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整合

这是怎么敢的呀?!!!

吴沛手里的筷子停在了空中,他小心翼翼地觑着祝缨的脸色。百姓通常是不敢到军营来告状的,因为兵,哪怕是官军,与普通百姓的道理是不一样的。一般的衙门都不太讲道理,何况大头兵呢?寻常百姓哪来的胆子找上军营?

他又看了一眼何将军。

何将军也正吃着饭,他因主帅早到,自己也加紧赶路,今天一早没来得及吃饭就跑过来,跟着蹭了一顿饭。祝缨这里的饭完全不衬节度使的身份,没有山珍海味也没什么奇异的做法,好在味道尚可量大管饱。

才混了个半饱,猛然听说有人告他,他没来得及生气就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昨天才到的呀!能出什么事儿?

叶将军道:“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祝缨就指着范生,让他陪着何将军去看看:“有什么事儿,你们看着办。”

何将军抹抹嘴,一抱拳:“末将去去便回。”

他一走,其他人吃饭就不太认真了,郎睿想问什么,一看祝缨,还在那儿吃着早饭。郎睿想了一想,不问了,也埋头苦吃起来。其他人陆续地继续吃饭,心里却很怀疑:这就算了?

祝缨很快吃完,其他人也陆续要放下筷子。祝缨道:“你们就吃这点儿?”

他们又老实地抱着碗接着吃,只有路丹青将碗筷放下,她是真的吃饱了。

就在所有人真正吃完的时候,一个小兵飞奔而来:“节帅!姚刺史到了!正与何将军、范大人一同往大帐来,他们将那个告状的老妇人也带了来。”

亲兵们动作迅速地收拾了碗筷,抹净了桌案,才提起桶来往外走,帐门被撩开——他们来了。

祝缨也往帐门看去,姚、何并肩打头,范在侧后陪同,三人进来了,最后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妇人。

老妇人有着本地特色的长相,她的颧骨附近腮上皮肤颜色暗红,是经过风沙的样子。看着有六、七十岁,头上扎着白布,衣服上有几块不显眼的补丁。她的衣服色调暗沉,褐衣黑鞋,除了耳朵上挂着两个银圈儿没别的首饰。

极质朴的一个人。

姚辰英先与祝缨见礼,祝缨道:“坐,您来得很早。”

姚辰英叹了口气:“听说出了点事,只好赶过来了。”

何将军先不坐,又是一抱拳,道:“节帅,末将的兵马昨日才到,想是有误会,已派人去营中侦问了。”他刚才还没来得及问,姚辰英就来了。

那老妇人一开口,眼泪跟着话一块儿下来了,她带着口音,亏得不像南方口音那么难懂,略一费力也能听清楚她说的什么话:“鸡和人都死了……”

“嗯……嗯?”阮将军实在忍不住了,“鸡?什么鸡?”

姚辰英道:“你这婆子,说话也夹杂不清,家里没有旁人了吗?你丈夫呢?你儿孙呢?叫他们来说话。”

老妇人当地一坐!

拍着地面开始哭:“死的就是我家当家的啊!!!”

姚辰英喝止了她,她坐在上就是不起来,一边念叨,一边抹眼泪。路丹青试探地上前,道:“您先起来,好好说话。”

祝缨没反对,路丹青就招呼人给老妇人拿了个小凳子,让她先坐下。何将军有些许的尴尬,叶将军小小地咳嗽了一声,祝缨对何将军到:“老何,甭干站着啦,坐。”

姚辰英再次问老妇人:“那你儿孙呢?”

“在、在家。”

姚辰英气道:“他们怎么敢让你一个人出头,他们自己却躲了呢?”

“要、要办丧事儿呢!”老妇人说。

她的眼神有些闪躲,祝缨觉得有趣,她看了一眼姚辰英,道:“这是刺史的地方,还有劳刺史派人把她家中儿孙叫过来,里正、族中长者也请来,尸首也带过来。老何,你派营中查问的人,再催一催,双方事主都要到场才好。”

何将军道:“是。”出去又喝骂了几声自己的亲卫,催促他们去把人带过来:“一群傻货,被讹了都不知道!都捆了来!”

里面的老妇人不高兴了,她看一眼姚辰英,很快认准一祝缨:“大人!咱可不敢讹人!祖辈都是良民呐!就昨夜,过兵马,好晚上的没睡后,后半宿好容易合上了眼,忽听到狗叫了,我家当家的睡不稳,出去看,是鸡窝有动静,过去就见着几个兵他们偷我家的鸡!”

何将军此时又进来,听了老妇人这么一说,心里已经认定了老妇人说的有影儿。帐内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军纪这东西,跟兵士也有关系。以大部分官军的伙食,半夜偷鸡摸狗加个餐,并不是不可理解的。

即使是禁军,待遇尚可,也不是每天都能吃上鸡。何况都是青壮年,长途跋涉,饭量惊人。遇上了,摸几只回来悄悄地吃,恐怕也不是故意诬陷他们。

莫说偷只鸡,就算把鸡窝搬空了,也不是件大事。军纪松的,吃了也就吃了,军纪严的的,顶多挨点军棍,再赔点钱。

老妇人接着说:“当家的要他们把鸡还给我们,他们一松手,我们才看着,鸡脖子都被拧断啦!我就说,这鸡我们不要了,他们把钱算给我们,算他们买的。可他们不答应啊!当家的与他们理论,就被他们打死了!”

