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喆的脑袋“嗡”了一声!
自从授官以来,她承受了许多异样的目光,但都没有这一次对她的冲击更大。在这大殿上,她有了一种回到幼年时的错觉。几乎所有人都归罪于她,即使不明说,眼神也都带着犹豫。认为她不祥。
血直往脑门上冲,她能肯定自己的整颗头都已经红掉了!血液撞着她双耳咚咚地响。
她死死地盯着出列的霍昱的背影!
她不介意所谓东宫同僚们戏谑般地说:“小娘子,又来了。”又或者“这事儿有我们就行,你去与太子妃她们玩吧。”之类的。反正在梧州的时候,也没少为这些事与番学的同学打过架。
他们看她带着男人对女人的评估,间或带一点轻佻,但是问题不大。虽然生气,但是记一记仇,第二天伸腿绊他们个狗吃屎也就暂时解气了。
但是霍昱不同!这人太恶毒了!这是要刨断根呐!
霍昱的话进到苏喆的耳朵里,就是一个“女的,不行”,与幼年时“克父,不祥”是一样的,她阿爸不可能复活,她也不可能变成男的,所以世界给她一个否定。这让苏喆的心情越来越糟糕。
阿翁把她送到朝堂上就已经很吃力了,不能让阿翁降了身份与霍昱对峙!
这是她的战场!
苏喆大步跨了出来,周围的人稍有惊讶,旋即恢复了平静。当朝被别人参了,相关人等出列辩解是有例可循的。
就这么站在了中央,她知道,若论讲求礼仪制度之类,她肯定是辩不过霍昱的。礼制就摆在那里呢,怎么辩?
她还知道,只要她站在这里,一言不发,站住了,不要哭、不要后退,就够气死某些人了。
议论声“嗡”了一下又小了下去,丞相、六部九卿等都扭头往下面看,王大夫也迈出了半步,准备维持秩序。
苏喆与祝缨的目光撞上了,她不在乎别人,只在乎祝缨的态度。苏喆视力好,清楚地看到祝缨平静的表情以及比表情还要平静的眼睛。苏喆脑袋里的血又慢慢地流回了身体里,她深吸一口气,牵了牵唇角。
祝缨没说话,陈萌说话了。祝缨表面上看是与这个任命没有关系的人,而陈萌掌吏部,任命被质疑,需要吏部给个解释。陈萌位高权重,但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因此不让吏部的属官出面,而是亲自喝道:“苏氏母女累受国恩、从无辜负之举,有何不可?”
公开支持女人上朝,郑熹与陈萌肯定不能同意。但是拿苏喆借题发挥,二人心中都有点不痛快。苏喆是怎么来的,二人都心知肚明。陈萌更是从陈峦那里听到过关于对西番的一个策略。
现在霍昱在朝上来这一段,真是不知所谓!
霍昱道:“长此以往,是不是许了女子为官?天下秩序,岂不是要乱了?”
苏喆想说话,又努力忍住了,她现在说不出好话来。她可真想说一句:你是要赶我滚蛋吗?我回家之后可没有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陈萌对皇帝解释道:“授苏鸣鸾之职在二十年前,苏鸣鸾以女子之身,见识广远,请受羁縻,南境遂安。从未见乱起。”
霍昱道:“彼时獠人亦力竭,不能为患……”
林风又一大步迈了出来。
“嗡”,又嗡了一阵,这次嗡的时间比苏喆站出来还要长。
皇帝看了看祝缨,只见她一脸平静,皇帝又看窦、郑等人垂下眼,问:“丞相以为如何?”
窦朋对此事是睁一眼、闭一眼,可有可无的,甚至有点嫌霍昱多事,因此一言不发。陈萌已经说过了,李丞相犹豫了一下,道:“霍昱所言也不无道理。”
冼敬道:“胶柱鼓瑟,理从何出?既知其来历,便当知‘从权’二字怎么写!”
霍昱的脾气也上来了,他并非针对苏喆一人一事,谁不知道蛮夷酋长是特例?但是苏喆是个女的,任命她也得把话给说明白了。冼敬先是扣了他的奏本,现在又置伦理纲常于不顾,这是要干什么?
