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简单

皇帝身体不好的时候,围绕着太子出一些事情,太过平常。

大臣们渐次知道了姚臻做了什么,心中固有担忧,却也还算镇定。每逢遇到这样的事情,大臣们的应对也是有套路的。第一步,大部分人是要先为太子说点好话,再视情况的发展而定。

当然,也有一些本不得志的人,会趁机投机。投太子是投,投废太子也是投。

但总体而言,一切都还是没有超出常识的。

朝上的躁动来自于姚臻。

皇帝虽然说没了姚臻吏部还是照样转,实际则不然。已经是秋天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一年一度的考核又要开始了!这种每年的考核,是以户部核算钱粮之类为基准,但是其结果吏部必然记录,以做每三年一轮的考核的“平时成绩”。

当然,吏部并不总是有尚书的。这个时候,如果侍郎顶用,只要有一个人能主持大局,也是可以的。

然而,穆成周他是真的不行。

才小个半月,窦朋便忍不住找到了正在休养的皇帝。

穆皇后坐在皇帝的病榻前,旁边一个张婕妤将药碗放下,避到了屏风后面。

皇帝道:“来得正好,册封恭安公主的使者,你看哪个更合适呀?”

窦朋道:“杨静吧。”

皇帝笑道:“不错!极好。”

杨静长得也好看,地位也不低。

窦朋又看了穆皇后一眼,不客气地说:“陛下,陛下的事说完了,该说臣的事了吧?”

“?”

窦朋毫不客气地向皇帝参了穆成周一本:“穆成周辜负圣恩,自掌吏部以来,贿赂公行,任人唯亲。与李丞相屡次相争。请黜其职!若陛下体念贵戚,可高其爵、厚其禄,不令视事。以免陷其于泥沼。”

穆皇后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忍住了。娘家兄弟不争气这事儿,她是知道的,但是,你不让他做点事,他怎么能够锻炼得出来呢?

皇帝道:“穆成周如此令丞相不满么?”

窦朋道:“非是令臣不满,是他令国法不满!”窦朋有备而来,列举了穆成周一系统的错事。譬如,某官员是因为冤杀无辜者被降的职,因为给穆成周送了礼,穆成周马上给他调了个地方又升回去了。

再譬如,某官员隐瞒灾情,仍然如数征收赋税以换取自身的前程,致使境内百姓无法生活、纷纷逃亡。户口数的减少,是不称职的一大体现,穆成周仍然不追责……等等。

穆皇后的脸色变得很差。

窦朋却不慌不忙地又说了另一番话出来:“乃至于收受贿赂,安插常永安入东宫。”

皇帝问道:“常永安是谁?”

“齐王母舅张某外室之侄。”

穆皇后惊道:“什么?!”

窦朋道:“除常永安外,还有关某、董某等,皆使渗入东宫。”

兄弟与儿子,穆皇后不必权衡便很快有了想法,道:“陛下,在家为舅甥,在朝为君臣!东宫是陛下的儿子,是储君,不能让穆成周随意摆弄。”

皇帝点了点头,问窦朋:“卿以为,何人可担吏部之任?李丞相可以吗?”

李丞相懂个屁!

窦朋道:“政事堂的事务已经很多了,臣解户部兼职正因如此。若李丞相负担太重,恐怕他不能兼顾,两样都做不好。臣以为,陛下不妨召施相公询问。”

皇帝对施鲲印象颇佳,道:“也好。”

施鲲正在家中数池塘边扶杖观鱼,他的内心也不平静,一面庆幸自己跑得真快,一面又忧心这朝廷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窦朋在干嘛?!!!

