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过渡

赵苏比去年离开的时候瘦了一些,两颊微微凹,五官显得立体了许多。他的须发也夹了一点点的银丝,眼睛却还明亮,整个人看起来反而精神了一些。

听到祝缨说考试的事情,赵苏久悬的心也略略放下了一些,他些番北上京城,心里最挂念的还是梧州选才的事儿。科考事关重大,选出来的人接下来是会逐步掌权的,这件事情如果不能够参与,必是一件憾事。好在他赶上了。

赵苏微笑道:“说起考试,政事堂可也很在意您在梧州的‘求贤令’呢,问的人可不算少。”

祝缨道:“他们问的什么?”

赵苏道:“不外是取士的依据之类,我便说,我也不知道,下令的时候,我已准备动身了。”

祝缨一笑。

赵苏趁势问道:“姥,您预备怎么选材呢?”

祝缨道:“当然是选可用之材,梧州如今可比不得朝廷,虽由教化、文学之类少不得人,也须有所侧重。唉,真到了要见真章的时候,孰轻孰重,可谓一目了然。你此行北上,也曾一眼看到底了?”

赵苏道:“不敢,不敢说看透了,可也见着了衰朽之相。我也只能庆幸自己追随您南下得正是时候,若是此时仍然在朝为官,又想有所建树、不愿看着时局糜烂下去,非得急死不可!”

“哦?”

赵苏道:“如今天下,仿佛一个迟暮的老人,说他死了,他也没有,说他糊涂了,他还能理事,可是从年轻时攒下的家当放到席子底下,已经渐渐被几房儿孙逐日偷取了。说他不知道吧,他仿佛又知道,还说儿孙日子过得够富裕。说他知道吧,他却仿佛不设防,金珠宝贝还是放到席子下面,锁被撬开了也不换把新的。真是……”

祝缨道:“这皇帝,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守财奴了。”

“可惜了咱们给他的钱粮,”赵苏说,“还要问梧州的产出、人口哩!我都回说,羁縻之地,各族素无文字,并无文字记述,也无籍簿可查,无可奉告,能有这些,已是您怀柔所致了。”

祝缨点了点头:“告诉了他们,也不能赈灾,还是各自安好为佳。京城其他人,还好么?”

赵苏又说了与顾同的会面,赵苏与顾同年龄相差不大,也曾是县学同学,又都是福禄县的富家子弟,是有些熟悉的,赵苏如今却有些瞧不上顾同,他摇头道:“您的故人,泰半安康,南士却不甚好。这些人,杂夹不清、当断不断,还请您明查。”

“怎么说?”

“他们狠不下心来,既不想放弃朝廷给的尊荣、权利,又不想失去您的回护、指点,”赵苏不客气地说,“未免太贪心!请您千万将慈悲之心放到梧州!这些人已经是官员、士大夫了,与梧州未必一心。除非朝廷有难,又或者想要投机,否则不会向您输诚的,至多不过利用而已。”

祝缨点一点头,赵苏看不出来她的想法,说话愈发直白了:“我若在他们的位置,要么来寻您,妄图鸠占鹊巢。要么鼓三寸不烂之舌,意欲游说您归顺朝廷,拿您做投名状换富贵!您如今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以前,朝廷不以梧州为意,然而您的光辉是掩盖不住的,朝廷瞩目是迟早的事情,在阴暗处谋算您的人,只怕也不在少数……”

赵苏说了很多,从他对朝廷的观察,到对梧州的见解,从郑熹、陈萌,说到姚辰英、王叔亮,乃至温岳、金彪等人,直到随从们来点上蜡烛,他才接过茶来喝着。待点灯的随从走后,他又询问祝缨:“姥,这个考试……要怎么考呢?出的什么题目?若还是夷夏之防,不如不考。还是考些实务更要紧,眼下缺干正事的人。以后想要统筹的官员,这些人也算经过事了,人品如何也都能看出来了,到那里再任命,似乎更妥当些。”

祝缨道:“不妥。”

“姥?”

祝缨道:“该考的典章制度还是要考的。”

赵苏问道:“这又是为何?”

祝缨道:“可以筛汰掉一些读书把脑袋读方了的人,这样的人,再有本事,咱们也是不能要的。”

赵苏舒了一口气,他所虑者不外如此:一则是山外之人挟着礼法道义,居高临下来要欺辱他们,二则是自己不在,新人已经选任完毕,自己回来就又要面临磨合。

如今两件事都有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赵苏将陈萌的书信呈给祝缨就告辞去见妻儿了。他自归家,也不歇息几天,第二日便到刺史府里报到,将刺史府的庶务接手了大手,又跑去与祝缨商议考题的事情。

祝缨准备了几类题目,既有案件的判罚,又有一些礼仪典章的考问,占比最大的还是相关庶务的考题譬如某地有户若干、田若干,当如何安排春耕秋种、缴赋服役,又当如何备荒……之类。

赵苏看了一回题目,也挑不出什毛病来,将考题又原样放到案头,问道:“不知学子们情状如何,先前一个陶未然,着实令人恼火。要不,去看看?”

祝缨也欣然同意。

此时已到二月,能够看到消息、赶得及的人已陆续赶到了。这些人里有男有女,也有福禄县的、也有吉远府的,也有更远一些地方的。一部分人住在客馆,另有一些人住在客栈,都紧张地等候考试。

祝缨与赵苏到了客馆门外,遇着周娓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祝缨,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来。祝缨问道:“你怎么来了?”

周娓道:“不是您派我去接人进山的么?”