老妇人哭诉着又从小凳子上滑到了地上,拍着地面哭:“老头子!你怎么就走了呀!一天福没享呀!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阮将军喝了一声:“既来诉冤,就不要撒泼!”

老妇人被这一吓,眼泪被吓停了,路丹青只好又上前安抚她,老妇人的手在她的衣袖上抓出几道脏脏的指印。

到得此时,所有人都觉得案情是差不多了,祝缨饶有兴趣地看着姚辰英,问道:“刺史怎么看?”

姚辰英道:“还请节帅严明军纪。”

何将军脸黑得要滴出水来:“刺史是说我治军不严了?”

虽说军队讲求一个令行禁止,但是谁也不可能真的管到每一个人,能够做到有错就罚也就不错了。姚辰英这话就算是指责他了,何将军当然不认:“节帅!这婆子也太可疑了,她的儿孙也可疑!办丧事就能把亲娘推出来?”

老妇人又要哭。

祝缨问她:“当时你在场吗?”

“就是我与当家的两个遇着的。大人,杀人偿命啊!”

祝缨愈发觉得姚辰英有趣,她说:“知道了。”

小冷将军睏得要死,此时睡意也被惊飞了,他提心地看了祝缨一眼,下了个决心,抱拳道:“节帅!此事,交一校尉处置即可!您……”您是来领兵的,手上直属的兵马还少,拿别的什么兵马开刀,不合适。现在不得收买人心吗?

此时,有书吏抱着文书过来,在帐外站着,犹豫了一下,没敢进来。祝缨道:“进来。”

书吏乖乖地进来,把文书往案上一放,垂手站在一边。祝缨对冷、姚等人道:“莫急,这件事弄不好,心里总要存疙瘩的。把心结解开才好办正事不是?”

何将军心道,这算什么大事?能有什么疙瘩?好,就算是他的手下不讲究,罚过了也就翻篇儿了,就为这,几万大军的正事就晾在这里?这节帅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能干?

他与叶将军对祝缨领军之能也是有些疑问的,都等着看呢。

祝缨却低头看起了文书,这是关于两路“偏师”的一些情况,又有他们申请粮草之类的公文。

粗粗翻了一翻,发现还凑合。自从北地之战之后,原本比较松懈的官军皮也紧了一紧,军纪尚可,吃空饷、贪墨的事儿也轻了许多。

杜绝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还能看。

她把文书看完,且不签字。那一边,前后脚的,右路的几个士卒被带了过来,苦主家的儿子与里正、一个族老也来了。

老妇人一见儿子,哭着扑了上去:“你可算来了!”

祝缨看那儿子,倒是穿了孝,孝服底下的衣服也是灰扑扑的。他比他的母亲要斯文一些,先与里正、族老拜见了姚辰英。姚辰英道:“还不拜见节帅?!”

三人再叩头,那边士卒也先向何将军行礼,再拜祝缨。

祝缨道:“人都来了,就一个一个地说吧。”

那家儿子道:“大人!他们本该保境安民,却残害士绅!”

“咦?”小冷将军发出疑惑的声音,将这母子俩又打量了一番,真不像个士绅的样子啊!

士绅,不说一身绫罗绸缎,金玉佩饰,至少得光鲜一点。哪怕穿布衣,也得整齐。这母子俩有点不伦不类的。一般而言,地位越高,衣袍越宽大、下摆越长,母子俩的衣服不是短打,但也不够宽、长。只能说补丁少,比较新。

他又看那个里正,又看族老,二人就比这“士绅”更像样一点,族老还穿了件绸衣。

母子俩还瘦,一看就是长年饮食不够滋润的样子。

这儿子要不说,大家真当他就是个农夫。

幕府里几个国子监出身的属官都露出点同情的神色来,也觉得一个人“耕读传家”,又不畏惧官军,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们齐刷刷地看向祝缨,眼露恳求之色。

里正苦哈哈地说:“他家只是……简朴……”

简朴二字说得异常的勉强,其实就是吝啬。族老道:“要不是这么俭省,也攒不下这么大的家业呀!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才有今天,好容易把孙子送去读书,眼看有出息了,他自己却死了。”

这一家是很罕见的、靠自家努力变富裕的人家,老两口一辈子辛苦,一年中只有过年能买二斤带骨的肉,天黑了别说只点一个灯芯,人家压根就不点灯的主儿。儿媳妇都不是聘的,而是养的童养媳,八、九岁上到了他们家就开始干活,还能省一注聘礼。女人在家只能喝粥。柴刀锈断了都不舍得换新的。就为了省钱买地。

这家母子哭得天崩地裂。

那一边,士卒也大叫冤枉:“是他们要讹我们!一只鸡他们敢要一贯钱!”

