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个时候?不是……”项乐向来是个有些主见的人,也颇机敏,听到吉玛家主动挑衅的消息除了惊讶一时也无法做出其他的反应。
这个事儿它就不应该发生!
他看向妹妹,兄妹俩连同项渔都在正堂里站着——除了祝缨,也没人坐得住——项安的脸上也带着强装的平静,她点了点头。所有人都被祝缨召了过来,那应该不是玩笑了。
项乐道:“他们疯了?”
逐步西进的计划是祝缨定的,大家全都认可这个计划可行。既是因为定策的是祝缨,也是因为这个策略按照他们的常识、逻辑,是完全讲得通的。凡读过一点史书的人都知道“远交近攻”,所以先打西卡就是共识嘛!同理,吉玛家即使有什么想法,难道不是应该先打邻居?
连林风都说:“要不就是傻子,跑这么远来找揍呢?”
林风跟着祝缨,虽然学习上常偷懒,该读的书硬是被摁着脑袋也读进去了不少,且也曾随军出征,见识也是有的:“他粮草跟得上么?这一路又要怎么过来?”
项乐看了他一眼,发现林风说这个话的时候完全是无意识的,林风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一句多么重要的话——是啊,他是怎么过来的?这一路上的头人就都肯答应?他的补给怎么解决的?
祝缨道:“问得好,这个可以慢慢去了解,现在先说眼下咱们要做的事。青君已经在布防了,咱们后续要跟上!时间虽然不太凑巧,却也不得退让了,将计就计吧。”
此时正是春天,春耕还没有结束,并不是一个理想的进行战征的时间。春耕和秋收,都是不宜耽误的。在祝缨的计划里,至少要到今年的秋收之后再动手,到时候己方衣食充足、补给宽裕,攻下对方的城寨之后也能就食于敌。如果春天动手,不能够快速推进到一个位置个带的话,南方深山,夏季多雨,行路不方便,兵士也容易染疾。往西的深山,是比烟瘴之地还荒凉的地方。人在里头活着本就不容易。
如果是朝廷兴兵,虽然也比较挑季节,但是家底厚,比祝缨现在的情况会好很多。
赵苏问道:“统领挂帅自然是您了,不知要如何排布?”
祝缨道:“所有人依旧要担负起旧有职司,甘县旧有职司也要维持,此外你们各领一事。传令祝炼,抽丁。项渔,你也是,本县抽丁,巫仁,襄助项渔。春耕的事不能耽误,都重拟计划来。赵苏兼起兵源、粮草补给的调度,项乐,你襄助,你们两个,还要关切与山外的联络,所有消息,不得外传。能瞒多久是多久。”
“是。”
接着,祝缨又令祝青君为前锋——她在甘县,这项任命由专人送至甘县。再下令征兵,命林风、苏晟、路丹青等人先暂各领五百人,往甘县去驰援。
林风道:“咱们人马是不是有点少?青君派来的人说,他们满山满谷的,有几千人呢,后头好像还有增援。留下足够拱卫您的人马,咱们只带一千五百人,是不是少了点儿?”
祝缨道:“他们几千人,你们也几千人,都挤一块儿,这仗还怎么打?扯不开架子,什么本事你都使不出来。”
她手上能够挤出的青壮土兵,能有一万人。一是排阵根本排不开,就这地形,它就不适合像平原上那样的大开大合。都挤一块儿,那就是群殴。虽然山里土兵的平均水平比群殴也强不了多少,但己方的优势可不是群殴,而是配合作战!
其次是辎重,赵苏、项乐等人积聚是有两把刷子的,但同样的,一次性的供应这许多,整个梧州也没干过,也排布不开。还是陆续开拔,供应也能逐渐熟练。
祝缨特别对林风说:“去了,听青君的安排,不许冒险前冲!梧州,是有军法的!出征前,我要重申军法!”
林风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哦……”
“我没听清。”
林风大声说:“是!”
