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喆心中有些忐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太子登基,东宫加官。
可惜她不是鸡犬,而是个女人。
升官那当然是想的,但也着实不易,苏喆心怀希望,却也知其难,更知道祝缨不会让她吃亏,但那样会花掉祝缨太多的精力,在眼下这个时候不划算。
祝缨对她已经够好了、在她身上花费了太多的精力。在小的时候,她还会有一种“阿翁要优待我以显朝廷宽容”的想法,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有另一重作用。但是最近十年,尤其是祝缨回到京城之后,自己这种身份上的作用如果仅仅是“交易”已经不值得祝缨这样对她了。
苏喆越来越感激祝缨这些年对她的培养,因此也更愿意为祝缨着想。她不知道一个正常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但是知道,一个“正常”的父亲绝不会给女儿像她这样的教导。
她抢在祝缨开口之前说:“阿翁,您接下来怎么办?”
祝缨道:“左右是周旋罢了。”
苏喆有些难过,当年在梧州的时候——现在知道梧州是天下诸州中一个并不很重要的偏僻地方——祝缨掌管一州,令行禁止,能做多少事情?如今回到朝廷,掌天下财赋了,第一要做的竟是“周旋”。
苏喆无端端恨起朝堂这些道貌岸然的君臣来了!
祝缨哪里知道苏喆的脑袋里已经想了这么多?
她从来不会心存侥幸,此时心中已有了筹划,与各方势力周旋就是她的一项重要工作,这件事别人也做不了不是?至于实务,抽空做就是了。
她拍拍苏喆的肩膀,说:“詹事府的人都会另有职司安排的,这些日子你与林风不要出头挑事,叫人拿着把柄,咱们才好从容谋划。”
苏喆一听就急了:“不用!您先不用管我们!我与他,獠人,朝廷拿我们当摆设也不会不给一点儿好处的。您只管办您的正事去,但凡耽误了您一丁点儿的事,在我心里这辈子都会过不去的。”
祝缨微有惊讶:“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终于有了一点点的焦虑,她不大会带孩子,也不太知道一个正常生长的姑娘在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的想法。她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无从体会这样的心情。
苏喆定了定神,低声道:“冼詹事说升了丞相去了,政事堂里还有一个郑相公呢,立时就能闹个天翻地覆。神仙打架,咱们不得趁着现在早做准备么?我就算在朝上,用处也不大。咱们得有个轻重急缓……”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冷静又理智,只有这样,才能让祝缨把她的话听进去。
祝缨道:“嗯,知道了。”
苏喆吃不准她到底有没有在认真考虑,一时失语。
祝缨这几天过得索然无味,直到此时,看着小丫头板着一张脸,压着眼睛看着她,心情才好了些。她愉悦地浅笑,拍拍苏喆的帽子:“回家歇一歇,再带上林风回东宫,这几天你们盯着东宫。”
苏喆被一个笑容安抚了:“是!”下意识地想提起衣摆跑掉,又旋过身来,“阿翁,东宫会出事吗?”
祝缨道:“中宫现在还住着人呢,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完,新后她们还得住在东宫。”
“哎!”苏喆答应一声,跑掉了。
……——
轻松愉悦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就是轻车熟路的无聊。
祝缨对苏喆不是随口应付,她接下来要做的有两样——给先帝挖坟拨钱、给新皇一家花钱。
祝缨终于回了户部。
户部的长官每天按点哭丧,下面的小官小吏忙得要死,一见到祝缨回来,终于有了主心骨。叶、李二人迎上来问道:“政事堂催促日期了吗?”
祝缨道:“催不催的,也不要管它!让他们一样一样的来。”
她先召集众人开一个会:“李援,你领一半人管日常事务,往年这个时候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别的杂事不用你管。有人问你,让他来找我。”
李援心下大定:“是!”
