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世道

舅舅说的话听上去挺有道理的,想一想,也是长辈们托付人的时候常说的话,项渔总觉得哪里有一点点怪怪的。来不及细琢磨,坐下的马刨了刨地,把项渔颠了一颠,项渔道:“起雾了,您路上小心,我须得护送天使下山。我姑在还在城里,您带了四娘她们先见一下我姑。”

舅舅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四娘已经长大了,兄妹间也没有太过亲昵,项渔对表妹等人点点头,顺势打量了一下其他人。一看不打紧,后面雾里又钻出几个人来,走近了才看清楚,竟都是些福禄县的士绅!他急忙叔叔伯伯地拱一拱手,同时也看清了夹在他们当中的还有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与四娘年纪相仿,其中几个还更大一点。

正月十六,大雾天,一群才拜过早年没多久的人结伴进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一水儿的“大姑娘”,不像是要上学的小孩子,他心中的违和感更甚了。只因公务在身,不得不匆匆结束了对话,心想反正舅舅是要先同姑姑会面的,还有姑姑把关,问题不大。

他重新招冷云、李彦庆:“二位请仔细脚下,起雾了,地上湿滑。”

奉二人下山不提。

却说项渔的舅舅转头对同乡赵翁说:“咱们先去哪儿?”

赵翁道:“说好的,去赵苏家。还是先去他家,再去你们大郎他姑母那儿。都是亲戚,赵苏也不能不叫你走亲戚不是?”

他们都是福禄同乡,家境相仿,颇有些亲戚关系。这个赵翁是与赵苏家连宗的,也算族人。

项渔舅舅道:“不错,那咱们脚下快些吧。”

赵翁道:“极是。”又招呼王翁、顾同的叔叔顾二等人。他们又各自检查一下带着女儿、侄女又或者外甥女之类晚辈有没有掉队,叮嘱:“坐稳了,山路不好走,以后你们在山里也要当心。”

姑娘们心中有欢喜、有担忧、有紧张、有兴奋还有离愁,周遭的雾气又添一种神秘,凡此种种掺杂在一起在少女的心中留了极深的印象。

她们中有两个曾成功缠着长辈进过山,但在此时也完全分辨不清路了。赵翁的女儿问道:“阿爹,好像……不太对吧?”

队伍停了下来,赵翁呵斥道:“别胡说,看你脚下。”

“我留意着呢。”

赵翁道:“我说的是这个路,这是大人去年新修的,你才进过几次山?你就知道走得对不对了?”

项渔的舅舅看别人训孩子,就要做个好人,对小赵姑娘说:“咱们这次走的也不是先前的路,先前要绕远,现在要走一线天。这条路更近。往年道不好走,如今大人回来,这不,变好了。咱们就走这个啦,省时,一天就能到了。”

小赵姑娘有点小尴尬,不说话了。赵翁道:“不要磨蹭啦,走了。”

小赵姑娘摸了摸脖子上挂的符,这是临行前姐姐带她去求的,母亲早死,出嫁的姐姐就带她去庙里求了个平安符。

或许是有平安符的保佑,这一路走得很顺利,一线天也确实让人心底生寒。

过了那道关卡,天黑的时候他们赶在关门前到了县城。一行人依旧计划,先去了赵苏家。

赵翁拿着赵苏父亲的手书,赵苏也客气地接待了他们。赵苏在主座上坐了,这让赵翁等人都很感慨——他从四品了!成了别驾了!

赵苏看了父亲的信,很快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这是山下士绅们这一个新年期间商议出来的一个绝妙的主意。以前,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她找各家要学生,办县学,带着学生做事,送学生当官。

那时候,她还是他,是当地的父母官,带男学生,包教包会包吃包住还包前程包学生全家的前程。现在她是她,那就送女儿来!女人当官这个事儿吧,看着别人家女人,那是有点离经叛道的。不过如果是自己家的,也不是不能接受。

赵苏却是个顶混蛋的人,对赵翁道:“小娘子们作别父母,你们也忍心?”

项渔的舅舅道:“我那外甥当年到府城的时候,比她们现在还小呢。阿渔做得,她们也就做得。再者,十五、六岁的姑娘,这天下还有比大人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

放到一个女性长辈的身边,又不是给男性老刺史做妾!安全,放心。说来,大家白在背后嘀咕了项安好些年。

赵苏的话更混蛋了,他笑得很刻薄:“女儿来安全,儿子就不安全了吗?倒是懂事。家中子弟,官儿做着、学上着,送女孩儿进山?”

同行的张翁忙说:“他们朝廷命官,不敢就逃回来。都回来了,恐朝廷猜忌大人。贤侄,明人不说暗话,咱们家业妻小可都在山下,有阖族老小要照顾的。咱们要是没长脑子,怕也入不了大人的法眼吧?”

小赵姑娘道:“大人,是我们自己愿意来的。”

赵苏看了她一眼,小赵姑娘涨红了脸,却不退让,她爹让她下去她也不动,仍然对赵苏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我们的叔伯、兄弟才算是诚意。咱们福禄的姑娘,做事哪样比人差了?”

