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山中别业较之山下要凉爽许多,陈枚却完全无心享受这种清凉。他恨不得能够日行千里,一眨眼就回到京城,尽快将这件事情给了结。
出了书房回到住处,随从、仆人早已眼巴巴地等着了。他作为“外面的使者”并没有被安排住进祝宅,而是住进了一所比较安静的客馆里。
随行的官吏与陈家的仆人分别从左右两边扑了上来:“大人/二郎!”
“大人,祝……呃,是个什么意思?”
“二郎,快进来用些冰饮吧!背上都汗透了。”
陈枚自嘲地笑笑:“怪道刚才风一吹,我还说怎么这么凉快呢。进去说吧。”
进了正房,仆人忙来忙去,给他换衣服、擦汗、上手巾,随从官员则小声询问:“还顺利么?”
陈枚拿湿帕子捂着脸,声音有点含糊地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回去!要快!”
众人吓了一跳,有人警惕地望向门外,也有人想奔去抄家伙。陈枚斥道:“看看你们那个没出息的样儿!”
“那大人的意思是?”
陈枚道:“咱们是为陛下办事,怎么可够拖拖拉拉?早日回去复命是正经!”
两拨人听到他这样说,将所有的心事都放下,只余一个念头:对!快点回去!
烟瘴之地不是闹着玩的,本地人都说比二十年前好多了,他们看来也确实没那么糟糕,但仍然让人心中不安。
他们开始连夜收拾行李,陈枚道:“小点儿动静,收拾完了就睡,她是什么样的人?真要扣下咱们,谁都走不了。既答应了让他们走,就不会反悔的。”
众人知道他说的有理,动作变得从容了一些。
陈枚自己却没有睡得很安生,他不担心安全,却担心接下来回京之后要怎么办。京城是很乱的,政事堂里人心也不齐,自从有了政事堂,丞相们就没有一条心过,丞相要是一条心了,皇帝该不干了。
但是,以前那些矛盾很多时候是可以调节的,现在不一样,冼敬与郑熹已经摆到台面上来了。要命的是,因为祝缨,郑熹是明着被质疑是不是共犯,而陈萌也有包庇的嫌疑。
祝缨现在又要做梧州刺史,还点菜!还要品级!
陈枚完全不敢想象接下来会闹成什么样。
朝廷可以不答应,但如果不能如了祝缨的意,她会再做出什么来,还真不好讲。陈枚当然也知道,如果由着祝缨坐大,朝廷以后就更难辖制她了。出现一个不受控的、有不小地盘的势力,对朝廷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甚至可能猜到朝廷中另一部分人会有什么样的建议。
围剿?收伏?
陈枚的脸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苦笑,梧州这地理,怎么进兵?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一线天”,不是游玩时矮山里只有一道几十尺的小景致,想从这儿打进去……
陈枚叹了口气,在床上辗转反侧。
次日一早,鸡一叫,陈枚就一个骨碌爬了起来,随从们也陆续起身。客馆的人已经快烧好早饭了,见他起来了,笑道:“大人稍歇,就好,就好。”
陈枚道:“不急。”
说话功夫,饭也好了,陈枚又托客馆的人给祝缨带个话,他今天一早就要走,要山上给个向导好下山。客馆的人答应了,道:“您先用饭,我这就去请示。”
大家吃饭也有点心不在焉,还剩了不少,陈枚放下碗,就见祝缨带着赵苏等人过来。
陈枚迎到院中,乖巧地叫了一声:“叔父。”
祝缨没有计较他的称呼,道:“这就要走了?”
“是。”
“还是他们两个送你出山,给你准备了些土产,路上小心。”
“多谢叔父。”
陈枚一心想尽快赶回京城,并不想多带累赘的东西,轻装简从是最好的。
祝缨已经打开箱子让他看一看了,准备的东西都没有那么贵重,一点土布、一些甘蔗纸、一点糖,此外是一些比较有本地特色的小物件儿。两个大箱子就能装完。
祝缨道:“带给陛下吧,算贡品。”
陈枚只得答应带上东西。
祝缨道:“回京之后,你们日子不会太好过,自己小心。”
陈枚唯唯而已。
祝缨道:“现在朝廷里一定有很多对我有怨念的人,我离开了京城,他们还会针对南方人,继朝中冼、郑党争之后,陛下总不会希望再看到南北士人的分歧吧?”
