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萌并不反对取消官妓,祝缨看得出来,他只是对要不要马上实行还有犹豫。眼下朝廷上的麻烦事够多了,最大的一个就是皇帝,陈萌一个新丞相,谨慎一点也是正常的。
祝缨又给他添了一把柴:“这难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么?”
陈萌道:“那倒不是!我想,除了你,也没人在这个时候提这个吧?”
祝缨笑笑:“这不正好?一件不那么重要,又会牵动到各地的事,拿来试一试他们。”
陈萌问道:“试什么?”
“试一试,一件没那么重要的事,谁会反对。怎么反对。试一试各地方官会不会执行,怎么执行。难道要拿‘立时禁绝买卖田产’来试?还是,你想大动兵制来试?”祝缨轻笑一声。
陈萌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新官上任,聪明人第一步不是烧火,而是试探。陈萌一个新丞相,也得试一试水不是?陈萌这阵子还要装成个新媳妇模样,心里也已经在打主意了,只是一时还没选定要拿什么试探。他原本的计划,是用吏部试一试,清理一下吏部之前的乱相。但那个度不太好拿捏。
祝缨道:“前阵子朝上混乱得很,什么这个党、那个党的,明是大政之争,实是各家争利。谁是谁的人,谁偏向谁,你在家中静观三年也看得差不多了吧?这是情世故。做丞相,除了这些,总要在史书上留下点儿什么吧?要做些大事,必要把这朝廷上下理顺了,对不对?”
她抛出了一个让陈萌无法抗拒的诱饵——立功。
做丞相,就两件事,一是协调各方利益,人际关系,维系一个平衡,二就是办一件能够写进史书被称为“贤相”的事,可以广泛地称之为进取。
第一件事,陈萌家学渊源,要办第二件事,陈萌就得能支使得动上下。
陈萌搓了搓手,低声道:“我也是有些想法的,但又怕办成王相公那个结果。他的心是好的,可真做起来,你看。也要有个明君撑腰呀。”
“哪怕不是做大事,做小事就离得开这上下官员了么?”
陈萌认真地想了一下,道:“好!就这么定了!”
两人很快商定了步骤,由祝缨先提出来,试探一下上下的反应,这一步应该有人反对。这个时候,再由陈萌出面看反应。
次日,祝缨便奏上一本,请废官妓。
陈萌看到奏本的时候,很怀疑祝缨为这件事准备了很久。祝缨的奏本计划非常的成熟,立场坚定,是一定要废,但是具体的步骤却很踏实,逐步、分批次地进行。
皇帝现在并不关心什么妓不妓的,窦朋问了税收,李丞相则认为拿这事儿到朝上讨论面子上不太好看、不想讨厌。
当然也有反对的,其一就是税的问题,其二则是“尊卑贵贱”之类,此外又有“安置”等问题。
皇帝嫌烦,只说:“你们议来。”又重新问起温岳所练新军的情况了。
温岳上前道:“日夜操练,不敢懈怠。”
皇帝的面色方才一缓。
祝缨除开这一本,还要奏明给公主、永王开府准备的财物已经就位。皇帝脸上更带了点笑影:“很好。”
他的心里盘算着,就在今年冬天把这两件事给办完,刚好,各地刺史进京,也会给他的儿子再随份厚礼。如此一来,户部、内库少拨的那一部分也算能补齐了。
皇帝这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大臣们的心情也还不错。自陈萌拜相之后,整个朝廷的秩序渐渐好了下来。陈萌本人能力或许不是顶好,但是走了穆成周,吏部顿时清爽了起来。吏部一顺,官员们心里有了个准谱,做事也就有章法了。
此时,郑熹还没有回来,冼敬还守在东宫。陈萌是个对双方都不怵的人,与窦朋一道,竟将局势稳了下来。
只是祝缨的奏本,还是被讨论了几天,因为要试探的除了态度,还有“能力”。陈萌没有拖到大量的刺史进京参与讨论,人多嘴杂,而是比较早地表明了立场。
他在朝上公然支持了祝缨,讨论的风向就开始变了。
这其中又涉及到礼部、太常等处,鲁太常对祝缨在福禄县所作所为略有耳闻。想她向来就是这个作派,他只要太常所需相关舞乐不受影响,并不明着反对。礼部见状,也捏着鼻子同意了。
祝缨与陈萌抢在刺史进京之前,撺掇着皇帝将旨意给下了。
具体的执行,便是照着祝缨的条陈来的。刺史们才进京,有人往花街一钻,才发现变天了——有两位色艺双绝的已经消失了。
祝缨一身青衫,抱着一把长刀,缓步走在沿岸上。这里,她有好些年没有来过了,小江的“道观”还在,只是已然易主。花街上的大部分人,更换得总是很快的。二十年前的旧面孔已消失得差不多了,一部分凋零在壮年,一部分远走他乡,能顺便逃离的少之又少。
“道观”里如今还住着几位“道姑”,她们没有度牒,平素做道士的打扮。
道观的门常开着,里面有细乐声传出来。
祝缨路过,门口一个童子用脆脆的声音问:“施主,进来吃茶吗?”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堆出一个笑来,祝缨别过了头去。小童子有些泄气,嘀咕了一声。祝缨没理会这个小孩子,依旧往前,走过一口水井,井台比之前显得更旧了,也没有人给重换个新的。
一些旧院子更旧了,但也有两处翻新的。走过一道桥,药铺还在。
祝缨叹了口气,走不两步,胡师姐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倒叫咱们一通好找。”
祝缨问道:“怎么?”
