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取过案上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冼敬顿了一下,忽然觉得鼻端有点痒——刚才有点激动,清水鼻涕沁出了一点。他忙也取了布巾擦了擦鼻子,看祝缨吃得行云流水,忽然被哽得吃不下了。冼敬掩饰地自斟自饮,很快便微醺。
祝缨不喝酒,但她的饭量一直不算小。冼敬家的席面比她家日常精致得多,不吃白不吃。
吃到七分饱,祝缨道:“您别光喝酒,空腹饮酒伤身。”
冼敬勉强笑笑:“偶尔偶尔。”
祝缨道:“您这是愁上了?光愁着也没有用,不用做点事。有可堪造就之材,也放他们去外面见见世面,没任过地方,终究不美。下去,吃过苦头、遇过难题,您再与他们讲道理,也能容易些。”
冼敬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吧?”
两人又说了一点官员安排的话,祝缨只略提一提,并不给冼敬出具体的主意,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
酒足饭饱,祝缨起身告辞:“本是有事相求,又来蹭了顿饭。”
冼敬道:“只要你想,只管来。”
“那可说准了。”
“好。”
冼敬将祝缨送出门,祝缨道:“回吧,外面风大。”
冼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才转身回府:“关门!”
……——
祝缨慢悠悠地回府,见府里的灯比往日多了一些,顺口问了一句,知道苏喆回来了。
祝缨拐了个弯儿,往苏喆往的院子外面站住了,院门天着,她没进去。身边有人叫了一声,里面出来一个侍女,看到祝缨,忙说:“您来了?”
里面有人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侍女往里说了一句:“是翁翁!”
苏喆提着裙子走了过来,祝缨就着灯笼将她上下打量,苏喆大大方方地展示了一下,她回来换了身新衣,看着好像沐浴过了。她上前挽住了祝缨的手臂,与祝缨一同往里面走:“祁家那边闹了起来,把我裙子也污了,舅母很不好意思,我就说没什么,我回来换身衣服就行。”
祝缨问道:“赵苏没能处置好?”
苏喆道:“不是他的事儿,是那边儿,又要过继儿子,又搬来族老要写什么契书之类。有两家争着争着打了起来。舅舅生气了,才把他们分了开来。”
祝缨道:“明天我与京兆府说一声。你这几天也够累的了,早些安歇吧。”
“您呢?”苏喆问。
祝缨道:“我?还应付得来。”
苏喆的眼神里透出些担心来:“那个……王相公走了,对他自己也不算件太坏的事。您别太难过。”
祝缨把她按到椅子上:“这还用讲吗?你现在要做的,是帮着你舅舅把事务料理好,再准备老家来人。你们能帮我做一点儿,我就能轻松一些。”
“哎!”
次日一早,祝缨比苏喆出门要早,等上朝的时候与陈萌碰了个头。
陈萌道:“休沐日没定别的事吧?空出来,咱们聚一聚。老吴他们回来了。”他说的老吴是他们的同乡吴刺史。祝缨却忽然想起来另一个老吴了。
祝缨点点头:“好。”顺便把赵苏的事儿说了。
陈萌道:“怎么不早说?这个好办,早对我讲,早给它办完了。现也不用什么考验、远近之类,就选那一家里父母双亡、兄弟不和的,找一个,包管不想回本生父母那里。”
祝缨道:“不过这么一说,你又上心了。”
陈萌道:“怎么能不上心?我还另有事要托你呢!”
“什么事?”
陈萌笑眯眯地道:“我家里那件喜事。”
“好。你定个好日子,我就去施府。”
祝缨看陈萌的样子,郑衍的案子应该有谱了,顺便打听了一下。陈萌道:“就算都是真的,也不能奈他何。”
没出人命,把人还回去,再赔钱,把姑娘衣服首饰铺盖统统都附送回去。郑熹亲自带着人到京兆府去领罪,郑家是勋贵之家,郑衍身上还有品级,家里又有钱。无论是赎买还是折抵,陈萌找不到理由把郑衍如何。
祝缨与陈萌对望一眼,都有点腻味。
祝缨道:“郑相公还挺忙的。”
陈萌有点讥笑地说:“不如王大夫忙。”
祝缨道:“那倒有限。”
说不几句,两人分开排队去了。
这一天,皇帝散朝后主要是召见一些外地入京的官员。他们已经与户部、吏部打完了交道,在皇帝面前走一个过场。朝散的时候,窦朋没动步子,祝缨也放缓了脚步。
皇帝看到了窦朋,问道:“丞相还有事吗?”
祝缨回头看了一眼,见皇帝已经起身了,对窦朋道:“有急事便说,无事,我就去见见他们了。”
窦朋语气有点艰涩地道:“却才不好讲……盐州……盗匪……劫……”
皇帝道:“什么?”
祝缨加快了脚步,走了。
殿内,窦朋低声说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就在前不久,盐州饥民聚众为盗,一伙“数百人”的流民逃进附近的山林里。入冬后乏食,巧了,这不正是秋收、收租税的时节么?那就抢好了!
这群人还是“义贼”,没抢普通百姓,反手把才收上来的秋税给抢了。
皇帝怒道:“怎地会有这样的事情?速派人剿匪才是!”
窦朋道:“是。臣去安排?”
皇帝沉着脸道:“要快!”