陈枚吸了一口凉气,苦笑道:“您还说不是算无遗策。”
祝缨道:“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带给陛下。”
陈枚忙双手接了,道:“您可别再气陛下了,他年轻,经不得您这样的劝谏。”
祝缨道:“不至于。回去有什么事,都推我头上。”
陈枚心中五味杂陈,有点无奈,又有点羡慕祝缨能这么潇洒地说出这样话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居然是真的信,不是奏本——在赵苏与苏喆的陪伴之下离开了别业。
两口箱子也不算大,他讨了几个竹篓,将箱子里的东西分成几篓,放马上驮下山,节省了不少的时间。
一行人出“城门”的时候,正看到许多人抬着一块极大的条石,条石上结着红色的绸子,陈枚问道:“那是什么?”不会也是让他带回去的吧?
赵苏高兴地笑道:“既然已经设县了,这里就是县城,当然要换块匾啦!”
就是把“祝家庄”给抠下来,把“祝县”给镶上去,除了这个,工坊那里还在赶工,制作一些标记县界的界碑。
陈枚道:“叔父做事,果然迅捷有序。”
苏喆道:“您还叫叔父呢?”
陈枚笑笑,没有回答她这个话。
……——
徐知府等陈枚等得度日如年,放哨的衙役发现一行人远远地从山上下来,扬声问明了身份之后,飞快跑去报信,徐知府手里的扇子一丢,与庞司马两个上马跑到路口迎接。亲眼看到陈枚完好无损,才有心情与赵苏、苏喆打招呼。
赵苏道:“接下来有府君护送,我们二人也可放心回去复命了。有劳府君。”
徐府君也客气了两句,又问赵苏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赵苏是福禄县人,虽然辞官了,品级在这片地方上却很高。赵苏道:“我是回来承欢膝下的,必会遵纪守法,府君治理一方,不必顾忌我。”
徐知府虽不很信,但也安心不少,与赵、苏二人别过,与庞司马护送陈枚往府城去。
路上,徐知府还要安排陈枚在本地游玩。
陈枚道:“王命在身,我须得赶回京城。日后府君到京城来,容我再尽地主之谊吧。”
徐知府送的礼还没送出去呢,急忙说:“那也要先回府城,到驿馆更换马匹。”
陈枚答应了,当天赶路很急,快关城门的时候他们冲进了府城。在驿馆休息一夜,徐知府带人将准备好给的“孝敬”送到驿馆,给陈萌送行。比起祝缨,徐知府准备的礼物就是真的贵重了,宛然是当年祝缨往郑府里送礼的样子。
陈枚也接了,又多讨了一些马匹,很快动身。
日夜赶路,仅用了二十天就直回了京城。
回京之后,先去复命。他进京的时候日头将将偏西,皇帝才闲下来生闷气——他刚与冼敬又发生了一番争论。冼敬仍然要求重新释经,皇帝只是不肯答应。虽然很气祝缨,但是祝缨说的是对的,如果皇帝不能把握住新注的精髓,释经,就是让臣下拿到了拿捏君主的利器。
另一边,郑熹与陈萌虽然消停了,但又没有完全消停。因为祝缨出了事,冼敬一方觉得自己占理了,天下忠贞之臣只剩己等。已有人要求将冼玉京、霍昱等人调回来,又要将一些“疑似”包庇祝缨的人贬到地方上去。
郑、陈二人当然不愿意,反手把提议的人又给贬了出去。如此一来又激起了更大的反对之声,怎么犯了错的比好人还嚣张?
双方一闹,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起来。
陈枚来得不巧,撞到了这个枪口上。皇帝没好气地问:“她很得意么?”
陈枚不动声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有感激。”
“哼!她说什么了?”
陈枚将那封信奉上,又说:“山野之地,无以奉献,只有寥寥数物,以表心意。”
皇帝有点好奇,命拿上来,东西捧上来一看,没有祥瑞不说,还不怎么值钱,东西也没什么象征的意义,他的脸色就不太好:“就这?”
郝大方小心地说:“陛下,相公们来了。”
儿子回来,陈萌当然上心,后脚跟了来。冼敬一看,也想来询问一下梧州的情况,郑熹见状,也须得跟上——祝缨的的确确是他给捎进京城的,户籍都是他办的,相关的事,他盯得也紧。
三人同时出现,正好遇到陈枚说到了重点:“梧州诸县令,请朝廷任命一个刺史。”
皇帝诧异地问:“他们还知道要刺史?”
