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越来越热了,你这个时候出门太受罪啦。好容易都安稳下来了,非得自己去么?”张仙姑手上叠着衣服、嘴上嘀嘀咕咕。
祝缨检查着自己的佩刀,说:“以后再派别人,这一趟我得亲自去看一眼心里有个底才好。”
张仙姑道:“听说,西卡、吉玛那边儿不太好相与哩,你安全不?”
祝缨道:“青君、青叶会陪着我。”
张仙姑肚里一盘算,青君是个能打仗的,青叶呢,在花姐身边的日子不短,也能照顾人,心头才微微一松。又嘀咕道:“才在家住几天呐?哎,家里要是有事儿,怎么办?”
祝缨道:“赵苏他们留下,不碍的。”
花姐走了进来,将手里的一大包仁丹放到桌上,说:“这是仁丹,你带上。”
祝缨看了一眼,道:“这些少了,我还要再带些人同去呢。我们装扮成商人,还要有脚夫、护卫,这一包不够的。”
花姐道:“知道,他们那另有准备的,这是给你的。”
“哦。”
张仙姑把仁丹往包袱里一塞、夹在衣服中间,长出了一口气:“可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祝缨道:“我这一趟走,要四处转一转,在外头的日子会长些,不过秋收前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么久?!”张仙姑和花姐都吓了一跳,祝缨出巡,从来没有花过这么长的时间。
祝缨道:“当然啦,要办的事儿多着呢,且这一路又不比以往有人接送,去的都是生地方,自然会慢一些。又要买卖山货,走不快。”
张仙姑的心又悬了起来:“那你可多带几个人,哎哟,不行,这也太……”
花姐将张仙姑拥在怀里安慰:“她有数呢,这么大的家业,当家人就是辛苦的。等她这次回来了,以后就不会再这样往外跑了,是不是?小祝?”
她边说边朝祝缨使眼色,祝缨道:“当然!最迟秋收,一切顺利,我兴许还早些回来呢。”
张仙姑道:“你可早些回来呀!”
“好。”
这边安抚好了张仙姑,那一边,祝缨又要将梧州的事务——主要是山城——做好安排。祝缨召来刺史府与县衙诸官吏,让他们:“各司其职,如有意外,赵苏,你与大姐、项安商议。祝炼要是回来了,你先接待,他也有理事的经验,有事尽可托付给他,不要把他闲置了。朝廷万一有公文、信使来,就说我出去打猎了。若有急事,快马送信与我。若联系不上我,可请几位头人过来,共同议事。”
众人都应命。
她又召来了考试新选的二十个人,这二十人里,有山外来的,也有山里人,祝缨道:“你们都是精选出来的人才,当有所用。所谓‘得人’也要看各人擅长何事,我现将你们分往各处,先试着学办差使。等我回来,看你们各人所长,再为你们定职事。做事嘛,还是做着自己喜欢、顺手的更好。”
二十个人也有在不得志的、也有出身有问题的、也有女子如蒋婉来的时候没打算自己考取个官吏做做的,又有以为考过了就能有官做的……凡此种种,心思各异。但祝缨既有安排,也还算能够接受,因此参差不齐地作揖道谢。
祝缨道:“青叶,读吧。”
祝青叶拿出两张纸来,上面写着各人的名字以及将要分派的职务,也有去帮项安的,也有去帮赵苏的,蒋婉一个安静姑娘就被分给了巫仁手下帮忙。祝青叶读完,将最后一行字也念了:“两个月后,不合式的,调换轮替。”
二十个人答应得依旧不甚整齐。
祝缨道:“一会儿让项安给你们安排住处,总住客馆里可不好。府里暂按照九品给你们发俸禄。”
这回答应的声音大了一些。
祝缨道:“项安,你先安排他们的住处。安顿好了,各自就找师傅历练去吧。散了吧。”
众人轰然答应,项安带着二十个人去了——有家室的如蒋婉,就不好跟四娘这样的姑娘住一起。此外,诸人的贫富也不相同,也有孤身前来的,也有带着仆人的。都要一一安排妥当。如此一来,山里刺史府手上的空房子所剩就不多了,项安将此事记下,预备祝缨出巡回来之后,再向祝缨汇报,询问如何解决。
祝缨则又特意叫来了小江,小江思忖,估计是要让自己也相帮照顾张仙姑。她与花姐相仿,花姐精力也渐不如年轻时,一个人恐怕也忙不过来,祝缨没有回来之前,小江就已主动帮了些小忙了,这一次,她猜也是差不多的。
她连怎么回答都想好了,祝缨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周娓现在如何?”