祝缨又对花姐道:“你的学生们,要辛苦了。”花姐更擅长妇科,不过在梧州这么个地方,什么病人都有,就很难不管其他的伤患,各科多少都沾点儿,花姐的学生们也是一样。起死生、肉白骨是不可能,但及时清创裹伤,给配点儿防疾疫的药还是能办得到的。
兵士的致残、致死,很大一部分是发生在受伤之后的。这是祝缨几次出征之后的经验。如果能够得到及时的救治,很多人能够健康地活下来,伤好之后,这样的兵比新兵更宝贵、更好用。
花姐道:“是。这些年,我的学生们也有一二百,她们也有出师自己行医带徒弟的,总数好有三、四百人,除开日常行医又或者有不便,能征用的我想也有上百人。”
“好。”
祝缨又认真地对二江、周娓等人说:“前面打仗,后方绝不能乱!”
小江道:“大人放心!咱们必叫贼盗无所循形!好叫百姓安心。”
金羽忍不住道:“我呢?我呢?”
“你?率五百人,与我一同坐镇幕府。”祝缨不打算马上亲赴甘县,她还需要坐镇祝县,协调一些其他事务,譬如其余五县。
“啊?”金羽脸皮都快扭成麻花了,守卫上司绝对是心腹优差,但是不能建功又好像是亏了。
祝缨道:“以后你们几人要轮流退下来修整。现在,你要带人,把山下的营寨改建一下,分出一部作为屯兵之所。”
“是!”
“与山外的贸易,不能停,但不能让商人再往前走了,要管制起来。想要交易西卡、吉玛物产,项安,要经咱们的手。”
“是。”
祝缨一样一样地分派,同时给上次科考取中的二十人正式确定了岗位,各依其之前的实习表现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其中蒋婉、王九被派去了祝炼那里,协助他征丁。四娘则被安排给巫仁,为她分担工作。其余人也各有职司。
分派完毕,众人匆匆离开,各司其职,整个山城都沸腾了起来。这种声势又随着信使,往整个祝县的各个小寨中蔓延。
三日后,路丹青等三人各带五百人,集合完毕,众人在山城下的平谷地中列队。地上搭起一座高台。
祝缨登台,道:“大家都知道了,甘县已经被骚扰西卡人骚乱很久了,我都忍着。咱们没惹他们,现在他们与吉玛人却要与咱们梧州为难。
地还没种完,我心里也惦记,大伙儿也要心疼家里人要多干活儿。可是,不得不打回去啦!要叫他们打了过来,田、粮、家都归了人家,咱们就要过回以前给人做奴隶的日子啦!我是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的,你们呢?”
“不能!”林风等人带头鼓噪。
“成!咱们去,把他们赶得远远的,叫他们不能再祸害咱们!咱们还能好好地过日子!”
“好!”
祝缨接着宣布:“你们此去,吃的穿的,我供!你们只管听令!有受伤,我给治!有不幸战死的,你们的妻儿我养!有功的,绝不埋没!你们的校尉有不给你们报功的,可以来找我!”
“好!”
祝缨又重申了一遍军法军纪,不外令行禁止,不得逃亡,不得骚扰百姓之类,都是她惯熟的活计。申令完,下令开拔。
临行前,祝缨给了路丹青一封信,让她带给祝青君和祝炼,路丹青郑重地收了。
…………
祝县与甘县相邻,梧州境内驿路已修,沿途的小驿站虽然盛不了这股“大军”,但是供给“军官”休息的房屋还是有的。同时又有干净的水源,土兵出行携带了两天的干粮,就着清水倒也还算饱足。
只是这些土兵平素没有聚集过许多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难免混乱。路丹青等人本在屋里坐下吃口驿站做的热饭的,听到声间越来越嘈杂,也不得不出来看。一看之下,大皱眉头。
路丹青回屋叫起林风等人:“别吃了,出去看看吧,怎么训的时候挺好,这会儿这么乱呢?咱们各自约束各自的人。吃个饭就乱了起来,打仗的时候可怎么办?”
