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马首是瞻?
祝缨并没有轻信,她只是含蓄地微笑着,对众人点头,再次邀请诸人入座:“吃到一半儿站着像什么话?坐。哪怕是在吉远府,也未必有这么全的山货哟。”
众士绅都笑了:“今天可就不客气啦!”
仿佛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彼此毫无芥蒂似的,他们又聊起了家常。常寡妇的白发也密了许多,仍是管着家,说起福禄县的仓库:“还是您在的您在的时候建的,如今旧的朽坏了几个,新的还没建哩。”
由她开了个头儿,大家都告起了状,什么当年尚培基祸害福禄县啦、什么现在的徐知府什么都不知道干啦……说得热闹极了。祝缨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诉说的人心理上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说着说着,就要说到一些家长里短,谁家与谁家结了亲,谁家添丁进口,谁家的老人去世了等等。祝缨偶尔问一两句自己认识的人近况如何,也都得到了回答。
项大郎又提到了吉远府的荆家等:“他们在知府的眼皮子底下,不方便过来,也让给大人带好。”
雷保还是那副脾气,对祝缨他是怕的,对别人可不在乎,他发出嘲弄的声音:“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在观望罢了。他家里有大官儿呢!还道自己这根草能稳扎在墙头上哩。”
他儿子雷广也是以前福禄县的县学生,陪着爹一起挨过打,也跟着同学一起被祝缨推出去做了小官,年岁与赵苏相仿,如今是个从六品。
顾翁两耳发烧,镇定地说:“他宗族亲戚一大家子的人,谨慎一些也是应有之义。何况也有亲近大人之意,你又何必代大人赶客?”
雷保“哼”了一声,捏着酒盅与一旁的赵翁碰杯。
祝缨道:“心直口快,在我这儿只管说,但是呢,哪儿说哪儿了,说完了,出了这个门儿,依旧是同乡,人不亲土亲。”
士绅们都附和。
宴席总有个结束的时候,夜深了,花姐道:“山里夜间冷,又有了酒,还是歇息了吧。”
祝缨笑道:“好。”
众乡绅也随即附和,祝缨就让赵苏、项渔等人接待,引到客舍休息。别业的驿馆并不特别的宏大,如今住进了一个冷云、一个李彦庆,他们又带了许多的随从,所剩房间不多。幸运的是,别业发迹是集市贸易,往来商贾极多,因此有许多供客商居住的客房,家具齐全、饮食便利。
士绅们当天就住在那里。
宴散后,祝缨去后面张仙姑和赵娘子,顺便询问祁小娘子如何安置。花姐也带着巫仁跟着一道往后走,巫仁是孤女逃到别业的,祝青君当年又被花姐送到京城去,巫仁也就很自然地填了祝青君当年的位置,在府内陪伴花姐居住至今。
张仙姑面前,赵娘子还没告完状。祝缨与花姐一来,她便说:“阿妹?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又将与张仙姑说的那些从头又数落了一遍,祝缨也都听了。巫仁心中有气,暗道:一个盐场,大人与苏县令花了多少心血?青君还亲自跑了几趟,就为了沿途安全,他们这就想要分一杯羹了?吉远府多少盈利的行当都是大人扶植,如今连盐利也不想放过,真是无耻!
心里骂了无数句脏话。
她气鼓鼓地,偷眼看祝缨,祝缨却是一脸平静,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微笑,巫仁只觉得更生气了。
赵娘子却不用像她这样憋闷着,开口就催:“阿妹,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祝缨道:“阿姐,我理会得。”
赵娘子道:“说了也是白说!”
祝缨笑笑:“您就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吃亏了?”
赵娘子听了直摇头:“是没吃亏,就是把便宜也给别人占了。”
张仙姑对赵娘子道:“打小就这个脾气,不然也不能干出这许多事情来,她有数的。”
赵娘子才不说了。她夫妇二人今天住在赵苏家里,赵苏在城里也有一处宅子,不大,两进,是祝缨给的。一家六口加仆人拢共十几口,有些挤也凑合住着了。赵家人也不挑剔,祁小娘子道:“我打十二岁上跟着大人离了京,此后便从没有为住处操过心了。”
赵苏却知道自己的母亲,过惯的“阔绰”日子,先说:“以后会更好的。姥什么时候让大人久居局促之地的?”
