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拿过了公文,打开先看上面的数目,每次最麻烦的都是这个。
这一次也不例外。
祝缨道:“这个数目是怎么定下来的?”
叶登道:“内廷里拿出来的,还行。”
祝缨道:“我怎么看着不太行?”
叶登道:“皇子在宫中夭折,内廷也会出一些,因是夭折,花费也少,咱们当然就出得少。这是比着前朝的旧例来的,有旧档可循。他们的用项列得也挺明白。”
先帝在位时间短,没来得及死年幼的孩子,这个前朝旧例是指皇帝的祖父时候的事,最近的一个例子也是将近二十年前了。
祝缨道:“二十年来,米价都涨了三成,这费用,够不够?”
叶登奇道:“难道您要多拨一些?”他惊讶极了,祝缨的风格,一向是正事的时候大方,但是后宫花费之类就给得极不情愿。
祝缨道:“我是要你准备准备,如果谁有不满想再多要,想好理由。”
还是那个尚书大人!叶登放心地道:“是!这个好办的!那这个?”
祝缨提笔批了:“不要一次都拨给了,扣一天,就说在准备了。”
“是。”
叶登拿着公文去准备了,他已经知道了顶头上司的想法,决定按照祝缨的意见来执行。这年头,谁家不死个把孩子呢?皇家也不能幸免的。孩子与叶登没有很近的姻亲关系,也没长大,与叶家也没什么利益纠葛,他也没有特别地给个孩子大操大办的意愿。
夭折的孩子,丧礼简朴点就简朴点吧。办得太盛大,才有谄媚之嫌呢。先帝的陵寝都没有大兴土木,何况一个孩童。
叶登拿着公文出去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如果皇帝非要大办,那他就请皇帝自掏腰包补全,以示关爱之意。
赵苏等叶登走后,也要拿着公文去办事。他的心情颇为愉悦,认为户部到现在才显出重要性来。之前他义父公心太重,过于贤良,各处要求都尽力满足,没怎么卡什么人的脖子。弄得户部像个谁都能进来揩油的大仓库。
现在好了,义父生气了,手上略紧一紧,就能让这些人难受。
该!
祝缨道:“你站一下。”
赵苏乖乖站住了等她吩咐,祝缨问道:“咱们那一项储备可还好?”
赵苏道:“很好。之前将旧粮替出来,轮换成了新粮,这一项可支京城半年之用。”
“还是不够,至少要一年,继续办来。”
“是。”
这是祝缨秘密安排的事情,之前是项乐在办,项乐丁忧回家,许多事都交到了赵苏的手上。祝缨于户部明账之外,又安排了一处仓储,再贮存了一些钱粮,备突发事件。凡在土地、人口、财赋上动手的,就容易引起税赋的波动,并且大多数时候是负面的,需要有一定量的金钱、粮食做稳定。
这件事她对谁都没说。一旦有事,这一笔就能顶大用。
她再次叮嘱赵苏一定要保密,赵苏也认真地答应了。
祝缨再检查一下公务,今年赈济预的款项预留下来、应付突发民变以及边境冲突的军费也有预算了,觉得眼下就是等着政事堂的信儿了——且得等一阵儿。
她现在比较悠闲。祝缨决定亲自抽空带郎睿、路丹青等人逛逛街、下下乡。理由都想好了,春耕已经开始了,她要亲自到京郊看看,预测一下收成。今天先将明天的公务安排一下,明天早朝后就出城去。
…………
第二天,祝缨按时早朝,却发现窦朋告了病。
祝缨先让祝彪回府,让府里准备探病的礼物。再点了几名户部的官员跟着出宫。
一行人出宫,行至京城门口,巧遇了郎睿等人。祝缨道:“正好,你们与我同来吧!也见识见识!”
几个人一身利落的打扮,各带随从,高高兴兴地混入了队伍。有了少年的加入,户部的官员们被春风一吹,也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岁,不多时就与郎睿等人攀谈起来。他们看路丹青是个姑娘,都不主动去搭讪,以免被评为轻薄。
路丹青就被剩给了祝缨,祝缨一路给她讲解:“平地广阔,与山地不同,不但你们打猎要因地制宜,就是种地,也是一样的。”
路丹青指着田间道:“这犁好像比咱们家的大一些。”
郎睿听他们说话,也凑了过来:“就是要大一些!我前天看过的。这儿还有些农具与咱们家的样式也不大一样。”
祝缨道:“我年轻的时候南下,搜罗了不少北方农具,到了一看,好些都不合适,最后都堆在库房里吃灰,白占了一间屋子。”
大家都不知道还有这个故事,颇觉新奇——您也有失算的时候吗?