“叶登,你领另一半人,眼下几件事——营建山陵的钱粮、征发,修葺宫殿供养太后,待太后移宫之后,再修整中宫及其余宫室,请皇后移宫。陛下登基大典的钱帛准备。各种仪式都在大黄之后。所有钱粮,不要一次都拨给了,他们干多少活,你给多少钱粮。一程一程地给!一次或支半月、或给一月。有谁说你刻薄他了,让他来找我。”
“是。”
任务一分,户部虽忙,心却都轻松了起来。
李、叶都不急着走,笑吟吟地问道:“大人此番,又要高升了吧?”
祝缨摆了摆手:“国家遭到了丧事,这个时候都不要想自己的得失啦,把事做好先。”
“是。”
叶登就要赵苏给他当个副手,祝缨道:“行,给你了。”
李援扼腕!下手慢了!
谁带出来的像谁,赵苏跟在祝缨身边这么多年,颇得几分真传,有这么个人在手下,干事会轻松许多的。
李援悻悻地带人去干十年如一日的枯燥工作,哎,进入二月了,得准备春耕呀!是个细碎繁琐的活儿。
叶登却笑吟吟,对赵苏道:“咱们也去忙吧。”
户部也是有经验的,凡死了皇帝,户部要干的几样都是有数的,现在又不让他一次把所有事情的方案都弄好,叶登就相当轻松了。带着赵苏,先拣出上次配合施鲲的旧档,抄出前期需要调拨的,再翻出个公文,行文给有司,询问太后宫室修葺情况。再行文给礼部,询问大典等准备情况。
第一项还需要他预估个总数,后面则等到其他地方回了公文也不迟。
很快,他就把几份公文摆到了祝缨的案头:“他们必会多要的!”
祝缨道:“知道了,我亲自去政事堂说去,不会予取予求的。”
叶登放心地离开了,赵苏趁势留了下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赵苏也问了一个与苏喆一样的问题:“您会怎么样?郑相公提前回来了,冼詹事都拜相了,姚尚书也回来了,您呢?”
祝缨失笑:“我还想怎么样啊?谁告诉你,他们几个都安排好了的?”
赵苏道:“他们必是要争的,贪心不足嘛。等他们争起来,您夹在中间肯定不会好受的。不趁现在多多壮大,让他们不能拿您作筏子,将来有得苦头吃呢。”
他这几天不免有点心浮气躁,这次与上次不一样,上一次,四十年的皇帝死了,他也不觉得慌,当时的朝廷,多稳呀!现在呢?谁也不会想到,才过了六年,朝廷的变化竟会如此之大!
祝缨道:“那也有我。”
赵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也太累了。天子……”这皇帝当太子的时候看着就毛毛躁躁的,赵苏不是特别看好。
祝缨道:“那你就多为我分担一些。”
哪知赵苏竟十分认真地答应了:“是。”
祝缨道:“去吧,这几天我少不得与他们打擂台,家里的事你与小妹她们多留意。”
“是。”赵苏严肃地应下了,对祝缨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祝缨将公文审了一遍才发出去,然后拿着营建山陵的那一份预算去了政事堂。
……
政事堂的气氛安静而压抑,里面有不少哭完灵继续办公务的人,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健康。
哭的。
里面的人也透着一点不安,瞧瞧这都是什么人!陈相公脾气不错,就是碎碎叨叨的。郑相公与冼相公是不对付的,一天别八回苗头,看着也没有脸红脖子粗,但是一不小心就听不懂他们的机锋。
窦相公火急火燎,走在他的身边都怕自己被他的火星子崩着了。
还有一个李相公,发去营建山陵了。营建山陵也是个丞相啊!他还喜欢过问许多事,每件事他都不太懂,还要问。
上头是这么四个人,想投机的聪明人都要掂量掂量——人家各有各的班底,卷进去容易成炮灰呀!