听到皇帝征召,也顾不得避世,匆匆入见。

……

施鲲是休致的丞相,皇帝给了他优待。人入宫门,便有内侍来传旨意:许施鲲乘辇入见。

施鲲谦辞数次,拜谢,被两个健壮的宦官给抬到了大殿。

大殿前,施鲲拄着杖往内走,他走得很慢,打着腹稿,一会儿要怎么为皇帝给太子说话。太子虽然资质也是寻常,但是比皇帝还是要强一些的。施鲲看得出来,皇帝开始准备后事了,所以他愿意容忍皇帝的胡闹。

人到了年纪,就是要为子女考虑,所以修王府、封公主之类,施鲲觉得很正常。同时,警惕一下太子,也是正常的。但是皇帝也没有对太子做什么,吏部侍郎还是太子母舅。皇帝也没到发疯。

至于李丞相之类,等到太子登基了,给李丞相扔去挖坟。到时候郑熹也回归了,再拔擢新相。又是新朝新气象了。

保住太子,保证国家不发生内乱是眼前第一要务!

这些都是施鲲这几日所思,站到皇帝面前时,他已想好了怎么说了。

施鲲往下一拜,皇帝道:“杜世恩,快扶起来。”

施鲲往皇帝身上看一眼,口气惊讶:“陛下怎么这样了?憔悴了许多!还请为天下保重。”

皇帝道:“老喽!”

两人寒暄几句,皇帝进入正题,问道:“卿以为,穆成周做吏部侍郎,如何?”

施鲲道:“他?天真烂漫,容易把事情想简单。”

“就是不太合适。”

施鲲道:“得有人领着他,慢慢教。”

皇帝道:“可惜,现在没这个功夫啦!老相公,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施鲲道:“臣已经休致啦,精神也不如前了。陛下垂问,臣倒有一策——再补几个能干的,不就成了么?”

“怎么说?”

施鲲道:“陛下莫急,郑熹再几个月就出孝了,他回到政事堂之后,能分担窦、李二人之责,这是将来不用急。”

皇帝点点头,他还是比较信任郑熹的。

施鲲又说:“若说眼下,那就给政事堂再添一个人嘛!”

“添谁好呢?”

施鲲正直地道:“臣以为,京兆尹陈萌年富力强,又是丞相之子,可堪此任。”

“他……才任京兆没多久吧?京兆府也不能没有人管呀!祝缨管京兆倒好,可是户部也离不开他。”皇帝很忧郁,他看中的人什么都好,就是可惜没有分-身-术!

“祝缨年轻,”施鲲也有点遗憾,“眼下也没有人比他更能管好户部啦!否则,他调任吏部也是使得的。至于京兆,臣请陛下一定要慎重!能力与忠诚,缺一不可。京城多贵戚,京兆尹一旦松懈,必致大乱。”

皇帝沉吟良久,问道:“卿的儿子,可以吗?”

“臣有四子,长子、幼子在京,其余两人在外。幼子季行资历浅薄,才任大理寺少卿,恐难胜任。长子现任工部,堪堪可用。若蒙陛下垂青,臣必督促他忠君爱民,不负圣恩。”

……——

陈萌人在家中坐,丞相天上来。

施鲲没有提前通知他有这个事儿,是皇帝先派人知会他的。

当时,陈萌正在家中招待祝缨。

刺史们快进京了,二人都有几个同乡今年要来,两人约着要怎么与同乡好好聚一聚,商议一下接下来的攻守同盟。

陈萌道:“对了,老吴他们之外,今年大郎也要来!”

“哦?”祝缨感兴趣地说,“他亲自来?是不是盐州有什么事,需要斡旋?”

陈放与江政两个人去的是盐州,今年谁来都行,只要轮流排序。不过一般而言,难道不是刺史先到?

陈萌道:“我看也是!这哪是派他去盐州?竟是把咱们半颗心放到盐州了。”

“他们干得倒还不错,我看倒是有可取之处。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关于兼并的。”

“怎么说?”陈萌很感兴趣地问。

祝缨道:“兼并下去必生事端,只好先试一试——禁止买卖,当然,不是全停了,细则还是要看的。单以之前某一年为准,在此年之前的,不许买卖。新开垦的荒地,可以买卖。”

陈萌道:“只怕难。你只要留一道缝儿,他们能给你撬成个大洞。禁止交易,倒也可以一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不知道,就这京兆,前头把地给分了,后头他们又要抢百姓的产业!又以贵戚最是肆无忌惮。不如给他们定死了!”

