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说了很多,张仙姑反而更不放心了,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但是想到祝缨今天才刚回来,又是宴请又是议事,如今夜已深了,她还是将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说:“外头野了这些天,早点儿睡!明天别起那么早了,你只管睡到解了乏再起。”
祝缨道:“我又不是明天就死,我……”
“呸呸呸!”张仙姑大惊,“胡说八道!”
祝缨道:“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要捋一捋,不把路指明了,谁愿跟你跳崖?也是给大伙儿提个醒,一旦我有事儿,他们该怎么办。这世上,虎父犬子多得是,即使是亲生的也未必能够成事。不能建功立业,祖坟没几年也就得塌了。我现在比他们那些更凶险,只有后人能够照我的路走,才是能保住咱们的身后。”
张仙姑道:“你快去睡吧!”
“娘也早些睡。”
张仙姑这一夜哪里还能睡得好?将这一生从头想到了尾,却发现打一开始这路就注定了,一步一步都没有更好的选择。辗转反侧良久,鸡都快叫了才合上眼。
祝缨第二天却没有睡懒觉,照常地起来,没事人似地开了个晨会,刺史府与县衙的两套官员却都没有散——他们还要依次向祝缨仔细汇报这几个月来县里、州里的情况。
秋收也开始了,赵苏等人都是跟着祝缨从福禄县干起的,去年也都实际过。轻车熟路,从谷场、牲畜到人员、道路等等,规划得似模似样。
最大变化出现在“人”上,侯五也坐在了厅上,林风等人都看向他,由他来代表发言:“秋收了,壮劳力都要抢收,练兵的事儿就先停了,等闲下来再开始。”
由他开了个头,林风、苏晟等人也说开了:“我们就闲着,听说甘县那边儿还有些山匪闹事。姥,我们在这儿没事儿干,让我们去甘县剿匪吧!”
林风又补充了一句:“青君也好久没能在家里多住一阵儿了,正好我去替她嘛!”
祝缨道:“你是自己无聊了想找事儿了吧?”
林风挤出个谄媚的笑容来。
侯五道:“你都快要当爹了,怎么能乱跑?”
“又不用我生!”
侯五仍然摇头:“不行!大人,咱们行伍的规矩,有事儿,有后的先上、没后的留下。”
“那我都有老婆了,青君还没男人呢,我比她总强些!”林风不服气地说。
祝青君瞥了他一眼:“我能安全回来。”
林风道:“这是什么话?”
苏晟也跃跃欲试,路丹青道:“都干好分派给自己的差使吧!一件事,觉得无趣了就撂开,半途而废,什么事也干不成。世上哪有什么有趣又能出彩的事?”
“你也教训我吗?”
祝缨道:“够了!”
一群小鬼这才不吵了,祝缨道:“各司其职。就算要调你,也是你把事做好之后。没个定性,今天把你调过去,过一段儿见没仗打你又要回来?当我这儿是什么了?好好呆着,练练耐性吧!”
林风嘀嘀咕咕,不敢再提要求了。
祝缨道:“那就这样。对了,这次经过一些两族的地方,他们那里的物产有咱们缺的,尤其是铁。项安呐,咱们也该拾掇些商人,多从那里交易,要用自己人才好。唔,语言不通毕竟不美,你们斟酌着,要搜集些会西卡、吉玛话的。”
小江马上挺身而出,说出了自己的词儿:“铁是要紧的东西,得用自己人,不如自己学。我会编句子,一句一句比着背更容易学。”
花姐也说:“学校里的学生也该学一些。”
项安不疑有他,赞同地道:“是,这些是该攥在自己的手里,山外往来交易的铁器越发的少了,价也更贵了。”
祝缨心知,朝廷不可能不限制自己,不明着来就已经算是给面子了。点头道:“是个事儿,你要再留心,招好铁匠。”
“是。”
“散了吧。”祝缨说,又看向门旁,祝彪站在那里往内使眼色,祝缨冲他点了点下巴。
祝彪等人都离开了,才上前说:“顾翁求见。”
祝缨道:“带他过来吧。”
……——
顾翁是带着期望来的,这件事儿赵苏已经先向祝缨透过底了。两人见面前便已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但顾翁还是照着流程向先祝缨行了大礼。
祝缨也要显出惊讶的样子来:“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快扶起来。”
一番辞让之后,顾翁眼眶湿润地对祝缨道:“眼下只有大人才是咱们大伙儿的依靠了!孩子们在外面,没有您的庇护,真是没娘的孩子,谁都能踩两脚呀!”