心情也更轻松了些。
在外面晃了一天,随行的人都觉得获益匪浅。祝缨从来不吝啬于教授身边的人知识,无论是断案判事还是庶务,随口就说,有问必答。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祝缨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几个直接回家吧。”
官吏们都笑道:“大人疼我们。”
祝缨则带着郎睿等也回府,换一身衣服,等苏喆等人回来,带着有官职的几个人去窦府探病。
往窦府的路上十分热闹,官员们匆匆往窦府去,有不知情而求见的、有知情而特意探病的。马蹄声起,不免回头一望,他们一眼就认出了祝缨,随即无论是什么人,都客客气气地给她让出路来,十分乖巧。
窦朋是“操劳过度”“气血不足”又“偶感风寒”,故而卧病在床。大部分来的人都见不到他,只有皇帝派的内侍与他碰了个面,再就是少数几个人,比如亲自过来的冼敬能进卧房见他。
被陈萌派过来的陈枚都没能与他打着照面,转回家的时候,迎头撞上了祝缨。叫一声:“叔父。”如此这般一说。
祝缨道:“我去试试,能不能见着,你都带个信回去给你父亲。”
陈枚道:“我在外面等叔父。叔父,冼相公在里面。”
“知道了。”
祝缨迈步上前,窦府的门房没有拦她,反而说:“大人这边请。”想是窦朋有安排。
祝缨被引到一处花厅,窦朋的儿子窦鑫从里面出来接待了她。祝缨问道:“相公可还好么?”
“御医看过了,操劳过度。”
祝缨心道:这节骨眼儿上,可不太妙呢。
又问了一下脉案,也没听出别的毛病来。接着又问一下窦朋的起居、让窦家人也不要忘了照顾好窦夫人:“相公病了,照顾他的事儿夫人肯定更上心,她年纪也不小了,别再累着了。”
“是。”
两人扯着闲篇儿,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过来,与窦鑫交换了一下眼色。窦鑫抢先开口:“阿爹醒了么?”
“是。”
窦鑫道:“请。”
祝缨与他往窦朋的卧房走去,路上与另一队人擦肩而过。祝缨道:“相公。”
冼敬点点头:“子璋也来了?”
“是,我才在城外公干,回来听说窦相公病了,因而来得晚了。”祝缨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冼敬身后还跟着一个瞪着她的年轻人,面色颇为不善。
冼敬显然不想给她介绍这个人,带着年轻人走了。窦鑫见她往年轻人身上看了一眼,便说:“那个仿佛是冼相公的侄子。”
“哦,冼鸿。”祝缨说。
窦鑫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引祝缨入内。
那一边伯侄二人也不再说话,但是冼鸿憋不住,一出窦府的门就对冼敬说:“他如此作恶,怎么还是户部尚书呢?我就不信,没了他,户部尚书别人就做不了了!”
陈枚撇撇嘴,冷冷地看着这个咋咋呼呼呼的家伙,呸!跟他爹冼玉京一个模样!
陈枚往一边阴影里挪了挪,他不想跟冼敬打招呼了。
冼敬也没留意到他,而是斥责侄子:“休得胡言!”
伯侄二人上马,走出一段,冼敬才说:“户部尚书,你让条狗去做都可以,但是狗不能做好户部尚书。
得有一个人,坐得稳这个位子,不倒要收钱,同时还要稳定,不让天下更乱,不杀鸡取卵。
这个人不能贪,不会轻易被人拿捏,能够摆平麻烦之余再好好做点本职该做的事。朝廷不是只靠礼法就行了的,想要治理,就得有钱。
现在还真就只有他。
眼下还找不到旁人,你少同那群嫉世愤俗的酸丁一处高谈阔论!清谈误国!我将你带到京城来,是让你学着些实务,不是让你做纨绔的。”
冼鸿还是不服气,但看伯父表情严肃,也不敢多言。冼敬看他的样子,自己刚才说的话恐怕没听进去多少,不由叹了口气。
冼敬心里酸酸的,他想到了自己,细数一个合格的户部尚书的条件,自己当年也算是代理户部勉强算个尚书了,当年能在户部坐得稳,也是老师王云鹤做后盾。
如今老师已经不在了啊!