赵娘子一想也是,嘀咕一句:“她接下来要干嘛呀?”却又不要求赵苏回答,拖着丈夫回房休息去了。
那一边,张仙姑也问祝缨:“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呀?人呐,不能人鬼不共,也不能把心都扒给了人。”
花姐道:“盐可是个要紧的东西。”
祝缨道:“咱们都是听赵家阿姐说,刚才你也在,可听到他们提了?”
花姐道:“那你也想想万一他们提了,要怎么接。我瞧着,他们兴许有这个心。你呢,唉,多少年前就惦记着梧州盐贵。我不信你忍心叫吉远府的人吃淡。你可想仔细了。我不拦你做好事,做好事时也想想你自己,成不成?”
祝缨摆了摆手:“好。”
巫仁心里着急,见花姐竟不再劝,自己想说话死活张不开嘴,跟着花姐离开张仙姑的屋子,一气跟进了花姐房里。
花姐问道:“怎么?有事?”
巫仁点头,对花姐道:“大娘子,咱们大人不会真的要便宜那些人吧?”
“别担心,她有分寸的。”
“我可真怕她又胸怀天下了。有公心的人固然令人敬佩,但如果是自己心中亲近之人,却总是恨不得她能够自私一点才好!不能因为人好,就要叫好人吃亏!”巫仁说。
花姐道:“不会的。”
巫仁道:“丞相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想象不到,可我在山下住过,见识过那儿刺史府,在别业里也见识过京城送到府里来的各种精巧珍玩。您比一比,大人在京城过的日子,再看看现在,回来绸衫都没见穿几次。大人又有许多的事要做,还要经营梧州,样样要钱!盐利厚的!他们有了果子、有了甘蔗、有了会馆、有了粮食,养儿子也没有这样的!”
花姐知道巫仁,见生人如畏猛虎,不被逼急了,能不说话就一字不言,见熟人话如泉涌。忙安抚道:“知道知道。她比咱们清楚。”又打趣巫仁,让她做司户是对的:“一个你,一个祝银,可把她的家守得牢牢的。”
“当然!”巫仁理直气壮地说。
花姐一乐,道:“她会做什么,我也想不到,不过,她不是个滥好人。你忘了她在山下整肃时的手段了?”
巫仁呆着脸,没想起来,花姐伸出两根手指:“二十。”
巫仁恍然:“对哦!”
“这下可以安心睡觉去了吧?”
巫仁脸上一红,提起裙子跑了!
…………
次日,客馆诸人起得都略晚,祝缨不喝酒,照常起来。府中的演武场宽敞、诸般器械俱全,祝缨与胡师姐练了一会儿,杜大姐就来说:“早饭好了。”
祝府有厨娘,确实不是京城的手艺,但是山间风味做得还不错,祝缨一面擦汗一面问:“家里其他人起了吗?”
杜大姐道:“也都起了。”
祝家主人一家四口年龄偏大,都不睡早觉,祝大还是房里吃。祝缨与花姐等人一处吃,席间,花姐说起:“干爹胃口也不好。不让他喝酒,他又闹脾气。到了这个年纪,要少饮。”
祝缨道:“想喝就给他吧。也到了恣意的年纪了。你管着他,于他是受难。我知道你是为了他延寿,可他未必这么想。”
花姐道:“也罢。”
吃完了早饭,士绅们又来到了祝府,祝缨对江舟道:“你与项渔两个去客馆,冷、李二位昨天没逛痛快,带他们逛街去,记得让他买东西付钱。”
“是。”
祝缨对士绅们说:“好啦,知道你们还要回去过年,咱们就不讲虚的了。我在的时候,你们还是梧州人,我如今看大家,还是与当年一般,总不觉得大家变成邻居了。”
顾翁忙说:“我们心里也当大人是自家人。吉远府要是能并入梧州就好啦!”