瞧,这又来一个……哦,是祝尚书,那倒不是炮灰了。
祝缨在政事堂里熟人不少,今天过来,大家也同她作个揖、抱个拳之类的,但目光都变得谨慎了。
政事堂里最天真的一个孩子,还不知道这朝廷的厉害,好心在路过的时候对祝缨说了一句:“相公们在吵架。”
祝缨道:“是么?那我等他们吵完。”
她说得轻松,看得这一身青袍的年轻官员也跟着笑了一下。
祝缨踱到窗外,就听里面郑熹与冼敬在争执。起因是新君登基要起草各种诏书、大典要起草种种文稿,此外还有许多的文字工作要做。
刘松年一走不回头,陈萌提议让杨静来起草最主要的几份,得到了一致的同意。李丞相想给先帝写祭文,这事儿又被新君给驳回了,让找个文学之士来写,杨静又添了一个任务。
冼敬于是说,如此一来,细碎的文字就不能让杨静再承担了,他认为可以把余清泉给召回来。
郑熹听了也不反对,因为他也要把柴令远给重新召回来。
要召柴令远,冼敬先不提他自己的弟弟冼玉京,又把几个被踢出京城的官员也要召回。
于是你也召、我也召,你加码、我也加码,听得旁边的陈萌一张脸变得绿油油的。陈萌四处一看,窦朋还不在。窦朋是政事堂里资历最老的,现在正跟新君解说国家大政。
陈萌忍无可忍:“你们二位,能让吏部过两天安生日子吗?!”
祝缨听的时候,陈萌正在以一敌二,他细数这两个人要召回来的人选:“降黜皆有因!又无尺寸之功,如何再召回中枢?简直是视朝廷法度为儿戏!不行!”
冼敬道:“这是有用。”
郑熹低头看了看名单,是略有点多,但也没那么多不是?他缓声对陈萌道:“太子登基,新朝雅政。”
陈萌的脑子嗡嗡的:“新朝雅政,也要给别人活路吧?有用?也得是个可用之材,弄块废料来做什么?”
冼敬不服气地问:“怎么就是废料了?”
“怎么就不是了?”陈萌反问,“他都干了什么,没点数吗?”
郑熹又来打圆场:“不如,请陛下圣裁。”
陈萌真想翻白眼:“我可不好意思拿这个去陛下的面前!二位、二位,二位仔细想想,这些人都召回来了,还有地方安置别人吗?冼公,你手上还有詹事府要安排吧?这就不管了?还有郑相,您就不想想太后、皇后两家外戚也要安置的?”
他陈萌,他亲家施鲲,对了,还有他兄弟祝缨,就站一边看着?你们不要太过份啊!
郑熹反应很快:“这些当然要安置的!挪一挪嘛!吏部考核,再黜一些不称职的走。”
新旧交替,人员当然也是要换的。
陈萌道:“我说,咱们先把局面稳下来行不行?”
郑熹道:“好。”
冼敬也先拿出詹事府的名单来,暂不提余清泉了。
祝缨等他们不吵了,才让人通报。
营建山陵是大事,三个丞相都听她汇报。陈萌是支持祝缨的,祝缨既这么安排了就一定是有道理的。陈萌只问一件:“按月支?”
祝缨道:“按月我都嫌多,能三五天一次才好。否则,就算给他们了,他们存放在何处呢?还是户部的库安全。”
郑熹也不反对,冼敬也挑不出毛病来。
事说完了,气氛有点怪,郑熹道:“你做事一向又快又妥帖,可也要保重身体。还有一阵子要忙呢。”
祝缨道:“已经有头绪了,并不累,相公们更要保重自己才好。”
客气一回,陈萌看着实在难受,指着大殿说:“哎哟,又到时辰了,同去?”
又得去哭灵了。
灵前也不太安宁,祝缨看到了卫王等人凑在一处,哭得凄凄切切,间或低头私语。诸王从十年前就不安份,这么些年了,竟然还不放弃!
祝缨真想把他们都抓大理寺去。
卫王还不算,另一个烦人鬼是穆成周。穆成周白瞎一个好姐姐,穆太后当日给了他极好的机会,他给弄没了,给太后、新君丢了个大脸。
身上的官职也被新君一气之下给夺了,如今身上只有一个因太后娘家而赐的爵位。
他蹭前擦后,也想“起复”,新君不搭理他,他就往政事堂这边凑,与陈萌说话尤其的亲切。
郑熹见状,抿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也不管穆成周。
新君看着眼前的一幕一幕,脑袋一抽一抽地疼,心里也烦得不行。他做太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父亲不是很合格,也会有“要是我来……”之类大逆不道的想法。
等到自己坐在这个位子,才真正的意识到,皇帝不好当!