祝缨道:“这些日子的邸报、文书我都看过了,没见着他们有降黜,怎么就被踩了?”
这不明摆着的么?上头没人护着,它不顺!没人教,也不知道路往哪地儿走,窝在一个地方都窝得不安心。顾翁道:“实在是窝囊,请您给指一条明路,好在朝中安身。”
祝缨道:“都到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想着一飞冲天呢?他们能斗得谁?”
顾翁辩解道:“并不敢妄想青云直上,只想安身立命。”
祝缨道:“得了,甭跟我说虚的了,要说安身立命,都回家来,自己的地方可了劲儿的作,只要不造反,都能安身立命。还要在朝廷里混着,都有一颗功名之心。可也要想一想,现在头上顶的那些都是什么人。穿红着绿还不够?拢共那么多的职位,你做了,别人就做不了,做着虎口夺食的勾当,就没点儿受伤的准备?不打算付出点儿什么?”
祝缨很明白,这些南士之中不乏聪明之辈,但却没有特别突出的。譬如卓宇,能够做到刺史,人才起码是个中等偏上。但是上升到中枢朝堂,他就不大够看了。朝堂上这些人,让他们干大事或许平庸甚至混蛋,但是玩手段耍心机,却是个顶个的高手。
且郑熹等人祖祖辈辈经营多年,能撬动的势力也不是南人能比的。没有点子“天纵”的聪明,是不可能在朝上跟他们掰腕子、口中夺食的。
现在南士想让自己隔着三千里、身不在朝堂也不任中枢给他们这一大堆人保驾护航?
就算她自己想,都不可通照顾得来。
顾翁不停啜泣哀求:“就怕与虎谋皮,虎要吃人呐!为虎作伥也难有好下场。”
祝缨道:“这不挺明白的么?还为虎作伥?他们手里的伥鬼多着呢,不缺你们这几块料。”
“是、是。还请您看在往日情份上……”
“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
“多谢大人!”
祝缨摆了摆手,顾翁小心地退了出去。祝缨让祝彪将赵苏、祝炼又叫了过来:“你们与他们在外为官的同乡还有联系么?”
两人都说有一点,赵苏是因为家在福禄县,祝炼则是才回来不久,之前与许多人都有交流。祝缨道:“传话出去,老实做人不要惹事,出了事,我会出手。自己出去惹事,有什么后果就自己扛着。”
两人答应了。
赵苏道:“您两次都没有给顾翁情面,只怕他们心中有怨气。升米恩、斗米仇,如果化怨为恨,之前二十年的情份,也未免太可惜了。且如今咱们要向西谋进,不宜与东面有嫌隙,以免腹背受敌。”
祝缨摇头道:“正因如此,才要这样。我可不是什么有求必应的菩萨,菩萨也是要还愿的。让他们琢磨吧,琢磨着自己的事儿,就没功夫探听咱们西进的事了。”
“是。”
祝缨又安排祝炼今年作为自己的使者,押运粮草进京,与顾同等人碰面。
最后再将林风叫来,让他安心练兵:“练出多少合格的兵士,以后你就领多少人!已经成家了,就该顶门立户。以前出征,是你阿爸将你托付给我,我不便让你涉险,如今回来了,你得自己拼命了!”
给林风这孩子养得是有点傻了。路丹青她们不同,虽然祝缨也护着,但是女孩子总要承受更大的压力,种种非难反而磨炼了她们。林风可谓一生顺遂,祝缨不打算再这样养着他了。
林风听了倒很高兴:“我不怕!这可是您说的!许我带兵!我练多少就带多少!”