霍昱不干了,他盯紧着冼敬道:“既然是‘从权’,就须得说明……”
说明什么?我还弄了一堆女丞女卒呢!祝缨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是朝堂,你有事便就事论事。清谈误国。”
霍昱更生气了:“礼义之争,分毫不能让!这难道是清谈吗?”
祝缨不动生色地道:“我只知道边境安宁不是清谈。”
郑熹也适时站出来说:“不错,是该就事论事。陛下,臣以为苏喆可以任职。”
皇帝本来也不觉得苏喆当个官有什么不妥,打一开始祝缨就给他讲解了梧州的前因后果,他还是岐阳王的时候就接受了这么个现实。
皇帝道:“可。”
霍昱气结!
…………
朝会散后,皇帝将祝缨、苏喆、林风都留了下来,又将霍昱也留了下来,要为双方开解一二。
祝缨无所谓,她只要不在朝上公开讨论女人是不是能够当官就行了。至于霍昱私下里怎么骂,随他的便好了。苏喆做不做礼部的郎中,其实问题都不大,文职不行还有武职呢,总是能够给安排好的。
她的心态是比较轻松的,苏喆的气也渐渐地平了,斜睨了霍昱一眼,没说话。她也打定了主意,要卖皇帝的面子。林风不吭气,却狠狠地剜了霍昱一眼。
林风很讨厌别人叫他“獠人”!此时他只恨自己的嘴不够利索,不能好好骂霍昱一顿!
转到了后殿,皇帝率先殿:“今天说的都是国事,切不可多想,更不要将怨气带出去。”
祝缨先应道:“是。朝上更热闹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他们年轻,经的见的少,容易一惊一乍。”
苏、林二人老实向皇帝行礼,皇帝又将他们好生安抚一番。
苏喆道:“臣并没有生气,只是伤心。倒不像是个‘獠人’,倒像是个‘外人’了。”
林风马上跟了一句:“就是!我们在梧州的时候,义父从来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也没见分什么内人外人。”
霍昱原就不是个笨人,此时也看明白了,这哪是开解啊?这是让他跟这两个毛孩子服软呢?他认为自己没错,看皇帝的样子,不由有些寒心。
“旁的犹可,臣绝不认这‘清谈误国’!”霍昱一个须眉男儿,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天地良心!他可是一片公心!再看看这朝上,就这么“从权”了!
皇帝也有一点点的尴尬,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对祝缨使了个眼色。
祝缨走到霍昱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他:“苏喆,可不可以做这个官?”
霍昱顶着皇帝的目光,硬着头皮说:“现在说的不是她这件事。”
“如果她可以,那你说的那些,就是清谈!”祝缨毫不客气地说,“你官居五品,身着绯衣,日与大臣论国政,若只知胶柱鼓瑟,便也不必与进出你府里的学子高谈阔论什么‘取仕新法’了。三代之时没有科考,圣王之制,举荐而已。那个时候,孔孟都还没出生呢。”
在霍昱愕然的目光中,祝缨从容说:“书生意气,你不会指望他们只在你面前慷慨激昂吧?都已经宣扬到大街上了。改只改对你有利的不给别人喘一口气,你不能把好处都占尽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谁也不是你的傀儡。朝廷会选最适用的,而不是调门最高最会自我标榜教训别人的。”
霍昱背上一寒,心道:难道相公们今天是因为这个?那冼相公?
他无心再争辩下去,皇帝、政事堂都要“从权”了,他又何德何能?
霍昱心中认定自己没有错,他委屈极了!冼敬自己没能耐,自己不过有二三志同道合的好友,这就要被忌惮上了吗?如此内斗,能成什么事?他觉得冼敬已经背离了初衷。
他对皇帝道:“陛下,臣看到什么,就说什么,若非政事堂扣了臣的奏本,臣也不会出此下策!”
皇帝又做了一回和事佬,道:“误会解开了就好。你也是,该先问一问政事堂的。”
“是。”
祝缨也顺着说:“政事堂事务繁剧,下头又报灾了,他们先紧着要紧的事儿忙也是有的。既是误会,说开就好。”
霍昱心里根本没说开,但也不能在皇帝面前争吵起来。
皇帝满意地道:“好啦,你们都不要放在心上,中丞也不是因为私怨,尚书更是一片公心。苏喆、林风,你们两个也都不许再恼了,都要用心国事。”
几人一齐答应了,皇帝自觉做了一件好事,满意地让他们离开了。
四个人出了门就分成两拨,林风冲着霍昱的背影直翻白眼,被苏喆给拉住了。祝缨道:“你们俩,跟我来。”
林风蹦了过去:“干嘛呀?”