就说这眼前!
难道他特别的喜欢冼敬吗?没有!但是不能让郑熹一家独大!他倒是比较欣赏陈萌,可陈萌在他的心里离一个“贤相”还差不少。窦朋也是个辛劳的命。要说施鲲本事有了吧,年纪又太大,用不了。一个李丞相,根本就是凑数的,山陵建好就让他休致!
算来算去,郑熹倒还能用,可他不敢把一切都托付了。
他们的背后,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如何平衡,考验着一个年轻的君主。
新君很烦,心不在焉,哭完灵,连奏报的营建山陵事宜都没听仔细,只含糊地点了点头。至于郑熹等人对人事任命的奏报,他也没认真听,只说:“你们写个奏本来我看。”预备拿到名单之后慢慢研究。
因着这一句话,他又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次日,新君举行了一个小朝会。
穆成周腆着脸上前,说:“先帝登基时,曾赐几位相公开府。陛下难道还不如先帝吗?”
开府,谁不愿意呢?
皇帝不愿意。
新君登基与先帝时不同,先帝时是有危险的,在危难之中丞相坚定地支持他,当然要给更多的酬劳。新君登基十分平和,再让丞相开府?
新君怀疑,他这个舅舅是与丞相做了什么交易。
新君道:“先帝尸骨未寒,你说,我是不如先帝,还是比先帝强?!丞相,你们说呢?”
穆成周还要说话,却见自己的好外甥目光极具威压地盯着他,吓得他一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郑熹等人忙拜倒在地,开府,他们当然是愿意的,但是穆成周是真不会说人话啊!你让一个原本就不太热衷的新君要怎么接话?
陈萌甚至怀疑穆成周是故意的,故意这么说,让皇帝不好接话,这样开府的事情就可以暂时搁置了。
真有你们甥舅的!陈萌想。
新君拂袖而去。
这却是陈萌冤枉新君了,他确实不想让丞相开府,但是绝不会同穆成周商议这样的事!这事儿是穆成周自作主张的!
新君气冲冲地去找穆太后:“这事就不宜挑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了,不是说摔下马了吗?这么快就好了?”
穆太后道:“你还想他真的折断两条腿?”
“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新君说,“他的命也保住了,我的脸也保住了。”
穆太后听着这个话不对味儿,忙说:“他以往没担过大任……”
“以后也别担了,免得坏事。”新君不客气地说,“阿娘面上,我给他一世富贵。若是任官犯法,我也保不住他。我想要一个王云鹤,就得做一个支持王云鹤处罚太后家的皇帝。”
穆太后被噎住了,落泪道:“我难道会让你为难吗?”
新君自觉失言,又向穆太后请罪,母子俩这才合好。穆太后也不提穆成周,新君也不说要罚他了。
穆太后要留儿子吃饭,新君才笑着点头,便有宦官来说卫王求见,有要事。
穆太后道:“你有正事,就去吧。他是先帝的兄弟,要有礼貌,不要落人口实。”
新君道:“我去去就来。”
……——
叔侄俩名份已定,卫王心中暗恨。他瞧不上赵王,对眼前这个侄子也是一种“当我侄子刚刚好,当我主子就很讨厌”的心理。
这个破侄子还给他明升暗降了!太子太师,太子呢?
卫王还是咬牙忍住了。
穆成周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依旧游说新君重用宗室子弟的机会。
新君对重用宗室不是很感兴趣,道:“叔叔们都有年纪了,该享受生活。弟弟们还小,又失去了父亲,该好好读书学习。万事有我。”
卫王诚恳地道:“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事,不是自家人,不会对陛下说明白的。陛下想想今□□上,穆成周说的那个话,丞相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他们已位极人臣,接下来呢?
自先帝驾崩起,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朝上已有朋党,谁是谁的人,一目了然。郑熹,想必是祝缨请来的。陈萌与施鲲更是一路人。
陛下有谁?冼敬?要是王云鹤还活着,倒可倚靠。王云鹤死后,再无纯臣。
陛下,谁能是您的臂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