陈萌道:“那个地方一直羁縻,以前是您遥领的刺史之职。如今您贵为天子,这梧州刺史确实是空缺的。”
冼敬道:“怕不是祝缨弄鬼吧?”
陈枚道:“五位县令公推她。”
皇帝勃然变色:“她!”
陈枚奉上了祝缨的书信,又说:“梧州偏僻,物产不丰,据臣入梧州所见,连刺史府也是没有的。各县各自为政,一个刺史,也只是个空头衔。不妨给她,如此一来,她也可以往西拓土,钳制西番。”
“钳制西番”这事儿近来提了许多次,皇帝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他怀疑地问:“她处处为难于我,我还能信她吗?”
郑熹此时才缓缓地说:“陛下,朝廷有梧州也不过是二十年的时间。在那之前,他们也是化外之民。信与不信,对朝廷都没有损失。若果真能够钳制西番,朝廷也能省些心。”
冼敬道:“隐忍三十年,城府何其深?一个县令让她困守一处,不能再有作为还罢了。朝廷如果再给了她一个刺史的名份,只怕她会闹出大乱子。那可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妇人!”
陈萌道:“好,不给,然后呢?五县共同推举她是什么意思?他们听她的。她就不要朝廷的这个敕封,她如今手上的土地人口能少一分吗?敕封,是她还认朝廷为正朔。不敕封,朝廷不认她,她还会认朝廷吗?獠人认朝廷吗?獠人是怎么归顺朝廷的?因为她。
她是一个会受你搓磨的人?你把自己当婆婆,把她当你儿媳妇?非得要求你夸她一句‘乖顺’?为了你这一声赞许,什么事儿都肯做、什么委屈都能受?
你只为你自己的一口气,就要朝廷损失一个可以钳制西番的方略。
陛下,梧州开化最晚,如果没人约束,獠人一定会四处为乱,周围的州县也难以安宁。”
冼敬怒道:“难道朝廷没了她就不成?只能任由她讹诈?”
郑熹冷静地说:“本来也不至于的,咱们都应付得了。只可惜你的学生疯狗野猪似的疯咬乱拱,生出许多事端,大家腾不出手来应付别的。要不,你来?”
冼敬避开了最后一句,反问:“那些都是国家栋梁,你这么羞辱他们是什么意思?我的学生里,用没有一个女人!要不,我的学生走,你把那个女人再请进政事堂?”
皇帝更气闷了,问道:“就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要准其所请,也不能这么百依百顺吧?”
郑熹道:“您的意思,为难她一下?陛下,臣不敢再说‘识人’,眼下却敢说,她是个果决的人。朝廷一拖,她会干出什么来,臣也预测不到。
或者朝廷出兵威吓一下?可梧州烟瘴之地,士兵聚到梧州山外就要先病倒十分之一,然后是补给,这一次可再也没有一个祝缨精打细算了,会花多少钱,不敢想。朝廷硬要打也能打,但这个人狡兔三窟,恐怕不过是逃入深山,再立营寨。
至于离间,獠人能联名请求她做刺史,就是信她,离间的手段,不太好使。
敕封,更划算些。”
冼敬道:“你们二人,为何惧怕于她?还处处回护?”
陈萌道:“我是回护天下。连年水旱灾害,又有民乱,北地一场、西陲一场,南边儿还想再来一场?还有可用的将军吗?你想好了再回答,对手是祝缨。”
皇帝憋着一肚子的火,切齿道:“难道就这样了?”
郑熹道:“陛下,南方不是过是藓疥之疾,远隔关山三千里。如今近处的民乱才是应该关心的事情。纵要动手,也要先定腹心,再修理枝节。再者,陛下越是决心要教训她,就越发不要惊动她。留着看看,能对朝廷有用,算她立功赎罪。败于西番,派一个使者就能处置了她,何须劳师动众?”