“府里来客人了。您吩咐过的,要是来了要紧客人就出来寻您。”
一个路过的粗糙婆子挽一只竹篮,路过两人,嘀咕一声:“又一个大人哩!”花街,最不缺的就是郎君官人,到这时节,大人也多了起来了。
她又看了一眼这两人,忽然疑惑了起来,将眼睛往祝缨脸上瞧了又瞧,祝缨回看了她一眼。婆子低头沉思,忽然加快了脚步,跑不几步扯住一个熟人:“哎,你看!上回说的好带侍女执刀出行的,是不是就是祝大人?”
祝缨这样的,在京城不显,但是她的女侍们在京城的名气比她大,这也成为了她的一个标志了。
带女侍出行不算罕见,然而富贵人家,女侍若着男装多半是随家中女主人出行,随男主人出行的几乎没有。即使有,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祝缨的女侍完全不同,她给女侍们不错的待遇,衣服也好、装饰也好。
但她的女侍都不漂亮,精明干练,大多沉默寡言。等闲也不与人起争执,但遇到事情的时候,刀拔得比男人还要快三分。
这样的一群人,想不独特都难,因而也成为京城的一抹特殊的颜色。
祝缨自己到花街,人们多半不认得,胡师姐带人找过来,婆子就怀疑上了。
祝缨的耳朵动了动,快走几步,胡师姐忙跟了上来。
转过一道弯,便又是另一番世界了。
……——
祝缨回到府中,来拜访的刺史已经放下名帖和礼物、约了明天晚上再过来。
赵苏与赵振、苏喆、林风等都在府里,听闻祝缨回府,一齐迎了出来,看到祝缨这一身打扮也都微惊:“您……”
祝缨如今的身份已经很难有机会再扮嫩逛街了,乍一看,都以为她又有什么主意了。
祝缨道:“怎么都在这里了?”林风、苏喆的事儿因为朝廷人员的变动被耽误了,他们俩在府里还罢了,赵苏与赵振,虽然是休沐日,但是应该也有自己的事才对。
赵苏道:“这几日,又有同乡来了。”
“卓珏呢?”祝缨问。
赵振道:“他叔叔也来了,他正在驿馆里陪着说话。咱们就过来,请示一下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
祝缨一挑眉:“进来说。”
一行人到了厅里坐下,赵苏先说:“义父,朝中才略稳下来,可是郑相公也快回来了,陛下又常不豫。这安稳恐怕只是暂时的,不用多久必有一乱的。咱们是不是趁着陈相公管吏部的机会,再多做些准备?”
祝缨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准备?”
在祝缨面前,这些人说话都是很直接的,赵苏道:“当然是要多荐贤才,否则,郑、冼一争,又是一通乱斗,党争一起,能好好说人话的人都没有了。”
赵振道:“可是,咱们认得的同乡,有些本领的都已勉强得用了。剩下些无能之辈……”他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了。
苏喆想了一下,轻声道:“只要别太无能,倒也……”
林风道:“那不是滥竽充数吗?那怎么行?给义父做事的人,哪怕是南方人,也得有些本领,至少能‘做事’吧?”
