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阿归

刘松年怏怏的,不大爱搭理人,冼敬来敬酒,他也喝了一杯,接着就没有下文了。

冼敬见他这些,只得又无奈地离开。刘松年不想搭理人的时候,在他的身边吃饭,需要很大的勇气。

刘松年接着喝酒,祝缨接着吃饭。婚丧嫁娶都是交际的好时候,今天来的人还多。不过刘松年身边倒是清净,祝缨也乐得清净。

吃了个七分饱,新房那边热闹了起来。祝缨如今也算是“老大人”了,与刘松年都望向那处,看着年轻人们笑闹。两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点笑,算是凑这个热闹。

祝缨问刘松年:“您不再回施府那边了?”

刘松年道:“已经去过了。他那里,麻烦。”

他是女家的媒人,先到施家的,施家的客人没什么他喜欢的人,等到陈放迎新妇,一瞅祝缨作为男方媒人也跟了来,他就跟着送亲的队伍到了陈府。陈萌高兴地接着了这位天下文宗,请祝缨作陪客招待的刘松年。

既然开了口,刘松年意思意思地又问了一句:“喏,那些人,不去理会理会?”

祝缨看了一眼,道:“等会儿吧,我再吃点儿。陈家也不缺人手。”

那一边,沈瑛脸上泛着粉色,正与一些宾客高谈阔论。他比陈萌大不太多,仪态不错,这个时候才有许多人想起来——哎,他好像是陈京兆的亲舅舅。

这就又是一个久远的故事了。

沈瑛心情不错,这些年专司吊唁,他也颇认识了一些人,与人交谈也不怯场。今天这样的场合,陈萌又将一部分宾客与他放在一起,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另一边,冷云与郑熹也结束了交谈,冷云万料不到郑熹是这般的心大,看别人就有点不顺眼。郑熹只是微笑,他有许多事都不能告诉冷云,比如,祝缨的来历。祝缨连户籍都是他给办的,所以他比别人更放心。

郑熹道:“别人家的喜事,你这一脸的不忿,像什么样子呢?三郎也没什么不妥,我还在家里,难道要他在朝上带着人打架?”

冷云想了一下,道:“也挺好啊。让陛下看看,没了你,朝上得乱。”

郑熹道:“不至于,不至于,不到那个地步。”

宾客们有依次向主人家道喜的,有互相找熟人说话的,也有趁机请人引荐的,好不热闹。

太子夫妇的到来,将这热闹推向了一个高潮。

太子是个不时会出宫的人,他的出行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带上他的小妻子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先去了施府,在那里,骆姳遇到了去施家吃喜酒的骆晟夫妇,太子便将太子妃留在那里与娘家人叙话,自己往陈家这里来。

一番见礼,太子一脸的笑:“恭喜恭喜。”

陈萌也堆上了笑,他很高兴地说:“殿下亲至,蓬荜生辉。”

刘松年、郑熹都过来拜见太子,太子先问刘松年身体,又说等着郑熹回来。冼敬匆匆赶到了他的身边,太子道:“我也是来做客的,你也是来做客的,今天你不是詹事,只是京兆的客人。”

端得是亲切。

冼敬还是没走开,太子又与众人攀谈几句,说祝缨:“我料你必在这里。”

他与在场的一堆官员分别聊了几句,冷云听他与人聊天,对沈瑛说的话尤其的多。跟别人说个三、两句即止,与沈瑛却说了不少,除了场面话,还问及了沈瑛的妻子来没来。

沈瑛道:“内子在陈夫人处吃酒。”

太子又问:“如今天寒,夫人的风痹好些了么?”

沈瑛道:“这几日觉得轻了些,才得出门的。”

太子顺口道:“可要好生休息。”

“是。”

陈放匆匆从后面赶了过来拜见,太子对他尤其的热情,拉着他的手说:“终于成家啦!”