“只怕难,陛下、执政,都还没有这样的威望敢下这个决心。这边奏本上去,那边贵戚们就能到陛下面前哭诉。”祝缨说。

“他们占的便宜还不够吗?”陈萌道,“最讨厌是安仁公主,平素陛下多有赏赐,犹不知足!她怎么就这么能惹祸?!我才查过她的!她如何又以能弄出事来?还叫人拿住了把柄?”

祝缨道:“她就是根狼牙棒,全身上下冒出把柄来。她被参,不是奇事,还得看陛下怎么处置她,东宫又怎么应对。东宫如果知机,就该主动请压制公主。”

这个时候,安仁公主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了。她常年被参,宗室、贵戚也都经常被参,不能被当做一个风向标。甚至东宫也不能说,参安仁公主就是对东宫不敬。

陈萌道:“烦死了!我管她奇不奇,我接着查她去!骆晟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一个娘,居然劝不住!”

祝缨道:“他要能管得住安仁,就不是他了。”

“只是可惜了太子妃。”陈萌嘀咕道。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那是未来的国母,怎么能不关心呢?唉,中宫要是能管一管穆家就好了。”

祝缨道:“她会管的。”

“你知道什么?”

祝缨道:“穆成周,头上顶的不是脑子,是胆子。他收了钱,什么都能干,我呢,刚好知道一些事儿。窦相公正发愁,我就告诉他了。只要中宫的心中,儿子比兄弟重要,她就不会再回护了。中宫说话,陛下和太子都能听进去一些。”

陈萌吃惊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陛下骂姚臻的话,味儿不太对。”

陈萌道:“不错……如果中宫不理会,那咱们也不用为她操这个心了。她母子失和,可不关咱们的事。”

祝缨刚要接话,宫中消息来了——让陈萌准备准备,拜相。

陈家上下一阵狂喜!

来使也看到了祝缨,又向祝缨问好。祝缨笑道:“那可真不错,对了……京兆,会是谁?”

使者也不隐瞒她,见陈萌也看过来,使者笑道:“陛下召见了施相公,施相公举荐了京兆……陈相公……”将宫中的事都说了。

陈萌进政事堂,排名最末,但是他又暂时与李丞相一起兼管吏部。施鲲的长子成为新任的京兆。除此之外,空出来的工部归了鲁太常。这一番调动,施鲲一个在一旁看戏的大获全胜。

陈夫人准备着给使者的红包,还要准备陈萌拜相的庆祝活动。

祝缨对陈萌道一声:“恭喜。”心头更多的是感慨,姜还是老的辣,施鲲一出手,竟把原本乱七八糟的局面又重新拉回了秩序之中。当然,这也是因为施鲲经营数十载,手上有人,儿子还算顶用。

祝缨打定了主意,今年要再多多提携南士。

陈萌拜相,兼管吏部,这意味着自己在吏部有人了,接下来的许多事情比姚臻在时更方便了。

“结党营私”竟是如此的容易!无论是提拔同乡,还是栽培南士,她与陈萌做起来都会便捷许多。

争权夺利竟是这么的简单易行!

相较而言,为民请命是这般的艰难。而她想要做的以真身堂堂正正做官,竟比“给百姓一条活路”还难。

陈萌脸上的笑没有断过,送走了使者,对祝缨道:“我要具本谢恩,你……”

祝缨道:“我就不打扰了,你什么时候开宴,我什么时候过来吃酒。”

“好!”

“京兆的交割,你可别忘了。”

“忘不了!”

祝缨笑笑,眼见陈萌交割完了京兆的事宜,又操办拜相的事情。这件事情很紧急,因为窦朋催着,必要在刺史抵京前让陈萌能够上手。多少年了,窦朋终于找到了一个年富力强、做事有经验的“后辈”了!

