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苏收拾完自己最后的一点东西,一个书吏小心翼翼地上前,赵苏回头看了他一眼,书吏道:“尚书大人有请。”
赵苏将手上的东西统统扔到一个竹箧里,书吏上前一步道:“我来。”
赵苏摆了摆手:“不用。”
他缓步往姚辰英的屋子走去,这里原是祝缨的地方,好些东西都还是祝缨置办的,半个月之前,他跑这儿就像是回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仍然恭敬地站在桌案前,心境全不似旧时。
姚辰英道:“坐,咱们聊一聊。”
赵苏拿捏着寻了个座儿坐下,姚辰英问道:“真的要走?”
赵苏点了点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这两天办完交割就可以启程了。”
姚辰英道:“我早就知道你,盐州平叛的时候,转运粮草也有你的手笔。要是因为那件事心里不自在,大可不必。你在户部,一如往昔。”
赵苏短促地笑了一下:“家父家母年事已高,妻儿还不曾拜过祠堂。故乡远隔关山,不趁此机会回乡一趟,早些年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倒不仅是为了不自在。苏喆是我母家晚辈,我也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上路。”
姚辰英叹了一口气:“看来是留不住你了。”
赵苏道:“户部的底子还不错,大人也不必担忧。至于我,不连坐就已是法外开恩了。”
姚辰英道:“不至于,不至于。”
赵苏道:“下官告退。”
他没有请假,而是直接辞官归故里,理由写的是回乡祭祖。外面风传他这是因为靠山倒了,怕被诛连才要逃跑。他懒得搭理这些闲言碎语,他现在最挂念的就是赶紧离开京城!祝缨一天不回到梧州,他就不能安心。
祝缨此时人在城外,与赵苏的妻儿住在一起,赵苏也狠下心来没有去探望,半个月来都在执行祝缨的指令,留在京城处理善后事宜。
祝缨留下的摊子很大,首先是一座皇帝赐的府邸,这个府邸估计朝廷是会收回的。里面的东西祝缨几乎都没带走。祝缨不在乎里面的财物,只让苏喆提前带出了一些舆图、籍簿之类的东西,金帛财货,只让随从们带了随身能带得动的,并没有装车搬运。
狡兔三窟,她的财产并不都在府里。各会馆、一些铺子、货栈里分别存了不少。此外还有人送的一些房产、铺面之类,又有苏晴天、项安等人经营扩大的产业。
祝缨安排赵苏将其中很大一部分都送人的时候,赵苏一句也没劝,很果断地执行了。
与祝缨本人比起来,这一笔巨大的财富可谓身外之物,不值得为它们争论。
赵苏抱着竹箧,边走边在心里数着已经办好的事——
南方同乡们几乎都见过了,祝缨藏身、南下的事情不能对他们讲,但是各有一注钱给他们压惊。
当时也有人提出疑问,毕竟马长角对人没影响,恩师变性跑路,麻烦就大了。总得给个安说法,至少留句话。
赵苏道:“莫听外面小人之言。她是女人,也将咱们带出来入仕了,衮衮诸公当政,咱们不过是蛮子、烟瘴之地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也不配与诸公坐而论道、临民治世。义父毫发无伤,大家才能好,她才是我们的所有人的底牌。”
南方同乡们算稳住了。
大理寺的女丞、女卒们,各得一笔小小的财富。
跟随过祝缨的小官吏如牛金等人也得到了一些赠予。
祝缨外放期间温岳帮管的田产,都正式赠送给温岳。
王叔亮是不肯收宅子的,就由岳桓代管,借给王叔亮居住。
此外还有金家,金彪得到了祝缨送的两匹马。
这些都是小数目,大的在后面,祝缨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分作几份,陈萌、郑熹、窦朋等人都有份,连同蓝德等人都得到了一些。
陈萌没要,让他带走,祝缨不要就带给花姐和小江。赵苏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把东西暂时存放在会馆,由会馆转运。
差不多了,赵苏想,就剩下把府邸一封,对了,还有自己家。他现在住的地方是祝缨给的,他可不想送给任何人。心中一个声音说,留下来吧,以后如果再回京里,大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不过需要有个人来看宅子……
“站住。”一个声音让赵苏回过神来,到宫门口了,赵苏回望了一眼巍峨宫殿,转过身去,示意禁军看他的腰牌。
李校尉有些惋惜地道:“你这就走了?”