小江一怔:“挺、挺好的呀?难得是个硬气的人。”
祝缨道:“就怕太尖锐了,我走之后,你帮我多看着她,别让她把那些话都往外说,又或者看到个男子就要翻白眼。这些话,对她讲是没有用的,这是她的脾性,脾气本身没好也没坏,只是在现在不太合宜。”
“为什么?”小江问道,“又何必人人都圆融呢?”
祝缨道:“她有些非黑即白,硬气是好事,执拗多刺有时候也误事。她的刺又不是她自己造成的。有她在也能带一带不思进取的人,刺挠得太厉害了又容易为她招怨。你为她拿捏一个分寸。”
小江想了一下,道:“好。”
祝缨又与赵苏进行了一次长谈,将不能公开说的事与赵苏细谈。譬如如果朝廷有突发事件,要怎么办,山下有变故,又该怎么办等等。
最后,祝缨让赵苏留意好的铁匠、铜匠,有无会翻模造范的匠人。
赵苏问道:“您是要铸造兵器么?咱们的库存还够用,只是如今山外也不敢与咱们大笔交易。匠人更是管得严,只怕要慢慢寻访才好。”
祝缨道:“不止,我要会铸钱的。”
赵苏猛然记了起来,道:“不错!是该如此。只是这样的匠人也少,更难寻。”
“不急,留意就是。”
“是。”
“我走之后,内紧外松。”
“是。”
最后,祝缨又到了侯五的住处。侯五近来话愈发地少了,以往与祝大是个酒友,喝完了酒吹个牛也很有滋味。祝大已死,祝缨竟是个女人,侯五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个荒谬的世界,既不知道,也就随波逐流了,连背后说人坏话的毛病都消失了。
看到祝缨,侯五扶着拐杖站了起来:“大人!”
祝缨抢上一步,请他坐下:“跟我还客气什么呢?我要出去转转,家里您多照看着。丹青我带走,其他几个留家里接着练兵。您给掌掌眼。”
侯五沉默了一下,以老人特有的缓慢的语速说:“大人,要打仗了吧?”他是个多年混迹行伍的人,多少有些经验。这样轮训、练兵,是要花钱的,要说祝缨没点别计划,他是不信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防备警戒而已。以前有朝廷作为威慑,咱们这些邻居还老实些。如今可就得靠自己啦,艺甘的余众、西卡、吉玛,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侯五道:“您说是就是吧,规矩我懂,上头定的事儿,我们下面的人不乱问。”
祝缨道:“没什么不能问的,就是为了防备他们。你您多费心了,也别太累着,人比事重要。”
侯五略有点局促地笑了:“老了,不中用了,一个老废物,有口饭吃就得。万没想到还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祝缨道:“以后都会很好的。”
“哎~”
……
祝缨一番嘱托之后,换上便服,带着胡师姐、路丹青等人与二十个府中随从,从山城出发,先往盐场转了一圈。盐场仍是孔雀在管,明珠、明月两个姑娘皮肤比之前黑了一点,见到祝缨都有点激动——能做事固然开心,盐场的生活其实有点枯燥。
祝缨并不去仓库、盐田检查,而是说:“我来看看你们,再提一些盐走,我写条子。”
孔雀忙说:“我这就去准备,您要多少?”
祝缨道:“我要十担。”
盐场这边的计量,一担就是一百二十斤,十担,一千两百斤盐,对盐场来说并不算多。孔雀也不问用途,准备了十担盐:“都是上好的精盐。”
祝缨道:“不要这么好,有一担精盐就够了,其余都换成粗盐。”
“诶?哦,好!”孔雀也不问缘由,反而请祝缨到仓库、盐田中去亲自查看。
祝缨道:“你办事,我放心,还看什么?”