苏喆撇撇嘴:“舅,你要求真高。”
林风狐疑地审视她:“你这话口气不太对!”
赵苏叹了口气:“小妹想得是不错的,只可惜,吏部不在义父手里。”
赵振道:“怎么不错了?”
祝缨露出一个略显诡异的笑来:“忠诚。”
有共同信念的能干之士太难得,一生得几个知己便是大幸。
除此之外,想在朝廷争斗上立足就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些会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人。
怎么选择呢?不能太能干,又不能太废物。“刚刚好”,能办一些事,但是又不足以脱离自己的权势可以独立、可以被其他人看得上。未必与自己利益一致,但若自己不管了,他一定完蛋。只有靠着自己,靠着与他们相似的人抱团才能过上好日子。
这样的人,才会死命维护自己。
瞧,争权夺利,结党营私,真的很容易。
到了那一天,一旦自己完蛋了,这群南士势力将成未成,正在渡劫飞升的当口,是有极大的可能会维护自己的。这跟良心没什么关系,与他们的爵禄、家产、封妻荫子、不被连坐排挤有极大的关系。
自己,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祝缨道:“无能的不能要。至少要脑子清楚才行。弄一个穆成周那样的,连陛下、娘娘都保不住他。”
苏喆大方地道:“是我想岔了。”
祝缨摇了摇头:“也不算错,是要有些挑选,要求不高,但不是没有要求。不必多么精明,但要明白,能听得懂话、能照着吩咐做事才好。”
赵苏道:“这样的人,倒也是有。可是如此一来,难免有与相公们起争竞的一天呀!”
祝缨道:“到那一天,再说。能起争竞,就是有些地方能争得起来。既然能相争,不是被人抬手摁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的眉头舒展开来,苏喆笑道:“我是从来不怕的。自从跟随阿翁,我就没有吃过亏呢。”
祝缨道:“既这么说,就更不能让你吃亏啦。你们俩,等我的消息吧。”
……
姚臻至今闭门不出,但他终究在皇帝心头刻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皇帝,比较“关心”东宫,太子心中也小有不安。
祝缨瞧准了机会,照着计划,从与姚臻勾兑,变成了与陈萌勾兑,将二人安排去东宫。太子早些年就知道苏喆,已然习惯了。祝缨在这个时候把“子孙”安排到东宫,于他未曾不是一种表态。
太子欣然接受了。
陈萌却对苏喆一个姑娘家要到东宫做属官有些质疑:“只怕有流言,对她不好。”
祝缨道:“你只管想一想她的来历,甭声张就得。”
陈萌犹豫了一下,道:“她将来就算继承家业,等一下,她年纪不小啦,若是在京城觅一夫婿……”
“打住!在这儿给谁家当老婆生孩子,她还怎么回去继承家业?带个赘婿回去吗?我抚养她这么些年,可不是为了给哪个兔崽子养老婆的。要那样,我何苦在她身上花这些功夫?在这儿成了家?她们族里还认她吗?别再推举出来一个不知好歹的来。
胡人虽然暂时平息了,西番仍然蠢蠢欲动,各地又不太平。这个时候,南边不能乱,我的功夫不能白费。”
陈萌道:“当然是天下太平更重要。不过这孩子花儿一样的年纪,未免辛苦呀!就怕误了她。”
“误不了,她们族里的风俗本就与中原不同。”
陈萌道:“那成。”
“苏喆,是官员。”
“当然。”
二人的品级都没跨过五品的坎儿,吏部发个文就给安插进了东宫。
两人都在詹事府里任职,冼敬没有挑剔苏喆,一个“獠女”,以后要回去继承家业的,东宫对她格外的宽容。苏喆不但能在前面走动,有时候还能到后面与太子的妻妾们见个面。
也正是她,在不久后给祝缨带来了一个消息:“永王开府,东宫一家去吃酒,带了大郎过去。不知怎么的受了风,大郎病得重了,御医轮番往东宫去。”
皇帝的一双儿女开府了,永王妃定的是穆成周的女儿,恭安公主的驸马则选了郑熹的次子,新郎比新娘要大上两岁。因郑熹还在孝中,公主成婚的日子定在了来年。
祝缨只奉命往永王府吃了一回席,东宫接下来的事务就不是她所知道的了。
但是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