,他们就得散。吉玛一退,西卡就好办了。”
苏晟道:“我看行。”
路丹青道:“我看也行。”
祝青君问林风:“你呢?”
林风想了一下,道:“可以。不过,咱们的兵马够么?”
祝青君道:“打完这一仗就请示姥轮替。”
林风有点紧张,他的人伤亡最多,问道:“怎么分兵?”
祝青君道:“粮草的事,咱们吃了消息不够的亏,要再派斥侯探访清楚才好。对了,懂西卡话的人凑齐了没有?让他们喊话!凡来投的,都许放为良民。探清楚了再动手。吉玛这几家,咱们先选其中一家,我率部主攻,你与丹青拦援军,苏晟,你守家。”
三人都无异议。
斥侯派出,两日后便来回报,对面“联军”的分布也更清楚了,祝青君选了吉玛其中的一家,他们的驻地离别人略远,更方便分割。她主攻,林风率部设伏拦截西卡方的救援,路丹青管吉玛其他家的求援。苏晟与祝炼保持联系,以防有人偷家。
众人率部离开,祝缨派的信使也到了甘县,“大战”已然打响,他到大营扑了个空。非但如此,还被苏晟给捆了起来!苏晟守家,既兴奋又担心,凡事小心没有错,把人捆了一差点暴打。
好在来人带了腰牌,官话讲得也不错,还有公文,苏晟才放下戒心问他何事。
信使倒是认识苏晟,将事情对苏晟讲了,苏晟道:“他们都上去了,现在怎么送信?只好等打完了。”
这一夜苏晟也提心吊胆,就怕遇到偷袭,他自己紧张得睡不着,一夜爬起来八次巡查。亏得一夜风平浪静。次日,前线下来一批伤员,他又安排救治,又问前线情况,得知进展还算顺利。祝青君是偷袭,还是夜袭,比较顺利。
另一边路丹青、林风等人也没有败,只是有的大赢有的小赢。
祝青君那里为俘虏耽误了些时间,回来得会稍晚一些。众所周知,人都是要吃东西的,俘虏也不例外。这些俘虏多是青壮,吃得更多。这样的俘虏通常很难安置,放走,是给敌人送兵,留下来对他们坏了,要反抗,对他们好了,养不起。让他们干活,得跟看奴隶似的防着逃跑和破坏。
这也是许多时候会“杀降”的原因。残暴是一个原因,不好处理、产生不了足够的价值才是根本的原因。
对付这件事,祝缨也早有安排。分人,头人之类是必须要杀的,死忠,既然死忠了也就杀了。下面的小头目人数不多,又可能知道一些事情,扣押,这个花不了太多的粮食,看押也不用太大的精力。扣下来先审,视情况而定。
普通的青壮,直接给两天口粮放走你。
由于需要甄别,花了一点时间。
苏晟却不敢多耽误山雀岳父的事,派人把信送到了在外的祝青君手上。祝青君当机立断,派人给林风送信:“打完了就回去,你爹生病了。你顺便把捷报给姥送过去,算你公干。”
……
林风带兵赶回大营,金羽已经带着轮换的土兵来了,双方很快办了交割。金羽告诉他:“苏家小妹也到山城了。”
林风无可奈何地道:“到便到吧,姥那里也得有人守卫,我得回家。”
带着残缺了的兵马、捷报,林风归心似箭。
山城里,祝缨已经将一切准备停当,接过了战报便交给了赵苏去处理:“该记功的记功,抚恤、赏罚,都照着先前的规矩办。一定要盯紧,绝不许有人中饱私囊,贪点钱也还罢了,要是抚恤到不了伤兵、遗属的手里,损害的是咱们。”
“是。”
“换下来的兵士也要整修,好在春耕差不多完了,可以抽出一批人来了。让小妹与侯五接手,接着练。”
“是。”
“江政、邵书新不会慢慢赶路,邸报能扣、人能禁止入山,贸易他们恐怕也能禁,项安,加大交易、招徕工匠!”