祝缨道:“不忙,那须得是朝廷点头才好。咱们如今只好就势把日子过下去——会馆还好么?各地商路还通么?有人刁难吗?”
项大郎忙说:“也是有一些的,自您回来,有得到消息的地方,也试探……”
以往,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有祝缨庇护,等闲也不找麻烦。祝缨南逃,各地会馆、商铺就是肥羊了。
“亏得消息传得慢、大人处置快,咱们平日也用心经营,堪堪稳住了。”
祝缨道:“哪里有人为难会馆了,来告诉我,我看看都是谁无事生非。”
众人大喜:“多谢大人!”也在猜测,祝缨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毕竟,梧州刺史不比丞相,管不着别的地方。
祝缨却又什么都不说。他们又提及交易,祝缨笑道:“你们进山的时候,看到路了吧?”
“是。”
“只有更方便安全的。”
她绝口不提盐场的事,士绅们试探地问道:“那山货?往年大人说过,山中物产交易时卖不上价,贩到远处中人赚了大半利润。如今是大人在山里,长此以往,不是咱们占大人的便宜了么?大人,有什么别的货可抵么?”
祝缨笑道:“有我在,这个你们就放心吧,不会欠你们的账的。”她虽然在笑,拒绝的意思却十分的明显。
士绅们不敢与她对视,齐齐低头,不再提那些小算盘了。
他们还需要下山过年,住不两天便告辞下山。冷云、李彦庆倒趁此机会把这座小山城逛了个遍,冷云逛了几天只看出个新鲜,李彦庆倒是看出了更多的门道——此处安居乐业,人心很齐。细问之下才得知,这里的居民倒有一多半是各路奴隶,只有在此才能得到一个正常的身份、一份小小的家资。
李彦庆看着冷云正拿着一柄新买的竹笛吹破音,忙给他打断了:“大人,您……”
冷云道:“难得山居,避开纷纷扰扰,你怎么愁苦着一张脸?我都没说想京城的热闹了,你这又是操的什么心?”
李彦庆道:“您没看出来这儿有些不对么?”
“有什么不对?哦,不说人话,除了这条,也没什么不好,米糕好吃可惜捎不到京城。”
李彦庆道:“这里,一旦有人进犯,这就是一城的死士啊!”
“呃?为什么要进犯?”
李彦庆张了张口,道:“哦,不是听说什么甘县獠……”
“那不是已经枭首了吗?”
李彦庆扯出个标准的笑容来:“您说的是。”他是来刺探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一些“敌意”的评估。现在回去,是需要汇报给政事堂:没事儿别惹,祝缨比纯獠人可怕,给朝廷造成的损失也会更大。
冷云却只想过年了,原本各州不在这个时候过年的,他们更多的是庆丰收,日子比这个早。“祝家庄”的存在,无疑又将两种风俗给融合了。日子与山下相近,活动却还是那些旧日活动。
山里过年热闹,年前年后都不干活了,唱歌、跳舞,也不用送拜帖、写拜帖,就很自在。家家都沿袭“獠俗”,酿酒、蒸米糕米饭、杀猪宰羊待客,一年里数这个时候吃得最好。
祝缨、张仙姑等人在府里前面的庭院里,也摆出流水席,请人吃。她们自己也会随机走到别人家里,吃点热米糕,喝点热米酒。
冷云今天在祝府,明天被赵苏拉去,后天又是项家孝敬……好不快活。
过了初七日,经李彦庆再三提醒,才说:“好吧,咱们也该回去了。哎,拿本黄历来!”
出行要择个吉日,日子选在了正月十六,山上的灯节比山下冷清得多,并不会妨碍他们启程。先派人去祝府通知,自己留在客馆收拾行李。祝府又送出一些土仪。
十四这一天,两人同去祝府,告知就要离开了,询问有无需要汇报京城的事项之类。
二人在县城这些时日,颇有点入乡随俗的意思,没下贴子就步行到了祝府,却发现府中气氛有点怪。祝彪的笑有一点点勉强,冷云道:“你怎么了?大正月挨教训了?”