孤独寂寞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冼敬突然之间难过得说不出话。
陈枚从阴影里闪了出来,眼神阴恻恻的。
又略等了一会儿,见窦鑫将祝缨从里面送了出来,他也不避讳,上前迎了:“叔父。”
窦鑫微微吃惊:“你……”
陈枚笑道:“上回听说叔父家有一本刘相公先前写的杂记,想借来抄录,我现在陪叔父回府取了,今晚就能看到了。”
窦鑫道:“刘相公要是在京城就好了……”
陈枚道:“您慢慢想他,我今晚却是就能看到书了的。告辞。叔父。”
祝缨同窦鑫道别,与陈枚两人并辔而行,转过街角道:“走,见你父亲去。”
“诶?叔父,我爹今天值宿。”
“哦!”祝缨缓了下来,道,“那你同我取书去。明天一早我亲自寻你父亲说话去。”
“窦相公出什么事了吗?”
祝缨道:“他没出事,我看朝廷要有事。”
陈枚吓了一跳,不敢再打趣,紧跟着祝缨去取书。
……
次日一早,祝缨在宫门外先看到郑熹——老郡主又病了,他昨天回家侍疾,所以也没有亲自去探病,此时正在同窦鑫讲话。
祝缨找到了陈萌,截住他说话:“找个辟静地方吧。”
“那边有禁军值房。”
“走。”
两人进了房内,随从守在门外,祝缨才说:“我觉得,窦相公想跑。”
“啊?跑?跑什么?”
祝缨道:“我见过的丞相也不少了,从伯父,到刘相公、施相公等等,凡要自己想休致的,神色都差不多。”
“他要休致?政事堂还一堆的事儿呢!他一走,郑七与冼敬打起来,就剩我劝架了呀?我……”陈萌开始酝酿脏话。
“人生病的时候就会多想,悲春伤秋,哀哀切切。也许等他病愈了就能想通了继续留下来也说不定,你瞧,他儿孙还没安排好呢。就算要走,也得过几个月,你有的是时间安排。”
陈萌稳了稳神,道:“我这就找他去!怎么能这个时候跑呢?”
祝缨道:“好好同他讲,多留一阵也是好的。他经验足。”
“好。”
两人分开,陈萌去找窦朋,陈萌慰问病情,窦朋却只是说自己年迈,让陈萌等人多担待,以后就看他们的了。陈萌心里已有了成见,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要跑路,单刀直入:“您这话里似有退意。”
窦朋笑笑:“岁月不饶人,老啦!该给年轻人机会。”
“你走了,还能有谁?”
窦朋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嘛!”
陈萌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这是病得心里不痛快了,好生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窦朋也不与他争辩,两眼一闭,往后一躺,闭目养神。
陈萌道:“我会算卦,你且走不了呢,好好养病,等你回来了,就不这么想啦。再说了,你走了,这朝廷怎么办?我一个人,拉不住郑七与冼敬两头牛抵角。窦公,为国!”
窦朋叹了口气,不言不动,陈萌对他拱拱手,叮嘱窦鑫好好照顾窦朋,给窦朋掖了掖被角才离去。
祝缨看得挺准,窦朋确实要跑路了,陈萌很是犯愁。他算的卦,说的其实是“你儿孙没安排好之前,走不了”,可一个丞相要安排儿孙,还是不太难的。窦朋养好病,一安排,那就要走了呀!
祝缨今年四十二,当丞相还差一些。真要到动手推人上位的时候,陈萌才发现祝缨的缺陷——她控制一地、一部,掌控力是足够的,说党羽也好、说门生也罢,人手足够使。做为丞相、管理一国,她所掌握的力量仍然显弱,乔木长成需要时间,她还差点火候。
现在强推她上去,会不会是揠苗助长?
陈萌犹豫不决。
…………
次日,陈萌愁苦着去上朝,与郑熹打了个照面。
郑熹头天晚上值宿,见了他的表情,问道:“你已经听说了?”
陈萌以为他说的是窦朋休致的事,他还怀疑郑熹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祝缨私下告诉他的?还是?他回了一个含糊的:“什么?”
郑熹与他头碰头:“西番,大举进犯!昨夜急报!”
“啊?怎么会?北地胡兵叩关的时候他们趁火打劫没讨到好,一触即退,很识时务,如何现在又犯了失心疯了?朝廷虽然多事,他们怎么觉得能够占得到便宜的?消息确切么?”