“是。”
祝缨一一分派完毕,才与林风小夫妻动身,顺手捎上了阿扑。到了路上,再告诉他们,山雀岳父死了。两人得知噩耗开始痛哭,祝缨命人把他们放到车上,再把阿扑塞到了他们面前,让他们照顾外甥。一路拖回了大寨。
山雀岳父的葬礼已经开始了,苏鸣鸾、郎锟铻等人头人都到了。山雀岳父长子早已成年,儿子都好大了,早就开始管理家业,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了。林风也无意与兄争这份家产,道:“我在城里也有家,只要我能常回来看阿妈就行。”
其他的兄弟脸色就有点微妙,却也无可反驳。
祝缨道:“那便这样,葬礼过后,我便为你请封。”
山雀岳父的葬礼与阿苏家的葬礼稍有不同,他们不往山里葬,而是先火化,再深埋,期间又要焚烧许多逝者生前用过的东西。葬礼的餐食也很好。
葬礼举行了七天七夜,丧主家哭了七天七夜,宾客们连日吃席。
七天过后,葬礼结束,接下来是新的家主“正位”的典礼。准备、举行,又花了数日,山雀岳父旧居内的陈设都烧完了,又做新的布置,崭新的布置结了,才是迁居、典礼。
典礼要办三天。
虽然前线打得火热,苏鸣鸾冷眼看着,喜金、路果乃至山雀岳父的儿子们都好像不知道一样。郎锟铻死了岳父,暂时也无心管什么甘县的危险——他在警惕大舅子小舅子们内讧。
苏鸣鸾找到了祝缨:“有几天没有收到邸报了,是因为战事么?”
祝缨道:“与朝廷的路,出了点儿小毛病,正在准备重新打通。”
苏鸣鸾就不问了。
葬礼结束之后,祝缨带着林风夫妇返回山城,夫妇二人暂时闲居家中。祝缨要林风至少要在家闭门过一个月,再到山下营地协助练兵。林风才遇父丧,心乱如麻,也无心争辩,匆匆点头接受了安排。
安排走了林风,赵苏又捏着一叠纸过来:“姥,山下的消息。”
祝缨一面接下来,他一面接着说:“江政任刺史,下令不许往外签路引,是冲着咱们来的。”梧州可以不查外州的路引,只看货,但是两州交界的地方有集市关卡,没有路引的人,那边不放行,还是过不来。除非偷跑、走私。
祝缨一页一页地看着这些纸,有山下的公文,是江政正式行文说了路引的事。然后是江政请祝缨下山一聚,不到州府到吉远府也行,不愿意到吉远府,到福禄县亦可。实在不行,到交界的地方的集市也可以——听说那是祝缨才到福禄县的时候与阿苏洞主会面的地方。
再退一步,到乡民给祝缨建的那个庙里都行,但是希望能够见一面,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致使百姓蒙尘。
再下面是邵书新的行文,公文里说明了他接手盐政,要禁贩卖私盐。同时,也希望与祝缨见一面,怎么见面,都行。
“就这样?”祝缨问。
赵苏道:“交易恐怕很难了。我家里的消息,江使君召集了士绅,保证‘一切如旧’除了与咱们的交易。私下贸易么,必然高价,于咱们不利。好在前线战事顺利,哪怕苦上三年,只要拿下西州,就能破局……”
他的话还没完,苏喆又来报讯:“姥,前线,僵持住了!他们没有散去!反而推举出了一位大头领出来!就是,说是艺甘家的女婿!”
“什么?”赵苏不由失声。
前线初期不算顺利,己方比较稳定的盟友之一死了,在朝廷中布的子一半被人摘出了棋盘,眼下又被人堵住了家门口威胁要断炊。
四件闹心事一齐扑了过来,赵苏也有点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