此言有理,皇帝的气儿顺了一点儿,道:“如此,就依卿言。”
皇帝的憋心塞到了冼敬肚子里,他闷声道:“但愿不会养虎为患。”
陈萌道:“要不你就现在去对付她,要不就这样。既然已经决定了,出了这个门,谁都别发牢骚,装也要装得坦然一些、大度一些,没得叫人笑话。婆婆活着,叫儿媳妇管家,也不丢人,非得嚷嚷,叫人知道被儿媳妇辖制了,才丢人。”
皇帝道:“你们拟旨吧。”说着,摆了摆手,将众人摒退,自己掏出信来慢慢地看。
祝缨的信写得倒还算客气,跟皇帝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越狱——“各自求活”而已。回忆一下自己与三代皇帝的过往,说自己对皇帝没有敌意。一直瞒着皇帝,怪不忍心的。
再给皇帝把夹攻西番的事儿又详细写了一下。西番与北地不太一样,北地是分裂的,西番不是,它一定会比北地更早再次成为威胁。因为觉得对皇帝不忍,所以她决定帮皇帝牵制西番,也算不枉相识一场了。
皇帝看完,也不知道是气好还是笑好。将信团了一团,扔到了地上。想了想,又对郝大方说:“拣起来!”
……——
陈、郑二人争赢了,心情也没多么的好,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会儿如果对祝缨落井下石,就是承认自己之前大错特错,尤其是郑熹,他与祝缨的联系太早了。
党争之际,他得出多少血,才能从中洗脱出去?只有让这件事含糊过去,让这件事不能成为“错”,两人才能脱身。
郑熹自嘲地笑笑:“我竟开始庆幸祝缨能干、凭自己的本事脱身,且真的到了梧州、梧州獠人真的听她的。”
陈萌心里还惦记着字据,道:“您要对付她,难是难了点儿,也不至于一点办法没有。只不过为了天下,您只好背负非议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
陈萌提前回家,揪过儿子询问出使的详情。陈枚第一件事是拿出了字据,第二件才是说了与祝缨见面的情况,然后才是对梧州的观察。
陈萌认真听了,道:“你还是年轻。”
陈枚道:“是。以往觉得祝叔父慈祥可亲,能干可靠,这次才知道她的可怕。”
“可亲可靠,是她以前没有针对你。”
“是。”他这趟就是个跑腿的,话题是祝缨定的,节奏是她带的。
连字据都是她主动给的,陈枚在心里默默地加了最后一句。
陈萌道:“下一趟,还是你去,放低身段认真请教……”
“是。”
此时,门上来报,有个女人拿着祝缨的帖子来求见!
陈萌道:“请进来吧。”
又是个女人!
来人自称“苏晴天”是梧州会馆的主事人,到了面前一看,是个中年的妇人,衣饰上与京城仕女看不大出区别。
苏晴天大大方方地二人问好,然后说:“我们老师临行之前嘱咐过我,朝廷敕封县令之后,有事要说与陈、郑两位相公。”
陈萌问道:“老师?”
陈枚问道:“是什么?”
苏晴天笑道:“是,在福禄县的时候,老师教过我们许多东西。不知可否请郑相公过府?我去郑府,怕要被打出来的。”
陈萌一面说“不至”,一面问是什么东西?
苏晴天道:“老师做户部尚书的时候,担心会有意外用到钱粮的时候,特意留下一笔以供应急之用。都标在图上了。”
户部尚书是郑熹表弟,这事儿也瞒不过他,如此一来,苏晴天到陈府,反而是与陈萌更亲近了。
陈萌派人请了郑熹过来,郑熹以为他是要商量敕封的事儿,过来才知道祝缨还留了这么一手。他心下吃惊,口上赞叹:“她还有多少惊喜是咱们不知道的?”
然后和气地问苏晴天这一笔仓储地哪里。
苏晴天拿出一张图纸来,又拿出一份账,对应的是图上的仓储,道:“老师说,还请二位能够用好这一笔钱粮,造福百姓。话带到了,东西也带到了,我就不打扰啦。”
郑熹忽然问道:“她对你们有什么安排?”
苏晴天笑道:“您说笑了,我们要什么安排?老师好好的,我们就会好好的,我们有事,老师会为我们报仇的。”
郑熹哑然。
陈萌道:“也不知道她在捣鼓些什么。”
祝缨正在瞎溜达,她对陈、郑二人的处境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处境就是她搞出来的。
她连旧绸衣都没穿,套了件布袍子就出门了,给小孩子分了点糖果。提着刀,溜溜达达,往城外走去,去看看庄稼长什么样了。没多会儿,她就溜达到田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