祝彪道:“大人英明。”
“你去通报,见了子璋我为你讨情——你犯了什么事儿?”
“失手打坏了一件东西。”
“这不是叫碎碎平安么?她要讲究,我赔给她,快去。”
“是。”
祝彪慌张地跑到西院,敲了敲正房的门:“大人,老夫人,冷大人、李大人来了。”
蒋寡妇拉开了门,探头往外张望,祝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别抻头探脑的,别人一看你就有故事。”
蒋寡妇忙将头缩了回去,祝彪也闪进门,返手将门插上,小心地走到内室门边说:“客馆的二位大人来了,冷大人都看出小人脸上不对。小人说,是因打坏了东西不自在,也不知瞒没瞒过他。”
说着,忍不住往屋里又看了一眼。
祝缨站了起来,对张仙姑道:“先给爹换上衣服,这屋里炭还是依旧送,但不要点,夜里与我同睡。饭还是照三餐送进来……”
张仙姑双眼通红:“老东西,就这么走了。”
祝缨垂下眼睑,轻声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也算喜丧。这两天将冷云、李彦庆他们送走,咱们再操办。”
“哎。”
“娘就不要再去见他们了,免教他们看出来。冷云还罢了,李彦庆倒有些眼色。羁縻之地,倒不用管丁忧的事儿,白事,还是出了十五再办妥当些。”
张仙姑道:“老东西,没福气!正月就不该办丧事儿。”
祝缨道:“我去应付他们。”
花姐对杜大姐使了个眼色,示意杜大姐陪张仙姑,她自己却跟着祝缨走出房间。祝缨道:“我没事。倒是娘,怕是伤心了。”
花姐担忧地看着她,道:“干爹那些话,你……他是人老了……你……”
祝缨道:“我知道。”
“你……哭出来吧。”
祝缨摇了摇头。
祝大的身体这几年都不太好,幸而有个花姐照顾。昨夜,他又显出不对来,这一次花姐也没能救回他。张仙姑正庆幸祝缨能见着他最后一面,祝大临终前却死死攥着祝缨的手:“我祝家可不能绝后啊!你没个后,家业给谁?老了没人养,死后没人埋啊!你不答应我,我死不瞑目!你发誓……”
祝缨知道他要什么,可这事儿,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她说:“会有人姓祝的。”
祝大头一歪,终没能听到想要的答案。
花姐担心祝缨难过。
祝缨却是抽回了手,去与冷、李二人说话,亲自将二人送出山城。接下来的路由项渔负责,他正好借此机会回家探望父母。
……
湿冷的天,冷云打了个喷嚏,嘟嘟囔囔地:“什么鬼天气,怪道烟瘴之地……我的娘啊!”
他抬手指着远处,薄薄的雾霭之中显出一队人来,荒山野岭,怪吓人的。
项渔等人马上警惕,护卫们大喝:“谁?”
来人答道:“我!”
项渔气道:“你是谁啊?”
来人也很生气:“项大,我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舅舅舅舅……”项渔说。
来人是项渔的舅舅,项渔上前交涉:“您怎么这个时候进山?哎?这是?”
舅舅身后又闪出几个人来,竟是几个士绅!项渔小心地问:“您几位这是?”
他舅说:“过了灯节,学校都要上学了,我们一合计,山下别的还能应付,唯有这学校里的医学不大好,论医术,还得是朱大娘子。这不,这几个毛丫头又闹着要学,就给送来了。哎,四娘来。”
四娘是项渔的表妹,今年已经十五了,算是大人了,上学,十五岁了才开始?
项渔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舅舅:“为什么?别骗我。”
舅舅也知道外甥是个小滑头,低声说:“那个,以前我们就嘀咕,大人怎么对女孩儿格外的好,一样的教读书、让做事,原来大人是女子。嗯……送几个来……跟着学些本事也不坏不是?你可要照应你妹子,你看大娘子、女校尉再看你姑姑……你妹子以后有出息,也能帮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