祝缨道:“送你们去见你们的上官。”她往林风脸上的淤青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林风“啪”一下盖住了脸:“别别别!不用!我自己去!”他的语气十分的惊惶,“并不是我受到排挤的!本来好好的,您再一去,是显得我有靠山了,也显得我没本事了。等我真被欺负了,再求您帮我出气,成不成?”
好说歹说,祝缨才放他自己走了。
苏喆跟在祝缨身后,她需要。
“阿翁,我想做点事。前几天您带我去拜访姚尚书,姚尚书照顾我,给我另拨了一处屋子,什么事也不让我干。”
祝缨知道苏喆的难处,特意带他拜访的姚臻。姚臻与她是老交情了,互相帮了不少的忙。祝缨把苏喆放到礼部,姚臻也只当是苏喆过来蹭个履历,日后好回老家继承家业的。
年轻女孩子,“老友”所托的晚辈,还不要求升官,太好照顾了!姚臻毫不犹豫,当天就给苏喆收拾出个“冷宫”来呆着,还以为自己很体贴。
孰不知,苏喆不是一个贪图安逸的人,她想做事。
祝缨道:“行。”
两人到了礼部,礼部正忙着,新旧交替的时候,要忙的可太多了。许多人,譬如骆姳,身份改变的诏书都下了,典礼还没举行,这些活计礼部都要参与忙活。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姚臻还能让苏喆安闲,对她确实是很照顾了。
祝缨带着苏喆就去了姚臻的房里,姚臻抽空与她喝茶:“让我赶上最忙的时候了。”
祝缨笑道:“还有更忙的呢!陛下登基,明年改元,到时候四夷来贺,你再瞧瞧。”
姚臻道:“已经想到啦,忙完这个就忙那个。哎,怎么样?是小苏有什么事吗?霍昱就是一张嘴,甭理他。要是嫌烦了,我给你假,回家散散心再来应卯也行。”
祝缨道:“你这儿忙成这个样子,她倒闲了,怎么行?我不养闲人,给她些活计做吧。不然,别人更有说嘴的人,连我也要捎带上了。”
姚臻犯了难,一个女官,她能干嘛?想了一下,忽然眼前一亮:“那……正好,这里还有些卷宗,你自家记熟了,就去后宫求见娘娘们,向她们解释,她们有什么异议,你也回来讲。”
许多典礼与后宫有关,什么太后、皇后的,此外又有新君的后宫,很多礼仪上的事务都要与礼部协商。以往,礼部的官员与后宫接触不多,且还要通过内侍。如果太后、皇后强势一些,可以偶尔召见官员,但也做不到能够随时协调。
之前也就罢了,现在皇后身边有个安仁公主,难缠得禁!巧了,祝缨与骆晟渊源颇深!
姚臻就只说皇后,不提安仁,将此事分派给了苏喆。
祝缨也笑了:“这倒正合适,看来给她放到礼部比放到别处更方便。原本干这个差事的人,你打算怎么弄?”
姚臻道:“我自有安排,不会让咱们孩子落埋怨的。”他看向苏喆的眼神颇为慈祥。
祝缨道:“好,那就这么定了。”
她把苏喆给留了下来,苏喆抱回了一堆文书开始研究。
祝缨处理完户部的事务之后,又给杜世恩、蓝德在宫外的住处分别递了消息,约了见面。杜世恩眼看又要出宫,换上一个郝大方,分成得如法炮制。这个也不难,蓝兴死后,他的那一分就被祝缨给收回来,现在就照着原样,把郝大方给添进来就得了。
过了三天,几个人终于凑齐了,杜、蓝二人都是祝缨旧识,到了祝府喝一杯茶,祝缨便让苏喆出来:“来,见见叔伯。”
杜世恩不敢从容受礼,从坐榻上跳了起来,蓝德也跟着站直了:“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祝缨道:“她不是到了礼部么?现领了差使,要常往后宫走动。我估摸着,接下来一年里,她会与你们常见面的,还请多多照看。”
两人都说:“您的孩子,咱们只要看到了就不能叫她受气,不必您再叮嘱。”
“你们我就不客气了,可这后宫,还有旁人呢?劳烦引见一下。”
杜世恩问道:“郝大方?”