赵苏笑道:“真不知道?你与你兄弟真的一样?你们要真的一样,这次就不会只有你们这些女孩子来了!”他把“只有”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那肯定是不能一样,小姑娘再看自己不比别人次,儿女还是有差别的。

小赵姑娘脖子也红了,道:“到了大人这儿,我就不会差。”

赵苏点点头:“有志气,可谁没有梦想呢?你得做出实绩来才行。”

赵翁赶紧给女儿打圆场,把话题又扯了一扯,道:“在福禄,儿子女儿当然是一样疼的。”

话虽如此,他也有点脸红。

这次士绅们拜年,祝缨只是答应如果有难处可以来找她,话没说实。赵苏家这样的当然是不担心的,赵娘子把儿媳、孙子都送上山了,人家托上乔木了,认准了。哪怕以后就在山里当蛮夷了,也是个穿红袍的蛮夷。

山下的士绅们却是无所依的,虽然抱团也是一股势力,仍嫌弱,且没个方向。他们仍然是倾向于祝缨。反正这个女人干的事儿从来就没有被人料中过,却桩桩应验、件件妥帖。

既是想合作,就得拿出诚意来。送儿子进山,也确实有点小尴尬,儿子们自己也犹豫。敬佩一位“相公”对天下所有的普通人来说是很容易接受的,但不是所有的士绅人家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一位女上司。当邻居、合作,他们还不觉得如何,也希望祝缨能够平安,全副身家押上,就大可不必了。

他们研究过了,如今的梧州是羁縻,那几个县人家自己管着,官职是人家自己族人做着,祝缨能够拿得出手的官位十分有限,还瓜分得差不多了。这些子弟入梧州能干什么呢?祝缨还能像以往那样给他们全天下的安插职位吗?

相较之下女儿就显得很合宜了。再不济,也能跟着花姐学点儿本领,不算浪费光阴。能干些的,不说花姐、二江,项安、祝青君、巫仁哪个又差了?

士绅们自认自家出身比那三人都强,家中女儿也不应比商贾、奴隶、小财主差。从女儿身上看出祝缨还像以前那样有本事,再把子弟送进山来谋生。

因此他们选择了几个相貌端正、比较聪明伶俐的姑娘送了过来。

赵苏已摸清他们的想法,便不再刻薄,轻声道:“姥一向慈爱,却不软弱,包容,从不任人欺凌。公平公正是说,给的时候大方,追债的时候,我会亲自出手的。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别玩吃了吐那一套。”

赵翁说:“那不能够!”

赵苏道:“今天已经晚了,我安排你们去客馆休息,明天一早我就禀报给姥。”

“好。”

……——

一行人到了客馆却并不休息,而是由项渔的舅舅与张翁做代表,又去项安家里拜访,说明了来意。

项家也是与祝缨捆得很紧的人家,项安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心里有盘算。她说:“我也做不了你们的主,只请你们自己有些良心才好。”

项渔的舅舅忙拍着胸脯说:“这个你放心。”

项安道:“我是为你们好。”

你们要是没良心,大人处置起来可就不会顾忌了。

项渔的舅舅又攀起亲戚,诉说了自己等人的难处:“梧州要还是以前的梧州,福禄县还在大人的治下,咱们什么都不用想,一门心思地跟着大人,她要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如今……头上还有个婆婆。出入关卡、路引、出身统统在朝廷手里,咱们能怎么办呢?”

项安道:“大家都难。不过,孩子来了,我会照看好的。你是阿渔的舅舅,我是他的姑姑。我也提醒你一件事儿——凡跟着大人的,越早,越好。心越诚,越好。我们家对大人,称不上雪中送炭,反倒是承了大人的恩,勉强算是共患难,因而可以共富贵。越后来的,人越多,就越不显眼,就得跟在别人后头打转。”

项渔的舅舅唯唯。

项安见状不再多言,但是见小赵姑娘与四娘几个眼睛亮亮的,反而有一点意思。她说:“我一直都在这儿,只要大人收留了你们,有什么事可以来同我讲。”

众人心头一喜。

次日,祝缨见了他们,眼前六个女孩子,年纪差不多,高矮胖瘦的,说话都接近官话,行礼也比较标准。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

赵苏道:“山下官学可不收女学生,就是番学,也荒废了。她们都是父母的掌珠,不忍她们失学,所以来求学的。”

他还帮大家把理由给编全了,赵翁之前对赵苏的意见也消失了不少。

祝缨道:“我这儿的学校,可要先考试的。”

小赵姑娘道:“我们愿意。”她俨然是这一批人里的一个小小领袖。

祝缨将六个姑娘挨个儿看了看,小赵姑娘努力挺直了脊背,背上也冒出点汗来。祝缨是一个只存在于她们的“传说”中的人物,大家交易、发誓都用她的名,因为据说不管什么样的坏事都瞒不过她的眼,坏人逃到哪里都会被她追捕缉拿。

颈中戴着庙里求的护身符,庙是她的生祠,她对女孩子极好,爱护着女孩子。

之前庙中塑成男子的模样,既知她是女子,小赵姑娘的心里便将那个一身紫的佩刀丈夫换成了花钗大袖的雍容美人。必是柳眉凤眼、直鼻樱口、肤如凝脂。

哪知眼前这人丑是不丑,但只有肤白勉强沾边,她一身利落的窄袖袍服,束冠,佩短刀,比塑像俊,却与想象中的庙中女仙完全不搭边。

她就是一个正在考验你的长者、老师、官长,你想象中的她的样子,绝影响不到她本人。

祝缨忽然问道:“你们几个,都认识?处得还不错?”