孔雀仍然含笑请她去看,祝缨道:“也好。”料想孔雀这仓库必是准备得很好等她来检查的,到了一看果然如此,仓库里的盐一包一包码得整整齐齐,盐田里也堆着一座一座的小小盐山,太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祝缨夸赞道:“条理分明,很好。”
孔雀道:“先前久未见您,心里没底,荒疏懈怠了。如今有了主心骨,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混日子啦。”
祝缨道:“好好干,以后好事多着呢。”
孔雀见她脸上带着浅笑,觉得自己应该算是过关了,也可向苏鸣鸾有个交代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孔雀的消息送到阿苏县,苏鸣鸾派人迎候,却没有接到祝缨。苏鸣鸾不由有些奇怪:人去哪里了呢?
苏喆道:“我去府里瞧瞧吧。”
母女俩商议的时候,祝缨已经与祝青君会合了。她换上了蓝布衣服,号称是福禄县的商人,与祝青君手下的几十人一道,往西卡家的地方行去。
路丹青、祝青叶与祝青君见了面,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拍后背,显得很是亲昵。路丹青问道:“姥,咱们这可不像是去打猎呀!”
祝缨道:“是吗?”
路丹青道:“嗯!”
又带了盐,又带了一些山城作坊出产的糖、小手艺玩具儿,还从山城顺捎了一些阿苏家产的茶砖。又说要打猎,还号称商人,怎么看都是有文章的。而且,这一行还带了许多纸张文具,这是不对的!山中无文字,这东西的用处实在不大!纸、笔之类,也有图画的需求,但量不会大。
路丹青自家就是头人,如果不学习官话、文字,纸笔类的作用可能就是画个花样子之类。用量很少。
祝青君勾着她的脖子说:“你跟我走吧,走走就知道了!”
整个甘县祝青君都非常的熟悉,由她引路,一行人走得颇为顺利。在离西卡很近的地方,祝青君也与手下人都换了蓝黑的粗布衣服,将头发缠起来,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山中商队。
路丹青问道:“不见见项二郎么?”
祝缨摇摇头:“不必,咱们打猎来的。”
路丹青有些困惑,因为深山之中,即使是地头蛇也很难立即精准地找到某一个人。而深山其实是很危险的,不提前与项乐联络,万一遇到什么事,现求救都找不着人来救。
还是祝青君将她勾到一边,如此这般一说。路丹青兴奋了起来:“要打了?!早说嘛!我们寨子里也有跑商的,他们跑得比别业那儿的商人远。别业集市那儿,与山外人交易得多。我们寨子里,与山里山外都有交易呢。我还能找到那几家的本族人……”
祝青君道:“不宜宣扬,不然,对方就有准备啦。”
“自己人……唉,我阿爸是喜欢四处嚷嚷显威风,确实该瞒他。”
祝青君摇了摇头,严肃地问道:“你想要你阿爸也参与进来吗?还像上次打艺甘家一样?用他的兵?再从他手里领赏?”
路丹青道:“他……我……”
“你可想好了。你与我不同,我的命是姥救的,我只管听姥的号令行事,姥自不会亏待我。你与小妹也不同,小妹家将来都是她的。你呢?别到最后鞠躬尽瘁却只得片瓦容身,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地混着,连我的下场都不如。”
祝青君所言,是路丹青这些日子来早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的,而就对之策,她也想了许多。她直直地看进祝青君的眼睛,说:“这可干系到我的身家性命,我能信任你吗?”
“当然。”
路丹青道:“我想一直跟着姥,可是在姥面前的不止有我,也不止有你。府里什么人都有,山外来的,各家当不了头人的孩子,一直跟着姥的随从……比在寨子好的是有姥主持。可是我也不太敢全信别的人。你是哪一拨的?”
“我是姥这一边的,与其他人并不相干。你呢?”祝青君反问。
路丹青道:“没有姥,我可什么也不是!好吧!就这样!”
说完,她走到了祝缨面前,当地一跪:“姥!请姥收留我!”
祝缨道:“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路丹青仰面道:“我,以后怕是回不去阿爸的寨子了,您得给我一个容身之地。”
她这话说得大胆,祝缨却没有生气,她扶起了路丹青,问祝青君:“你们说了什么?怎么这般激烈?”
路丹青道:“姥既然带上了我而不是别人,就是对我没有疑心,我该回报您的信任。”
祝缨道:“不是我没有疑心,而是你没有退路。我的这条路可不好走,但好在是条路,愿不愿意跟我走?”