陈放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傻笑,太子看了直摇头。太子又送他双鱼佩,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陈放不好意思地“嘿嘿”,平日挺机灵的一个人,这会儿显得憨厚了起来。

太子也不在陈府久留,坐了一会儿便走,将场面留给主人家。

冷云心下诧异,好奇心起,顾不得刘松年还在,一等太子离开就蹿到了祝缨身边,顶着刘松年的斜眼,问祝缨:“哎,太子殿下怎么问起沈瑛家娘子了?没听说过还有这个事儿啊,你知道原委么?”

祝缨道:“我不打听他家的事儿。”

冷云念叨着:“太奇怪了。”

刘松年咳嗽一声,冷云抖了一下,跑掉了。

…………

沈瑛蒙太子多问了几句,心情一直不错。到了天黑宴散,他与妻子回家,路上不好说话,回到府里他就问妻子:“殿下如何问起你来?”

沈夫人颇惊,旋即惊喜道:“难道是阿归?”

“嗯?阿归怎么了?嗯?!”沈瑛也想起来了,他问,“她竟真的入了东宫了么?”

之前,沈夫人好像提过,帮娘家侄女进宫。那还是皇后给齐王选妃的时候,捎带手给东宫添了几个人。

沈夫人的娘家严氏,早年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虽非名门旺族,但也衣食无忧。但是到了沈夫人父亲的时候,犯法被问罪,一口气流出两千里,与当时也判了流放的沈家流放到一个地方。

后来,沈家先回来,沈夫人日日闹着沈瑛,让他设法把娘家人也给捞回来,沈瑛总是不肯。幸而遇到大赦,但家底儿也没了,只得到京城来投靠沈夫人。

严家的女儿小名叫阿归,是个聪明人,抓着了机会救了姑母,沈夫人用了钱,贿赂了宦官,将阿归塞进了名单里。她的祖父、曾祖都是官员,父亲虽然不是,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履历看起来没有问题。怎么也算是个官员家的女儿。

只可惜一入宫门深似海,进了宫就失去了音信。宫中的事情实在不好打探,谁都想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宫里绝不希望有人窥探、防范也严。沈瑛虽然每天都在皇城里,但是一介外官,让他打听宫女,他是不干,也干不了的。

没了阿归,严家少了一个能干的人,事事比之前糟心,沈夫人的兄嫂不免要多打扰妹子。沈夫人为此没少被沈瑛斥责,沈夫人这些日子以来,心里也后悔得紧。

尤其是太子的次子又降生了,太子又生了一个儿子,这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没有头生子那么重要,但也没藏着掖着。孩子的生母,隐约传出来是位名门之后,仿佛姓赵,但是据沈夫人与命妇们的消息,这位赵娘子虽生了儿子,却也与先前产子的宫人一样,都还没有给一个正式的位份。

生了儿子的都这样了,自家侄女……

沈夫人是真的后悔了,阿归聪明又善解人意,会说话,肯做事。如果在外面,自己也能省不少心。

沈夫人每每上香时,求完自家富贵,也会给侄女再添一句平安。因是借了她的手把人送进宫的,阿归就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一听到与东宫有关,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阿归。弄得丈夫、儿子都说:“你这是魔怔了!太子多少事、东宫多少人,岂能听到一件就与阿归有关呢?”

可是今天,沈夫人把自家与东宫的关系想而又想,也只能想到阿归。

便是沈瑛,也心里犯起了嘀咕,想了一想,自己与东宫确实没有别的交集了。

难道是真的?

沈夫人却不敢再托丈夫了,下了个狠心,再花一些钱,打听打听自家侄女的下落。只恨此时临近新年,各处都是送礼的时候,沈夫人只得再凑一份厚礼,向之前贿赂的宦官打听。

这一回,沈瑛知道了,并没有阻拦。

过了三天,宦官那里传来了消息:“要说严宫人,宫里确实有一个,不过,宫里规矩大,我可不敢随便说。”

沈夫人又加了一份礼,宦官就又漏出了一句:“如今正在安胎。”

沈夫人大喜,笑道:“可算熬出头了!大郎,快!去告诉你舅舅一声!”

沈瑛笑了一下,又板起脸来:“莫要轻狂!宫中之事,你们如何得知?旁人不理会便罢,一旦认真起来,就是刺探宫中消息,是重罪。”

沈夫人的喜意才略压了一压:“可是……哪有这样的喜事儿不告诉她父母的呢?”