赵苏道:“我二十年没回家了,家母想我了。”
李校尉道:“走了好,走了好,快些,别等他们哪个想起来要治你的罪。”
赵苏颔首致谢,出了宫门见自家仆人迎了上来,将手中的竹箧交给他,仆人将竹箧放到马上。主仆二人打算先回自家放下了东西,换了衣服往祝府去。今天贴了封条,以后就不用再过去了。
临近自己家才发现有人,赵苏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刀,在看到立在大门外的两个门神的时候更加警惕了——是郑府的人。
这二人一脸严肃,对他说:“相公有请。”
赵苏问道:“敢问有何贵干?”
二人依旧不松口:“我们如何得知?大人,请吧。”
赵苏看了一眼隔壁,左边略年长的那一个说:“冼相公今天值宿。”
赵苏思忖片刻,对仆人道:“把东西拿进去。”
然后跟着二人到了郑府,郑府里主仆都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赵苏到了书房,郑熹也是一脸高兴不起来的表情,他只当没察觉,先行礼。
郑熹道:“你要南下追寻你‘义父’了?”
赵苏道:“我想家了。”
郑熹嗤笑一声,道:“遇着事儿了都会想回家。朝廷真要问罪,拿不到她,你以为你能逍遥到现在吗?”
赵苏道:“晚生驽钝,不敢妄加揣测。”
郑熹指了指桌上的一张单子,道:“她闯下这样的大祸,还想破财消灾?你既要南下,就把这些都带回去给她吧。南下之后她再也享用不到这些了,这些都是她辛苦积蓄,相识一场,都带给她吧。”
“这?”
郑熹道:“她的奏本批了,会有使者南下宣谕。这一关,让她过了。”
赵苏忍不住露出欢愉的笑容来。
郑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赵苏就势问道:“您起复了吗?趁这个机会也是意外之喜,义父知道了,想必也会为您高兴的。”
郑熹口气没有回暖:“有什么好高兴的?她又不是没进过政事堂!回去见到她之后,告诉她,安安份份在梧州呆着!朝廷不想宣扬这件事,她自贬蛮荒,陛下也就忍了。要是闹出动静来,哼!”
祝缨失踪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政事堂很快冷静下来,郑熹又被皇帝临时召到宫里商量对策。郑熹认为,对祝缨,装作这个人不存在才是目前的最优解。冼敬都知道“不能显戮”,想干什么也要等到事情冷下来。
所以,悄悄的、就当无事发生才是最好的。朝廷不需要事事都向百姓解释,普通乡绅也最好少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赵苏脸上的笑容没有减:“是。您知道的,她一向有分寸。”
郑熹的脸色更差劲了:“分寸?她的分寸就是来拿捏我、拿捏朝廷的?”
赵苏口上说着:“不敢,朝廷岂是能够随意拿捏的?”
心里却更加踏实了。
祝缨越狱的那一天就告诉过他了,她必须迅速地消失,这样才能让朝廷不会也做不到马上对她做什么。
越狱,是她早就计划好了的,她孤身上朝,一个人不带,自己脱身比捎上几个人容易。当时女监诸人主动帮忙,让越狱这件事变得更加的容易。
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宫廷中相信她已经到了梧州,并且手上握有相应的势力。如此,才能在天下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完成身份上的替换。
这个身份必须要朝廷认可,形式上还是朝廷一份子而不是“敌国”。如此一来,针对她的攻讦就会减少、烈度能够得到降低、形式也能够忍受。
朝廷不如二十年前,也不是真的一兵一卒发不出来。不过连年兴兵,对朝廷损耗极大。政事堂、包括王叔亮、鲁尚书等人在震惊之后,一定也会看出来问题所在。朝廷现在懵了,不会一直懵下去,醒过味儿来多半会采用其他手段遏制她。
但只要不涉及到朝廷大军直接“平叛”,她那些不及、不能、不合适南下的学生、同乡之类才会免于被明晃晃的针对。
只要她不死,就有周旋的机会。接下来就看双方博弈了。三千里,真是个很好很好的距离。
瞧,这不就拿捏住了?