路丹青跪下三叩道:“我愿意的!”
祝缨再次将她扶起,道:“咱们这趟,回去也要保密,我们就是打猎去的。”
“是。”
“对谁都不能讲,包括小妹。”
“是。”路丹青答应完了,脸上才又显出一点犹豫来。
祝缨道:“别让她们为难了。”
“是。”
“走吧。”
…………
她们一行人走得不快也不慢,带的都是紧俏货,尤其是盐和糖,其次是茶叶,又有些绣花针绒线丝绸之类利润也很丰厚。
她们一边走,一边绘制着地图,记述山川地理、标出矿产位置、山脉走向、山林道路等等。祝缨每到一处,就与寨中老人聊天,天气炎热,便从天气聊起,询问当地四季气候,冬天有多冷,暴雨阻断道路是什么时节,河水暴涨时最远能涨到哪里……
如此转了两个月,才将“西卡家”转了个囫轮个儿,“西卡家”实则是“西卡族”,其下竟有七家大头人。
祝青君非常的小心,因为离甘县最近的那一家,有一个死盯着她的讨厌鬼,因此她改换了男装,将脸涂黑,装了七天的哑巴车夫。
祝缨与路丹青常得头人的招见,祝缨每次都背着弓箭、佩着刀。也有不介意的头人,只要看一些丝绸珠宝。
也有看到她的刀箭好,出言询问的。
祝缨看这个头人身材是难得的魁梧,络腮胡子,声如洪钟,知道他也不好对付。便不废话,上了弦,引弓发箭,直直将箭射入远处的旗杆上。旗杆有十余丈远,祝缨连发三箭,三枝箭在木杆上排成了一列。
头人喝了一声彩!又问刀。
祝缨抽出长刀,空中一划将挂着的帘子切下半截来!
头人道:“这可还不够。我还要试一试。”吩咐带一个奴隶上来。祝缨脸色微变,头人面不改色,指着奴隶对祝缨道:“用他试一试吧!”
路丹青皱了皱眉,道:“这不好吧?”头人家的孩子,这种事儿她见过,却也知道祝缨不喜欢,因此抢先出声了。
头人道:“这是我的,不会叫你赔的。”
祝缨道:“沾血不好清冼,容易伤刀。换一样吧。”说着,出手如电,将椅子的扶手劈了下来!
头人摸着下巴,道:“看着是好刀,你要什么来换?”
祝缨道:“只此一件,我还需要防身。我这次只是带些货来探一探路,您要是真心想要,我下次来时多带几件过来——要付定金的。”
头人本要发作,听说还有其他,又见她是个做生意的样子,便说:“好吧。你有多少?”
“您要多少?”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头人要十张弓、十把长刀,祝缨不客气地收了他的订金。路丹青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祝缨的脸色。
离开西卡族的时候,她们所携货物已然出清了大半,头人还有些惋惜地问祝缨:“你的货我都留下来,照你与吉玛家交易的价给你金子,如何?”
祝缨道:“我是探路的,不带些货,他们不当我是买卖人,当我是什么匪类,路就不好走啦。您要什么,要多少?我都记下来。下次一定。”
头人这回却不肯付定金了,说了要盐、又说要很多糖,他对纸张之类并不感兴趣。却又友情奉送了一个信息:“你这个‘纸’,番人有时候会用,不如卖给他们去。”
“番人与您也有交易?”
头人道:“对呀。”
祝缨又询问番人的情况,是不是商人、有多少、频率如何之类。头人忽然不高兴了起来,道:“我到哪里知道去?你的东西又不卖我!”
祝缨也不尴尬,从容向他告辞而去。
很快,她们就离开了西卡族的地界,到了吉玛族。吉玛族也分几家,他们与西卡、西番都很近,天气也比其他地方凉爽一点。
祝缨站在半山腰,看向山下一片平原,道:“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竟然有这么大一片好地方!可算让我找着了!”
祝青叶好奇地问:“找什么?”
“一片好地方!”祝缨说,“快,图呢?标记下来这里!”
祝青叶取了图来,祝缨随手勾了两笔,在上面画了个方框:“以后当在这里另建一座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