林风出去一看,也说:“怪不得姥不让一起头就带这么些人。”
祝县征兵也是现世常见的法子,照着户籍来,同乡、同里、一个寨子的,凑一伙儿。在家乡就是小头目的,到了军中仍然是个小头目。等到打起仗来,再凭活得久、功劳大、够狡猾等等出色特质,自然地重新筛选出各级小军官。最终结成一个比较趁手的、一级一级比较合理的体系。
他们分批练兵的时候,从没有一次搞一千五百人,偏偏这些人还是训练过的,竟然记住了不能喧哗,没有炸营,却活似半个山谷中都塞满了苍蝇,嗡嗡的。
三个人不得不深入其间,先薅过来百夫长骂一顿:“你怎么带的?”然后领着几个百夫长依次往下骂下去,顺便再给梳理次序。林风感慨道:“唉,朝廷官军的秩序果然要好一些。”
他的一个百夫长忙说:“您也说朝廷官军常打仗哩,人家熟!咱们弟兄又不是不好,只是还没熟呢!西卡人还不如咱们呢!”
这百夫长是林风的老下属了,家里原就是山雀家的,但是在自家大寨也没什么前途,就跟着林风混在梧州了,同林风能说得上话。林风被他圆了一回场,脚上又被他踩了一下:“哦哦,是这样!可要上了战场,别人可不管你生熟呢!以后不许这样了!”
薅着百夫长又往下一伍去开骂。
三人维持好秩序,嗓子都喊哑了。到了晚间宿营,又是一阵的攘乱才扎下营寨。路丹青的手下还有二百女兵,她格外打起了精神,自己的帐篷搭在中间,把男营女营给分开。
如此走了两日,他们才见到了祝青君与祝炼。
到了甘县才知道,祝青君这儿也抽丁,也练了几年的兵,且练兵比他们还早、抽丁比他们还顺手,他们仨领一千五,祝青君自己手上就有一千五。
路丹青也乐了:怪不得姥只口头说一句让林风听青君的,甚至没有做任何的保障措施,保证林风听话。
就这实力,林风想不听话恐怕也难。
祝青君开玩笑似地说:“你们来得可不够快呀。”
路丹青脸上一红,林风犟嘴说:“人多么!路又窄,扎营也费功夫,爬山全靠两条腿,不然早就到了!”
祝炼道:“都辛苦了,先扎下营来吧,咱们合计合计,怎么布防、如何调配补给。还有,军纪……”
一行人凑到了一处,互相看看,又兴奋,又有点不安,没着没落的。其中,祝青君、祝炼都是曾经独挡一面的,此时也与林风等人一样,祝缨不在面前,他们觉得没有依靠,心底竟发虚了起来。
路丹青喃喃地说:“姥可把一小半儿的家底都放到咱们手上了。”
听了这话,大家更紧张了。
路丹青道:“对了,有信!”
祝炼与祝青君接过,两人凑在一起打开了信看。上面祝缨写得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直白。
起头一句话:既然交给你们了,就“从权”,细节不用告诉我,只要记得责任就行。
第二句:方略你们都知道了,大方向不变,如果有特殊情况,要尽早来报,不要拖成大病不治,我会亲赴前线视实际情况调整的。
又对方略做了一点补充:所过之处的头人,不留。不必你们亲手诛杀,虽然他们主动挑衅,咱们杀回去没有毛病,但是,允许与头人有仇的奴隶诉苦、报仇。具体怎么做,你们参详着办。
分地,到一处就分处,粮食、财制充公,同时要留一部分口粮给当地人撑到秋收。带石匠、书吏过去,立识字碑、教歌诀,当地人可以对着识字碑去认地契上的字。保证这田真正分到人手里。
可以在新占之地征兵、征向导,怎么识别,你们自己看着办。
然后是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不能滥用民力。第二,严肃军纪。如果有什么补给、人员方面的需求,可以向她提出,她来想办法。
最后写道,“吊民伐罪”的是咱们没错,但也不必非要去通过“解救”,让“民”感恩戴德。
如果你是去解救的,就代表“民”是无知无能的,这是不对的。“民”如果“无知”,则谁都能利用,今天咱们能够利用他们,明天别人也就能利用他们来对付咱们。
如果他们“有知”,并且在“有知”的情况下,选择了与咱们站在一边,就不会轻易被利用、裹挟。
一旦接受过被认真对待的善意,大部分人就不会再想去成为没有尊严的牲口。这不需要很深奥的学问,知道冷暖知道好赖并不难。
我可以编造故事来获得崇拜,但是仍然希望自己获得的信任是基于感知、认知,而不是无知。做一群愚人的盲目的偶像,毫无价值。
两人看完,将信又展示给其他三人。
路丹青看了“不留头人”时也没觉得有什么,敌对家的,互相砍头,头人当人祭还是更好呢。但是看到允许奴隶报仇时,就有些微妙,心道:如此一来,头人家哪怕有逃出去的亲人,也与已经分到了好处的奴隶们结成了死仇,互相是再也不会有和解的一天了。也不用怕他们反水了。
不想后面还有解释,路丹青一时有些羞愧。
直到她看到了信的最后一句:如果真的无知到说不通,那就杀吧。
祝炼问道:“如何?”