老妇人道:“那是我家养了两年的,吃了我多少谷子?我们又吃了你们一吓,要请神压惊。”

姚辰英的脸也僵掉了,这还真是要讹啊。

祝缨对那个开口的兵道:“你从头说起。”

“我们赶路肚饿,去寻些吃的是真,拿了他家的鸡是真。可那老东西……我气不过,就……”

小冷将军道:“尸身在外面,你莫撒谎,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就一脚踢开他,回营了。”

老妇人道:“他们还抢走了我的鸡!”

祝缨道:“尸首呢?”

尸首被抬了进来,没有别的伤,老头儿被踢断了肋骨,断骨刺破了内脏,人就这么死了。

母子俩又哭了起来。

吴沛喝道:“肃静!”

幕府所有人中,他是到得比较晚的,虽然是同乡,之前与祝缨也没什么交集,因此比较小心,一直安静沉默。现在却是忍不住了!

一只鸡,要人家一贯钱!不打你打谁啊?!吴沛他们家,厨房报账也不敢把一只鸡报一贯钱的。

中军兵力原就少于左右两路,收伏他们本就困难,但为了军纪,又不能不罚这扰乱地方的事儿。何况刺史还是郑相公的表弟!

节帅名为主帅,其实对下属、地方,两处都不能得罪得狠了。

吴沛都为祝缨着急。

何将军抢先道:“节帅,虽是我的兵有错在先,但这事儿不能全赖他们吧?”

姚辰英道:“话虽如此,人命关天。”

双方都看向了祝缨。

大敌当前,方略还没有布置,都看着祝缨。

祝缨道:“知道了。”

还是路丹青小心地说了一句:“义父,那要怎么断呢?”

祝缨道:“击鼓!”

…………

祝缨命令三军集结,将校列在两例。在才搭好的高台上站定,选嗓门大、口齿清的士卒一道一道将声音传下去。

先断士卒不守军纪、深夜外出,二十军棍,偷窃也是二十军棍,骚扰百姓二十军棍,一共六十。分两次打。

误伤人命,断流放。

流放比留下来打仗也好不到哪里去,打完六十棍再流放,比上战场还要危险一点。打仗不一定会死,带伤流放两千里,死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中军都老老实实地听着,左、右两路果不其然显出些别扭的样子来。

祝缨道:“金彪!”

金彪大步走出来,一条一条地重申军纪,由传话的士卒一道一地传出去,何、叶二人都抿紧了唇,面无表情,左、右两路的士卒的情况更加可想而知了。阮将军看在眼里,心中打鼓。

等金彪背完,话也传完,祝缨才按刀起身:“我做节度使,只有一句话:吃饱、满饷!”

范生见状,上前对金彪道:“快,传下去,节帅说了,会让大伙儿吃饱、发满饷。”

声音一道一道传下去,最后只有两个词“吃饱、满饷”。

小冷将军心道:果然!不愧是他!

姚辰英也露出了放心的笑容,让士卒能够吃饭,不克扣饷钱,是绝对能够让士卒愿意卖命的。

果不其然,士卒们的欢呼般的声音一浪一浪地传了过来。刚才祝缨没有回护偷鸡士卒的不满,顿时不见了。

祝缨对冷、何等人说:“耽搁了好些时间,来吧,咱们合计合计,要怎么办。”

几人对望一眼,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祝缨的大帐,闲杂人等退去,祝缨对路丹青道:“一会儿支五贯钱,给丧家送去,算军中赔他们的烧埋钱。再给流放的人每人支两贯盘缠。”

“是。”

祝缨这才开始下令,先派陈枚做宣旨的使者,责问昆达赤,为什么有丧不报,擅自兴兵。

然后向何、叶二人说:“没有让人饿着肚子杀敌的道理,一会儿我让他们去你们各营重新理会粮草辎重,要让兵士吃饱。”

何、叶二人心道:这是要拿捏我们的兵马吗?好狠的人!

两人都有了主意,祝缨能派个什么“钦差”去?“钦差”只有一个人,架空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二人都含糊地答应了:“正要向节帅请示,凡粮草辎重等等,也须节帅调拨哩。”

阮将军向他们使眼色,他们没留意,阮将军收起了眼神,心道:你们哪里知道!

祝缨马上就点了他:“你先选出四十人,每营派出二十,去办这件事。”

她一路上教调-教出不少人来,够用的了,正好检验成果。又给每营派出四名文官,搭配着用,凡计算、记录,文官总是更好用些。

接着,祝缨又把左右两路的将校集中起来:“即使是武将,也不能目不识丁。正好我有功夫,好好教一教吧,你们两位,也一起来吧。”

叶将军道:“节帅,我们是来御敌的!”

祝缨道:“我是节度使,听我的。”

她果断下令,将左右两路的校尉原地扣在了中军,开始上课。小冷将军的兵马,与中军的禁军进行轮换,轮流换下来休整,休整的时候,将校军官,也都要来听课集训。

小冷将军有些吃惊:“这恐怕……”

祝缨道:“无妨,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