郑熹点了点头:“两处消息,都是说的召集大军。”
他有两个消息源,一个是小冷将军,另一个就是他的表弟,两处验证,应该不会差太多。
陈萌道:“这下好了,窦相公走不了了。”
“嗯?”
“他有退意了。”
“啧!”
朝上,这个消息并没有被扩散出去。退朝后,皇帝召了丞相与几位将军议事,祝缨因为有经验,也被召了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陈萌才知道了全部情况——
郑熹说:“番主暴毙,昆达赤与其兄争位胜出,为了压服众将大臣各部酋长,亲率大军犯边。号称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不过据冷、姚二人所述,实际不过七、八万。”
冷是小冷将军,姚,就是郑熹的表弟姚辰英。昆达赤手上的兵马一共七、八万人,还未必全都听他的,可冷、姚手中的兵马更少!因此小冷将军是吃了点亏的,见势不妙,火速报急!
皇帝怒道:“乱臣贼子!本性若此,怪不得会擅动兵戈!”他平复了一下才问:“诸卿有何话说?”
老将已经没了,几个将军各抒已见,都想请命:“七、八万,分三路,应该也是各个击破。”
“命姚辰英坚守,拖住一部,聚力围歼项他两路……”
说得都在理。
皇帝又问祝缨。
祝缨道:“七、八万人,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弄得起来的?”
郑熹道:“哦,先是派了小股游骑,吃了亏,其后结集的大军。这些年,边境上不时有些小冲突,边城也习惯了。”
添油么?
祝缨有些疑惑。
但无论如何,兵得调——这是兵部的事,粮草需要调度——这就是户部的事了。当下决定,先期调集五万兵马备边。
祝缨对于战争是有预算的,以一场北地战争的额度准备的,上一年没用完的就滚到下一年,钱粮倒是有。
然而前线的战事不等人,集结兵马、开拨,尤其是粮草转运,都需要时间。这边增援还在路上,那边就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姚辰英有经验,但情况与上次不同,上次的胡兵不是倾巢而出与他拼杀,这一次是昆达赤亲率大军督战。姚辰英拼尽了全力,以一介文官硬是守住了城池,但是百姓也无法自由出城了。
小冷将军则是苦于兵马不足,只能与敌军一触即回,不敢深入。
朝中着急,连窦朋的病也好了,回来了政事堂,写好的请求休致的奏本也不拿出来了。
皇帝见着军报没有好消息,颇为气愤:“我的江山、我的百姓,就为了给他立威用的吗?诸卿,拿出办法来!”
祝缨想了一下,出列道:“臣愿往。”
皇帝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户部也须得你主持。”
祝缨道:“昆达赤不会在前线僵持太久,他本来就是因为地位不稳才要急着立威的,应该没有准备得太周全,不能持久。孰轻孰重,他应该有数。现在只要不让他占到什么便宜,消耗他,他自然会退。但如果让他尝到甜头,不吃饱了他就不会轻易撤离。那时就麻烦了。
前线吃紧,需要有人协调,臣在这上头有些心得。户部如今没有大事,臣去去就回,不会耽误事的。”
郑熹不想让她去:“要是这样,下令前线坚守即可,何须你亲自去?”
郑熹不想的,冼敬虽然不懂军事,那就一定要反对郑熹,他说:“尚书曾节度北地,有经验。蓄力一击更合适,不要像当年北地一样拖拖拉拉才好。”
陈萌眼看战事又起,想要做的革新得暂停,又想祝缨的爵位被削了,上前线再捞一笔军功换个爵位合情合理。领兵又能培植势力,祝缨正好缺这个。他也需要一个能填补窦朋缺口的人,因此极力赞同。
窦朋无可不可,只觉得祝缨确实有经验,那她说行就去呗。
三比一,郑熹败下阵来。他仍不死心,问道:“你要怎么做?”
祝缨道:“先礼后兵,请发一道国书,责问昆达赤,为何不遣使向朝廷报丧。”
按照道理,他应该先报丧,国书使节来往,这边承认他的地位。现在他把这一步省了,就可以拿来做一点小文章了。
至于其他的,得等她到了西陲看具体情况再说。还是以防守为主,朝廷反攻的准备并不足。
皇帝拍板:“卿便节度西陲,早去早回!”
祝缨领命,又向皇帝提了条件:“臣要用一些人,以建幕府。”
皇帝道:“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