窦朋长长出了一口气。

……

陈萌初入政事堂,第一天,站在政事堂里,面无喜色。

窦朋与李丞相见他这般,都暗中赞叹:喜怒不形于色,是有些丞相气度的。

陈萌的目光划过政事堂,他的父亲曾经在这里秉政二十年,位极人臣。他少时被放逐回乡时曾发过狠:终有一天,我要回京,要将官做得比你还高,要为我娘争一口气,要……

可他父亲已经是丞相了!

如何能高过他?

事实上,父亲的本领也强过他。

后来返京,渐渐认清了自己,再不敢想象自己

我做丞相,这朝廷,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陈萌心中嘀咕一声。

窦朋咳嗽一声:“来吧!”

忙碌的生活,开始了!新人报到,总是免不得被支使的命运,哪怕是来做丞相的,谁叫他是个新丞相呢?

他还又兼着一个吏部,之前,李丞相与穆成周又各有计划,将吏部弄得一团乱麻,这也是要理的。

一气忙了七天,陈萌才对接下来要做什么有了个大概的计划。

然而,不等他动手,祝缨便又找上了门。

这是自己人,陈萌在自己家里单独与祝缨会面:“我快累死了!你有事,只管对我讲,但有一条——你得想好要怎么做,你说,我做,你让我省省脑子。”

这是一种信任。

祝缨道:“是有一件事。”

“什么?”

“我自返京,不敢入花街。”

陈萌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低声道:“你心里还是过不去那道坎儿。”

“你也没过去呀,”祝缨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我想奏上一本,请废除官-妓。”

陈萌大惊:“你是这样想的吗?这……如何使得?”

祝缨道:“我知道,官妓一是惩罚,二也关乎税收,三是良贱。惩罚,不该往下三路上招呼。煌煌天-朝,□□里找威严,可耻可笑。”

“这尊卑贵贱……”

祝缨道:“又不是要将所有奴婢都释放了,那个如今也办不得。只是,朝廷不该干着老鸨的勾当。哪怕是反贼家眷,贬做奴婢,那也就够了。”

“只怕不能取缔娼-妓。”

“我的意思是,一朝入娼门,还要官府一纸文书才能释放。这……无处可逃。不应该的。”

陈萌咬了咬牙:“现在有的,还有……户籍……”

“你也在地方上做事的,这难道很麻烦么?吐故不纳新,不用多久就能渐渐消弥了。

至于税收,总有别的营生。官-妓没有了,私-娼恐怕也是不能禁绝的,对吧?咱们都知道,奴婢可以放良,可实际上呢?有多少奴婢能够有这样的幸运?

然而,只要不是官奴婢在册的,生活总能更有一些盼头。

因为是你,我才说这许多的。这一本,我是一定会上的,只求在议事的时候,你莫要反对。”

陈萌道:“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不过,我看你还是等等,这样的事情,有一个事由会更容易些。譬如……新君登基。”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几乎是气音。

祝缨笑了:“那要到什么时候?他要总是不死,我总不能现把他给sha……”

“唉唉唉唉!”陈萌有些惊慌地拦住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怎能为了妓女开这样的玩笑?出了我这门,万不可如此不谨慎!”

祝缨从善如流:“现在先说一次,不行就到你说的那个机会再提一次。”

陈萌道:“究竟如何做,恐怕还需要斟酌。”

祝缨道:“可以多设几种方法,或以年龄为限,譬如三十以上,立时免除。三十以下,听以钱赎买。至于各地反应,对他们的赋税是有些影响,可是呀,你信不信,没有官-妓,他们会在私-娼身上接着收税?趁现在,他们得向咱们交功课,钱粮卡在我手里,政绩考核卡在你手里。总得干得儿人事。”

陈萌缓缓地点了点头:“你的心肠总是慈悲的。”

祝缨笑笑:“世事太简单,不过是给自己找点儿难事做做,打发时间罢了。”

总不能一直干着最简单利己的争权夺利,一面告诉自己“我得权倾天下,才有闲情干点人事”吧?

难道要让她继续看着把她当好人的女孩子开开心心坐上她雇的车去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