祝缨点了点头:“您看准了,是他?”
杜世恩道:“已交了些事务到他手上啦。”
“放心,以前怎么待走了的蓝大监的,现在我也怎么待你。”
杜世恩舒心一笑:“有大人这话,我后半辈子就有着落啦!好!我与小蓝回去就寻他说话。”
祝缨道:“不让你们白忙,咱们先前什么交情,现在还照旧。”
苏喆也大大方方向二人道了个谢,两个太监都笑眯眯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到了宫里万莫如此!小娘子是官员,我们两个可不敢的,叫他们看见了,也给小娘子添麻烦。”
“受了她的礼,宫里的事就得对她好好讲了。她要吃了亏,我是不依的。”
蓝德道:“大人放心,有咱们呢,纵我不行,杜师傅也不能叫小娘子吃了亏。要说如宫里,咱们娘娘都是极好的,只须防着些公主。”
杜世恩也说:“安仁公主近来总往宫里来,每每催促,就她事多!性情又不好、辈份又高,小娘子遇到她时,面上应付过去便好,她说的话,不必句句当真、事事照做。陛下、娘娘有什么意思,我二人会知会小娘子的。”
祝缨笑道:“看来公主有诸多要求。”
蓝德道:“可不是!我是娘娘身边人,也盼着娘娘风光。只是公主弄得太磨人了,不好。”
祝缨道:“行,慢慢来吧,小妹?”
“是!”虽然还是与婆婆妈妈打交道,但是属于朝政,苏喆仍是鼓足了干劲!
她先自己研究了一阵礼仪等事,再求见穆太后和骆皇后。
穆太后见了她先吃一惊,继而笑道:“也好,正愁没个人能细细地说一说呢。”
骆皇后是个小姑娘,说话慢条厮理的,苏喆每拿出一条来,她都要问一问有没有旧例,有没有依据。也不难应付。
这两个之外,还有新君后宫的册封之事。皇后的诏书已经拿到了,皇帝做太子时的妾室们都还没个名份,通常情况下,现在也该给定个位份了。现在忙着移宫的事,没道理皇后搬了,后宫还住东宫里,搬就一起搬,顶多前后脚。
给后宫定了位份,才能给她们确定相应的待遇,包括衣食住行各方面,礼部也要参与其中。册封需要遣使,使者是由朝廷官员担任的,礼仪也有一定的要求。
问题就出在这个上面了。
苏喆先去请示太后,询问是否已经有了定案,如果有,她现在就着手准备,如果没有,请太后同皇帝讲。皇帝如果现在不想给后宫名分,那她省事了,如果要给,也请定下来,她也好有个数。
皇帝现在生了孩子的妾有三个,她们的身份都是“宫人”,如果说生了皇长子的宫人还可以忽视的话,生了次子的赵宫人出身不错,得给人家一个名份。至于严归,选入宫的时候也不是以做杂役为目的的,位份不如赵宫人,但也不能还是照旧。
这很合理。
苏喆没有给帝后建议三人的名份该是什么,她等结果就行了。
头一天向太后讲了,第二天到东宫见皇后的时候,迎头就被安仁送了两个大白眼!
苏喆知道安仁公主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因为祝缨的关系,公主府对祝家人维持了基本的礼貌。苏喆第一次以礼部官员的身份拜见苏喆的时候,两位公主都在,两人啧啧称奇,目光比朝廷上的官员们友善得多。
今天安仁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了。
苏喆看了一眼蓝德,蓝德轻轻地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骆姳。
苏喆心道:我没对皇后做什么吧?
很快,安仁公主就开口了。她见苏喆一脸无辜就气儿不打一处来,质问道:“礼部这么闲么?倒管别人的家事!我家婢妾如何,与你何干?要你为她们讨名份!”
骆姳道:“阿婆!这不干她的事……”
“那也不用她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