林风嘬着牙花子:“讲道理?”这个他不太在行。
祝炼道:“这个我来做,王九、蒋婉他们过来我这儿,就是为了接管下一处做准备的。”
林风道:“那行!咱们怎么打?”
“听青君的。”
“哦!”
祝炼从信封里摸出了最后一张纸,上面却是一道加盖了大印的正式命令——颁令,凡奴隶到了梧州,就是良民。除锁镣,不许杀伤。
“咝——”苏晟说,“高啊!”
祝炼道:“王九,拿去让人发抄。来,咱们说说布防、补给……”
几人摊开了地图,研究了起来。无论在哪儿打仗,一看地形就知道,可供通行的路是由天地决定的。布防、粮草的通道,各人到达地点之后扎寨、洒斥侯,再探敌情。
祝青君道:“我想先不急着占领城寨,还是以杀伤敌人为主,最好是集中兵力,先把对方的‘联军’给打散了。他们各家之间原本也不是相亲相爱的,怎么能够协调一致呢?一散,就容易各个击破了。咱们也就不用再大规模的征兵,可以从容照着之前的方略执行了。否则,整个梧州就要吃更大的苦头了。”
路丹青等人想到自己带着一千五百人上路都乱得有模有样,对方肯定不如自己——对方如果真比自己强,何至于窝在山里?
但是另一个问题也出现,苏晟道:“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人太多,恐怕也不太好打。这个地形不好使。”他们之前见过的都是北地、西陲平原居多,西陲即使有山,地势也比梧州平坦。现在的地形,是真不利于决战。
祝青君道:“偷袭粮道、烧毁他们的粮仓,如何?”
祝炼道:“如此一来,接手的可就是一个烂摊子。咱们手里的粮草,借给自己还够,如何能够接济新占之地的百姓?”
路丹青笑了:“这您就不知道了吧?他们头人可不是姥,他们与姥都是‘公私不分’,可这‘不分’与‘不分’也是不一样的。姥肯拿出自己的家底办公中的事,他们却只会将分公中财富往自家的粮仓里放,只要你拿下了寨子,他们的私库里必是满的。您别是把这些寨子,当成山外的衙门了吧?朝廷官员虽然有贪的,倒也公私分明。”
祝炼一拍脑门儿:“是我拘泥了!来,咱们接着说。”
……———
这一头说得兴高采烈,那一头,山城来了一个熟人——苏喆。
她有些忐忑,祝县抽丁瞒不了太多的人,当年是双方分了索宁家的,祝县与阿苏县本就接壤,春耕未完抽丁、运粮,苏鸣鸾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母女二人商议过后,是有些吃不准现状的,苏喆当机立断:“与其猜测,不如我去见姥!”
两县离得近,她率领十余骑,一天就赶到了山城。路上还不觉得,到了山城,凭感觉就看出人少了一些,行人的表情、动作都带了点焦急,口里说的也是“你家某某也跟着校尉去西边了吧?”“你家的也?”这与之前在北地等处感觉是很像的。
苏喆品出味儿了:这仗不小!
与朝廷的出兵相比,规矩当然是小的,但对比梧州的人口,这种氛围,它就不能是件小事。
苏喆深吸一口气:“快!我要见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