郑熹看他低着头好像很恭顺的样子,心里累得紧,摆手道:“你去吧。”
“相公,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还请相公保重。”
“带上。”郑熹说。
赵苏不与他客气,拿上了单子离开书房。郑府的管事已经准备好了,又将一张存货的单子还给了他:“请大人查看仔细,上面的东西咱们都没有动,还在货栈里。”
他们送礼也是这样,东西存货栈,拿票送人,收礼的人派人拿着票去取货。赵苏送的也是货栈存货的票,现在又如数奉还了。
赵苏拿了票,道一声谢,带着回了家。
今天,他注定是不能好好地处理他自己的家事了——顾同来了。
……——
两人再次见面,顾同有点小尴尬。这处宅子已经在收拾行李了,顾同先问:“你,真打算走了?”
“对。”
顾同道:“你,等我两天,我也与你一同南下。”
“不用了,”赵苏说,“我南下还有舅家,你南下做什么?开私塾教学生?还是有人给你安排了新的官做?”
“当然不是!”
“那你南下干嘛?”
顾同口气有点不好:“当然是追随老师……”
“你不情不愿的,还是觉得她不合你的志向。你永远记着她瞒了身世做了丞相,你觉得这是错的。如何为难自己?留下吧,鲁尚书人不错。京里同乡也需要有人照顾。你梦里是三代之治,是家国天下,你不甘心。圣人之言,又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自己没想明白,不要强求。这是义父说的。”
顾同瞪大了眼睛:“她……”
“她当然会为身边的人着想。”
“我……”
“你没有告密。”赵苏说。
顾同铁青着脸:“我还不至于出卖恩师。”恩师二字他说得异常的别扭。
赵苏笑笑,命仆人取出一封信:“这是义父写给鲁尚书的信,你有难处的时候,拿着这个给他看。”
顾同犹豫了一下,赵苏把信塞到了他的手里:“拿好了。我这就要走了,也不与大家告别了,免得为大家惹眼,你代我说一声吧。”
“好。”
赵苏这才有功夫把自家的事处理了。
第二天,他就不去上朝了,先去货栈,取了几大车的东西。货栈的人又指着另外几口箱子,道:“这是府里吩咐的,您取那几样的时候,就把这些也给您。”
赵苏先打开来检查了一遍,里面都是些服饰、玩器之类,是京城眼下最时兴的样子。一个箱子里还装了字画,郑熹仿佛真的有心让祝缨在梧州也过得如在京城一般。赵苏也将东西一并带回。
回家吃饭的时候,家里又有人登门——金大娘子与儿子金彪来了。
赵苏客气地接待了母子俩,问道:“不知有何贵干?”
金彪是陪母亲来的,只管看金大娘子,金大娘子踌躇道:“就是,听说您要走了,来看看,看看,就当是看到三郎了,害!是三娘。您不会怨她吧?”
“当然不会!”
金大娘子放心了:“她东西都送了人,自己回去怎么过活?家里大哥大嫂年纪也大了,这些个请您捎给她。”
她让金彪取了一小匣的金子过来:“她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就是没本钱,有点儿本钱就能翻身的。这些不多,好歹能用。千万捎给她,她一定能过好,到时候您也是有功劳的。她不会亏待您的。”
赵苏道:“我们有钱。”
金大娘子道:“小京官儿日子难过,都说地方上富,也得分在哪儿做官。她又到南方做县令去了,上一回就得京里给衣服给鞋才能穿得光鲜。捎去吧,就当我算还她的马钱。”
赵苏想了一下,接了,金大娘子露出舒心的笑容来,起身告辞而去。
赵苏叹了口气,把匣子给收了,也一并放到了行李里。到了天黑,正要准备休息,又有人来了——这回是个比较生的人,周娓。
周娓孤身一人,背着个小包袱就来拍门!
赵苏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背着包袱跑他家里来,好悬没当是什么骗子。亏得武相、崔佳成做过苏喆的老师,连带的女卒与苏喆也算点头之交,赵苏对外甥女还算关心,将这些人都认得,才没有让人将她赶出去。
周娓进门先说:“是大人许我追随的!”
赵苏眉头一皱,周娓赶紧向他解释了狱中发生的事情,又说:“今天邸报上说,要授大人县令,我就知道这就是她说的要去哪里找她了。可是我不认得路,您要回乡,总是顺路的。我不是累赘,也会洗衣做饭,还会……”
“好。”
“啊?”