沈瑛道:“待她生产过后告知也不迟。”

沈夫人道:“嗯嗯,她是个有成算的姑娘,生下儿子,必会设法向外传递消息的。殿下既然问到我了,必是她对殿下说过了。能对殿下说话,可见过得还不错……哎哟,快,准备些柴米、绸缎,给那边送去,皇孙的外祖家,怎么能够太寒酸呢?”

沈瑛没拦她,沈夫人又小心地说:“咱们是不是,帮他们谋一个闲差?这样也好看一些。”

沈瑛道:“这又岂用你来谋?殿下若放在心上时,比你筹划得管用。”

沈夫人笑道:“对对!阿归的肚子,可一定要争气啊!哎,你也是,咱们家孩子还没个着落呢……”说着说着,就不太笑了。

沈瑛的心情却有些复杂,无他,他也有几个儿子,却不能给每个儿子都安排一个好职位。沈夫人提到谋职的时候,他是心虚的,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沈瑛犹豫再三,决定舍了一张老脸,过年与陈萌吃酒的时候,向他提一提,给自己的儿子谋个职,否则,幼子甚至娶不到一房好妻。

……——

陈萌连打了三个喷嚏。

祝缨道:“高兴得受了风寒?”

今天是休沐日,陈萌一家来拜访祝缨,名义上是谢媒,实际上也是让长媳来拜见一下“叔父”。

施家小娘子白皙清秀,是个一眼望去很典型的大家闺秀。生了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

她好奇地看着这位“叔父”,陈放告诉她,两家是通家之好,但是祝家,这个“家”就很奇怪。老夫人在梧州,家里没有夫人,更没有小郎君、小娘子。

进门的时候差点以为苏喆是“妹妹”,经解释才知道算“侄女”。

此外又有一个叫“祝炼”的,听到“祝”字,还以为是什么族侄之类——祝缨无妻无子,这个她是知道的。

陈放给她介绍了才知道,这是祝缨的学生。林风,叫的是“义父”。项渔,叫的是“大人”。

等到开宴了,更绝!

这家里竟是真的没有养一个伎乐,家里没有歌舞伎,也不招女子来陪饮——比陈府还干净。怪不得两家如此投契。

嫁到陈府之后,施萍才知道,传说中陈府“洁身自好”竟是真的。陈家家教颇严,子弟几乎从不去青楼,家里也没有什么家伎,倒是养了几个乐师。陈萌以身作则,只有一妻一妾。妾还是前两年在外任上,陈夫人觉得精力不济,为陈萌聘的。主要是伺候起居。

施萍对这样的人家是很满意的。

陈萌笑道:“对,高兴的!”

席间,大家说笑,投壶,做游戏。

陈萌看了眼祝炼,问祝缨:“阿炼这就回京了?放到户部?。”

祝缨道:“去北地。趁着年轻,做些实务。”

“你已经把他放出去了,不得拢回来吗?”

祝缨摇摇头:“还不够。”

她给祝炼安排的是到北地做县令,之前祝炼是个县丞,现在做县令,升得很快了。正好到郑川手下干活,捆一块儿攒功劳容易些。

再过个几年,就可以从北地再调往其他的地方了。

陈萌看了一眼陈放,陈放的职位相对于年龄来说已经算很高了,他也想给儿子弄个外放,再不外放,就得跟郑熹似的了。但是儿子又新婚……

祝缨笑道:“怎么?心动了?”

陈萌道:“再不安排,就晚了。”

祝缨道:“我看你先别急,让小两口再安稳过几天日子,等到春暖花开了,倒是有个地方。”

陈萌问道:“哪里?”

“盐州。”祝缨说。

陈放做事,祝缨是了解的,比较周到,陈峦教了他许多道理,自己又给他带到北地使了两年功夫。皇帝对盐州的事恨得要命,派个别的人去,未必会宽容。但是,对盐州的情况来说,恩威并施才是必要的。

陈放挺合适的。

陈放的品级,出去起步是个知府,做盐州别驾也未必不行,大有可为。

陈萌道:“安全么?”