小赵姑娘道:“是,我们是同学。”

她们的家在二十年前被祝缨迁到了县城,祝缨管这些乡绅是方便了,乡绅之间的联系也紧密了,小辈们很容易就熟络起来。她们无法进官学,但福禄风气,有钱人家的姑娘有不少也读书,姻亲们凑一凑,请个女先生给姑娘们上课,更容易处成一种亲厚的关系。

学生的性情也是各种各样,四娘与小赵姑娘就很高兴能够进山,隐隐成了小头目。

祝缨道:“好,祝锦,带她们去见大姐,准备考核吧。”

祝锦是回府之后,祝缨又从县中另选的补充随从的一个姑娘,今年十六,个头也是不高,一双大眼很是灵活,笑着对几个姑娘说:“请随我来吧。”

祝缨对赵翁等人道:“考试不过两、三天,等她们出了结果,你们也能安心回去。”

“是。”

正寒暄,杜大姐从后面跑了过来:“大人,老翁病重了!”

祝缨道:“我失陪了。”

赵翁等人忙说:“大人请。”心中有些不安。

祝缨却命赵苏:“你替我陪陪他们,祝彪,去请大姐,让小江去学里陪几个小娘子。”

“是。”

祝大早凉了,祝缨这不过是作戏。她又等了两天,等到项渔回来,报告了冷云已经动身的消息,才公开发丧。

祝府开始办丧事,讣闻也发往几个县。

赵翁等人心中惴惴,觉得这兆头实在不好,连带的,几个小姑娘考试时也更加紧张了,不知道会不会被退回去。几对父女在客馆中急得团团转,赵翁一面说:“咱们也要准备奠仪。”又推举项渔的舅舅去打探消息。

项渔的舅舅找外甥。

项渔道:“先莫去。老夫人伤心得躺下了,大娘子正在与大人说话。她们俩说体己话的时候,等闲人不敢打扰的。不过,有大娘子在,大人心情会好很多。这些人里,只有她最能开解大人。等她们俩聊完了,再求见,事情会好办一些。”

“那好,我就等你的消息啦。哎,你妹妹她们的考试……”

项渔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这个?只住几日,等忙过了,大娘子闲下来了,你们再来问。”

“好好!”舅舅一面答应,一面寻思着要托商人往山下送信,告知同乡,也得来上礼不是?

只盼大娘子能把大人给开解好了,可别再节外生枝。

那一边,祝缨正盘膝坐在棺材边的蒲团上,花姐半跪着烧纸。

祝缨道:“别弄那个了,等会儿我烧元宝给他。”

花姐道:“你要难过,就哭出来。”

祝缨摇了摇头:“过了劲儿了,没得哭。”

花姐小心地问道:“他最后走的时候,老糊涂了,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祝缨道:“不是为这个记恨他,也不是非得哭出来不可。他也不是老糊涂了,倒是有几分道理……”

“你!”花姐有些惊骇。

祝缨续道:“我是要想一想,我死了,这片基业要交给什么样的人才好。要开始寻觅这样的人了。我走第一步,预料不到第二步在哪里,更管不着别人怎么走,谁也不能把第二步赖我头上。可是,我总得选个有腿又愿意走的,你说是不是?”

“诶?”花姐的心情在转瞬间大起大落,一时忘了接话。有点生气,有点想打人,最终嗔了一声:“你都想好了,哪有不是的?”

祝缨伸手捏了几片纸钱也扔到火盆里化了:“没有想好。”

“啊?”花姐又担心了起来,“有什么难处么?赵大郎、青君他们都不行?大郎是你义子,又有情有义,你又让他做了你的别驾。也没有打算托付给他?这些人里,就他城府深。这个地方,没有城府是守不住的。

要说大郎年纪与你相仿,不适宜。要不就是青君,她……其实比大郎更合适些。打小看着长大的,为人也好,有点儿像你小时候。

他俩要是不都不行,你……”

祝缨道:“我不是说哪一个人。”

“嗯?”

祝缨道:“你看,爹走之前说的什么?他心里明白。大家都知道留后是什么意思。哪怕中间断了,都得再续回来。大宗小宗,子子孙孙,伦理纲常。根本不用担心身后怎么继承,那是已经定好了的,自己不说,也都知道应该怎么做。自有人‘主持公道’。

我呢?我死了,谁继承?按照什么规矩继承?下一代、下下一代,后来人会不会改弦更张?把我定的规矩都翻过来?后人很难还与我一样,对吧?困不住我的东西,却能困住别人,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花姐喃喃地道:“世道。”

“所以啊,周公孔子被尊奉为圣人是有道理的,制礼作乐是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