赵苏道:“她已经告诉过我了,既然来了,就先住下,我明天还有些事。后天你与我同行吧。”
周娓笑道:“好!”停了一下,又说,“多谢。”
次日赵苏又整整忙了一天,第三天一大早,城门一开,他就带着自家仆人连带着捎上了周娓,离京而去。没有人给他送行,赵苏也不在乎,先去城外接上妻儿和祝缨等人。
周娓内心忐忑,邸报上说,祝缨已经到了梧州了,她这一路就全与生人同行,心里也是没底的。一切的不安,在进了院门之后就没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的腿开始发麻了!
祝缨一身道袍坐在树下,身边一只肥猫,正安闲地看着林风与郎睿过招。
周娓的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轻轻地叫了一声:“大人!”
祝缨看了过去,对她点了点头,周娓背着包袱跑到了她的坐榻前:“我、我来了。”
祝缨看到赵苏对她点头,道:“那咱们可以动身了,这一路可不好走啊。”
“我走得。”
“好。行了,你们俩,停手吧,咱们准备回家了。”
郎睿怪叫一声,苏喆道:“嘘——”
现在还不能让人发现祝缨仍在京畿。
一行人无声地收拾好了行李,装车,祝缨虽然有马,且不能骑,与祁娘子等人坐车。赵苏虽辞了职,却不是被罢免,品级还在,一路仍能使用驿站,但是祝缨要避人耳目。
他们计划从水路回去,一则载人载货多,二则上了船,祝缨也能从容些。
周娓觉得很满足,一路上需要她做的事情很少,她就陪在祝缨的身边。没事儿的时候就看着祝缨乐,祝缨道:“怎么了?”
周娓笑着说:“以往总看不出来,其实,现在也不大看得出来……”
她有许多话想跟祝缨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见一样就提一样。样样都是夸的。“这猫真肥。”“她们都听大人的,您治下有方。”“苏小娘子本事很大……”之类的。
祝缨也由着她去,祁娘子又拿着针线过来了。郑府给祝缨的那些衣服之类太奢华了,祝缨现在还穿着道袍装道士,越往南天气越热,祁娘子就动手给她再缝两件薄一些的。拿过来比着她的尺寸。
周娓又对她产生了好奇:“您早早地在大人身边,怎么不做官呢?”
祁娘子笑道:“我不成的,我不成的,大人先前也说来,我是做不来。”
周娓还想劝她,祝缨对她摇了摇头,周娓憋得想跳起来,一个没忍住,决定出舱房透透气。推门就将门推到了林风的脸上,林风捂着鼻子:“谁?”
周娓也吓了一跳:“怎么样?怎么样?”
乱了片刻之后,几个人将祝缨的舱房给塞满了。
祁小娘子看赵苏也来了,很自然地问他:“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那我出去。”
“不用。”赵苏说。
祝缨问道:“怎么了?”
苏喆眼睛晶亮:“往梧州去敕封您的使者已经上路了,是陈家二郎!这岂非正好?我们就想,到下一站,就派出两个人先回去,联合五县,共同推举您做梧州刺史!等陈二到了,咱们也准备好了,让他把我们五县的奏本带回去!”
说着,她们几个年轻人狡黠地笑着:“让朝廷再敕封一次。您做了刺史,大家都高兴。”
林风道:“我与丹青回去吧。我爹最狡猾了,得我去赖。”
山雀岳父当然比较狡猾,因其狡猾,就不可能因为一个十年没见的儿子赖皮而答应这样一件大事。
不过,祝缨还是答应了,她说:“好。”
山雀岳父不一定会听儿子的,但一定会防范朝廷。祝缨只要不与朝廷一心,他乐见其成。
赵苏看着傻乐的林风,摇了摇头,不去戳破他的英雄梦。
……——
到了下一站,林风与路丹青下船,转快马回梧州。
待到祝缨等人换船、转车马陆路,到吉远府界的时候,驿站里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她了。
人们穿得五颜六色,祝缨在一群人里看到青色衣服的花姐与一身大红的苏鸣鸾,扶着紫衣黑裙的张仙姑站在人群的正中央。
看到亲娘了,就算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