赵苏也问了一句:“这些人,都怎么样?”

周娓对他还算客气,答道:“呃,学问么,我可看不大出来,可京城那些个看着像样的,干正事也不太像样。不过,我看这里头有几位娘子着实不错。”

祝缨问道:“怎么说?”

周娓理直气壮地道:“她们敢抛家别业逃过来!”说着,指着客馆的几个方位,逐一向祝缨介绍,娘子们住在东南角,拢共三间房,几人拼着住,共有六名女子,加上学校里的五个,拢共十一人。东北角靠柴房有一间房子,里面住着一对男女,却不是女子来考,是男子。

除此之外,应考者就全都是男子了。从远地而来,首先得开个路引,一般衙门不会给一个女子单独开这个,没办法的人就只能被筛掉。梧州在山中,赶路又要筛掉一部分人。

能到梧州考试的,都比较能活,命还算硬。

周娓问道:“您要看哪个?”

赵苏笑道:“你这个人,问姥要看哪个,却只向姥讲女子如何如何,并不提士子,好不偏心。”

周娓理所当然地道:“关心士子的人比比皆上,譬如我只少提了一句您就问上了,娘子们可没有许多人这般惦记,我就只好多为她们记上一记了。”

赵苏也只笑着摇头,周娓此人,向来性情执拗,与她争吵是没有一个结果也说服不了她的。赵苏只管问其他士子的籍贯之类,从中又看到一个眼熟的人——福禄县的老乡,王九。

赵苏看了一眼祝缨,见她正在问那一对男女:“你们不像是兄妹,难道是夫妻?”也便小声问王九:“你怎么悄没事地就过来了?也没递个拜帖?”

这也是朝廷考试的习惯,考前要先扬个名,四处跑个门路。王九低声道:“我自家中跑出来的。”

赵苏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时失语,这个王九今年十九岁了,可算得上是祝缨才到福禄县之后降生的。自祝缨到福禄,福禄县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过,王九的人生也随着家族的兴旺越来越顺遂。他与别业里的护卫们一样,打小就听着祝缨的事迹长大。又不幸家中长辈要他以祝缨为榜样,祝缨回来了,家中长辈还在犹豫,他先跑过来了。

王九问赵苏:“您看我成不?”

赵苏低声道:“莫要乱问,叫人说我徇私舞弊。你凭本事,考就是了!”

王九乐呵呵地道:“好!”

赵苏不由为这个傻子的父母感到糟心,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祝缨。祝缨的面前,一对年轻男女已经跪了下来,两个人四行泪,苦兮兮的,俨然一对苦命鸳鸯。走近了就听到那女子说:“请使君垂怜。”

那男子却说:“错都在我!莫怪婉娘!但有罪,我一人领受,与她无关。她一介女流,既不能自作主张,便不该受到责罚。”

赵苏戳了戳周娓的后背,周娓回过头来,赵苏头问道:“怎么回事?”

周娓有些无聊地说:“亡命鸳鸯,不肯听爹娘的话嫁人,就与情郎跑出来了。”她固喜这女子敢于逃跑,却又对这逃跑还要与情郎一道十分不解——自己挣命就好了,何苦带上一个累赘?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了么?

哪知这女孩子却十分坚决,与这男子拥在一起,对祝缨道:“大人可也不曾说不收留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已无他处可去,也不敢求大人格外关照,只消容我们片瓦安身。若得考中,他自当尽心竭立,取不中,便是本事不行,我二人请在此安身,种地也罢、做工也罢,不要人白养着。结草衔环,报使君大恩。”

祝缨看了看她的手,忽然问道:“你识字?”

“诶?是。”

“周娓,给她也登记,让她考试。”

女孩子有些吃惊:“我、我、我?”

祝缨道:“我本来也不限男女。”

女孩子还有一丝迟疑,男子却面露喜色,先叩了个头,道:“多谢使君!”又劝女孩子说,“婉娘,你本就比我聪明能干,现有机会,我们咱们又来此,蒙使君恩德愿意收留你我,何不一试?或者,你竟比我更有前途呢?”

婉娘神色犹豫,周娓已挤了上来,道:“这才像话!来,我给你登记姓名!”

祝缨、赵苏都觉得这一对儿颇有些意思。

…………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三月,考试正式开始了。

地点设在山城的学校里,考三天,从礼仪律条考到算术、写作等等。三日一过,祝缨与赵苏等人阅卷,最后从中取中二十人,内里五女十五男,其中便有那个“婉娘”蒋婉。自福禄县来的五个女孩子,只有四娘考中了,苏鸣鸾选送来的人里,倒有一男一女考中。

这其中,年龄最大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衣服上打着补丁,看起颇为寒酸。第一名却是一个锦衣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圆圆胖胖、憨态可掬。

赵苏尚不觉如何,周娓的老毛病又犯了,悄悄找到了二江,对江舟道:“好生奇怪,既不限男女,怎么取中的还是男子居多?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蹊跷?”

江舟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原本读书的男子就比女子多呀!纵识得几个字,又有几个人家能供女儿一直读下去的?那得有多少钱?有这些已经不错了。”

周娓悻悻地说:“早晚得叫女孩儿与男孩儿一样的读书!”暗下决心,要得空就对祝缨、花姐、张仙姑叙说此事。

那一边,祝缨却没有她这般的不满,考试的卷子是她出的,评分是她评的,要取中什么人、任用什么人都在她的心中,取中之后各人分到各部,或任书吏、或司仓廪,都有安排。而她自己也有了新的行程——乔装查探西卡、吉玛。

对外却宣称是要去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