祝缨道:“百废待兴的地方,最好办了。我的学生,都给他们派到北地去。苦点累点,但只要肯干,成绩看得见。”

陈放也跃跃欲试。

陈萌道:“好,就等盐州大捷。”

…………

两人说话的时候,都不觉得盐州会出大事。

事实也是如此,这次没出意外。各衙门封印前,捷报传来,小冷将军平了盐州之乱。擒获匪首,斩首百余级,又俘获了二百余人,又有投降者数百人。

皇帝大喜,一面命赏功,一面把盐州刺史给斥责了一番。接着就是秋后算账。

以皇帝的意思,叛军就得斩首,匪首夷三族,其他的统统没为奴婢。

窦朋听着味儿不对,忙说:“杀降不祥!”

皇帝道:“不降者呢?”

窦朋道:“各依其罪而定。”

“这可不是犯案子!”

施季行一听“案子”就头疼,王氏的案子他可算是“查清”了,事情比江政报的还要令人恶心,根本就压不下去。“如实”报上之后,怎么也得杀俩,再判罚。

判完了,王大夫还没怎么着,余清泉等人就把他夸了一回,说他“不畏豪强”。

我用你夸吗?!!!

施季行将头一缩,死活不肯理会这件事。

丞相与皇帝争执起来,窦朋坚持不能杀这么多的人,并且建议,除了匪首等几人,其他的,给他们流放“实边”,拖家带口去北地屯田。

皇帝要求杀一儆百。

窦朋坚定地说:“杀一儆百,也不用杀这么多人。臣曾任地方,知治理之难,当此之时,官军取胜,地方当地安抚为主。以和为贵。”

大臣们都不太希望多杀戮,李侍中也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伐太重,有违天和,恐有灾祸。如今年景不佳,还请陛下三思。”

鲁太常道:“便为惩罚,也当有所区别。”

穆成周本来是想附和皇帝的,但是太子对他摇了摇头,他又缩了回去。

祝缨出列说:“如此快速平乱,齐王也能早日还朝。”

皇帝拗不过,悻悻地道:“但愿他们能体谅你们的一片苦心!”

所有大臣又拍皇帝的一记马屁:“陛下仁德。”

皇帝不太开心地宣布散朝。

盐州刺史被贬,需要一个新刺史,冼敬瞅准了机会,向太子建议,以江政为盐州刺史。他觉得,江政是自己一路人,如果江政再回去当别驾,不免要被刺史掣肘,干不出什么事儿来,因此为江政争取了一个刺史。

太子也是这么想的。

陈萌见江政做了盐州刺史,趁着拜年往姚臻家去了一回,为儿子谋了个盐州别驾。姚臻不明白,陈放才从北地回来在清要的职位上干了没多久,怎么又要弄出去?陈萌却说:“趁他还年轻,我还在,出去走走不是坏事。”姚臻向他说明,这不是个好差使,陈萌依旧坚持,姚臻见状便不再劝,同意向皇帝提议把陈放再派出去。

而赵苏,终于在正月里赶回了京城,陈萌正好安排儿子见赵苏一面,请教一下盐州的情况。江政也是这么想的,他往赵苏家里投了个帖子,门上告诉他,人去了祝府,他便在门上等着。

即使家里住的是祝缨,也不会让江政在门房等,现在住的是赵苏,祁娘子就更不敢让他在门口等了。请他到了厅上坐着,派了人去祝府看赵苏什么时候回来。

赵苏正在与祝缨说话:“盐州产盐,灶户最苦,所以打起来也很凶悍。义父提过要让梧州百姓吃得上盐,小妹说起梧州制盐不精,盐州是盐池,方法应该差不多。

盗匪里也有灶户,盐州也有想离开的灶户,怎么迁徙到梧州,还请义父示下。”

良民都有户籍的,哪怕是工匠,也是在册的,普通人一般不给随便迁徙。盗匪怎么安排,朝廷那儿盯着呢。

赵苏自己不太能办得到,祝缨就不同了,全国户籍归她管。“误打误撞”陈放还要去盐州了。

“我来安排。”祝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