“行,去吧。”
林风高兴地跑了。
祝缨终于清净了,她没有去学校,学校里的学生她都不怎么教得了,不如等其中有比较出色的,再带到身边来教导。
眼下她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将一些朝廷官员的阴私违法之事录出,让祝炼进京的时候带过去,酌情透露其中一些给顾同等人。
…………
祝炼离开梧州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凉爽了,祝缨将一叠纸拿给他:“到了京城,你看着给。”
祝炼接了过来,见上面第一页就写着某官某年月日犯某事,吃惊道:“这个,交给顾同?是不是……”
这些东西都是把柄,运用得当能够做许多事情。
祝缨道:“所以让你酌情。再者,也给朝廷找点事做,免得他们有人突然想起咱们来,坏了我的事。”
祝炼道:“我明白了。”
祝缨又拿出一叠信,让他捎到京城,她在京城的熟人多,大部分也没撕破脸皮。即使是指责她有错的冼敬,她也写了一封问候的信,只希望冼相公不要更生气才好。
祝炼领了这项任务,往京城走了一遭,次年春天回归时,梧州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这几个月的变化,好像比他之前离开十年的都大!
之前的十年,回来之后人口变多了、房屋也变多了、开垦出了更多的田地、住在这里的人衣服也好了许多。这次回来,人口没见涨多少、新房也没多几间,但是人人的表情似乎都带了一点儿小小的亢奋!
祝炼不敢耽搁,一气跑回了刺史府,门上遇到祝彪,他先问道:“咱家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儿?”
“没有啊!”
“不对,那我怎么瞧着街上的人样子都不大对的?喏,一个个的……”
祝彪往街上看了一眼,想了一下,笑道:“哦!原来是这个!就,跟西卡的桑力家打了一仗!”
“赢了?!”
“嗯!青君打赢的!西卡人怎么会是青君的对手?”
祝炼放心了,脚步轻快地往里走,又遇到林风来抗议,他也想去打,不想这一仗已经被青君打完了,这让他很不开心!
“不是说好了我也有仗打的么?”
路丹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急什么?兵练好了再说嘛!傻子!”
“你才傻!阿炼!”
祝炼道:“我不傻。”
路丹青噗哧一声笑了:“你与他说吧,我同他说不清楚。”
祝炼也与傻子说不太清楚,不过他却明白:“这两年恐怕也不得安宁了吧?”
“小打小闹的,还打得起,”祝缨走了出来,“这两年我不生事,可也不怕事。”
林风嗖地跑了,路丹青一拱手,也大步离开,留下祝炼叫了一声“老师”,向祝缨汇报入京的见闻。京城的变化也大也不大,大的是,人员换了一些,窦朋竟也故去。不大的是,万变不离其宗,依旧是黏得胶手。
朝廷里的腐儒还是指责祝缨一个女人做事出格,但是六部九卿没一个为难祝炼的,仿佛默认了一般。
“郑、陈二位相公都问您在梧州生活如何、梧州经营得怎么样。我说,梧州百姓安居乐业、士民和顺。郑相公还问了您考录女官的事儿,说……”
“嗯?说什么了?”
郑熹的原话是:“要作什么夭就快点作吧,她是不会让我安生的!想请敕封就请,不要私下任命!面子上还要要做到的。”
口气不太好,倒也说得清楚明白。祝炼不敢说原话,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祝缨笑道:“他一定不会说得这么客气,不过他还真猜着了,是要任命一些人。你随我来。”
祝炼陪同她到了书房,祝缨已拿出一份名单来:“从这里挑出你想要的,带上他们去甘县,把项乐换回来。”
“项二不是已经……”
祝缨道:“我另有事让他做。”
朝廷给的敕封,就是一个品级身份而已,在梧州,怎么用、干什么,看她安排。
这年春耕之后,祝炼与项乐交换,项乐满心忐忑地回到了山城,却得到了另项任务——协助赵苏备战。粮草、兵器、甲仗、器械等等,照一万人数目准备一年。这对两县之物力来说,是非常吃重的。
项乐的心急速地跳动,大声应道:“是!”
祝缨以两县之力,每户抽一个壮丁,便可得五千人,真要急用,每户抽两丁,就是一万人。这两年一直在轮训练兵,比起朝廷新军是差着些,对侍西卡族是足够用了的……
项乐接了任务,第一是找赵苏报到,第二却是捎信回了老家——接妻儿到山城来团聚。
家书送出,项乐长出了一口气,投入到了准备工作之中。这件事需要尽量的保密,半点马虎不得。除此之外,倒也不算太难。他在甘县两年,对西卡族、尤其是桑力家十分的熟悉,如果西进,打的也是他家!
这对他是有利的!
然而,让项乐没有想到的是,他准备了足足一年,等来的不是祝缨下令找个理由与桑力家开战,而是吉玛族的人打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