“是。”
窦朋回到政事堂就让人把兵部、户部相关人等给叫到了政事堂。得调兵、得转运粮草,对了,如何剿平、派谁去,也得有个说法。
因为报上来的是几百号人,这就不用派什么大军了。窦朋与兵部等商议,就派那位才立了功的小冷将军带两千人去。对付这次的盗匪,两千不算少了,且还有地方上的一些官军,一起凑个三、四千人不成问题。只要指挥得当,能够满足皇帝“快”的要求。
祝缨道:“盐州附近的秋赋已经在路上了,不然的话,就地调用计入账中,还能省去路上的消耗呢。只消户部派一个人去监督调拨就行了。”
窦朋道:“粮草运转,你看着安排。写个条陈就行。”祝缨办这些事他非常的放心。
祝缨只好答应了:“好。不过既然是流民,想要断根,就得安置好这些人。几百号人,就是几百户人家。”
窦朋笑道:“怎么?你又要他们屯田?”
祝缨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不好说,还请顺便问一问他们之前是做什么的。天下之大,总有安置他们的地方。”
窦朋道:“首恶还是要严惩的,否则群起而效,岂不麻烦?”
几人很快定了方案,各人回去写了自己要负责的那一项,往政事堂一报,由窦朋再拿去给皇帝看。
皇帝的面前铺了一幅巨大的舆图,杜世恩正在监督几个小宦官在上面找盐州在哪儿。窦朋知道,上前给指了出来,又将奏本捧出:“陛下,臣等已拟出剿匪方略。”
“哦,”皇帝漫应一声,眼睛却在看着地图上的盐州两个字,“齐王,到哪里了?是不是就在附近?”
窦朋背上一紧,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齐王怎么能冒险呢?”
皇帝却另有一种想法。北地与胡人虽然打赢了,但他对官军并不满意。派女婿去北地看着,女婿完全没有抓住重点,回来说什么条件艰苦敌人凶狠。
忠武军也半死不活的。皇帝本人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禁军,也看不出个幺二。
他想让可信任的儿子看一看官军现在的样子,回来好汇报给他。
皇帝道:“不是说小股匪患吗?又不用他冲锋陷阵,让他劳军。”顺便督战。
窦朋暗暗叫苦,这不得再分人保护齐王吗?仗不打都得保护齐王。
窦朋只好又申请再多拨五百人,如此一来,相应的计划就又要变更了,至少祝缨得重新计算粮草。
几人又是一番返工。
祝缨问窦朋:“既然有流民,盐州必有事发生,且也未必只有盐州一地有这样的事情。派兵围剿是治标,安顿生民才是治本,否则此起彼伏疲于奔命。”
窦朋道:“流民……”
两人都有点头疼,流民的产生,必是百姓生活难以为继了。想要从根子上断绝这样的事情,就得整顿当地。比如,查一查当地官员是不是盘剥太甚,又或者当地的兼并是不是太酷烈。
祝缨道:“盐州刺史还没到京。”
窦朋恨恨地说:“他今年必得有一个解释!”
祝缨道:“那要如何安顿当地?朝廷征税在当地并不重,也未见报有大灾。”
窦朋道:“让御史台派人去查吧。你现在就去,把粮草调拨一下。”
“是。”祝缨回到户部,先重新梳理一下盐州及周边的情况,做一个大概的估计,再考虑调拨的事情。她打算借这个机会派个人过去,实地看看情况。
窦朋则特意把小冷将军叫来,仔细叮嘱:“一定要保护好齐王殿下!”
小冷将军眼皮直跳:“他不是去西陲的么?”
“陛下的意思,照做就是。”
小冷将军道:“是。”
…………——
凭空多了一件事情,祝缨就更忙碌了。就在同一天,姚臻之前提到的族弟又来了,祝缨还要见他。
晚间,祝缨回到府里,门上又是好些人在等着她了。
祝缨不慌不忙,先叫过林风:“去一趟郑府,告诉郑相公,盐州有变。”
然后才开始看帖子,这一叠的帖子里居然让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名——何京、章炯。
章炯现在是个知府,他没有自己赴京,他的名帖是派了人跟随何京送到京城来的。何京兜兜转转,如今已做到了章炯的上司。章炯不但有帖子,还有丰厚的礼物送到,他写了一封长信,信上并不提要走门路的意思,只写了自己这几年是怎么干的。
祝缨将何京请到了小厅里坐下,两人叙一叙昔年的交情,恍如隔世。
何京道:“想当年王相公还在,范少尹也在。一朝离京,没做到刺史别家便难相见。如今与二位已是阴阳两隔。我想应付完了部里的事,去拜祭一下王相公,您知道他葬在何处么?可否派个人给我指一指路?”
“好。”
两人叙了一回别情,何京道:“当年只要办案就好,如今这些麻烦事哟~”
祝缨因盐州的事情,提醒他:“别嫌麻烦,现在麻烦些,总比闹到陛下面前强。”
盐州大小官员这回可不太好过关了。本朝底气还是有的,还没到把流民啸聚山林当成“寻常”不去斥责处分地方官的程度。
何京也答应了,两人又感慨一回前事,何京方才告辞。
到得次日,早朝之后何京就跟着祝缨往户部走去。
祝缨道:“您可真是一刻也不丢松呀。”
何京道:“早些将公务办完,也好出城去。”
两人到了户部,祝缨开完了晨会,何京就在一边看着,等到晨会开完,何京抢了第一个与祝缨核对赋税、预算之类。
两人有默契,何京的税给得足、来年的预算也不同祝缨讨价还价。祝缨问道:“还应付得来?”
何京道:“他们叫苦连天的,哪里是因为朝廷找他们要得多了?我年年括隐,也不耽误农时做工程。自然应付得来。”
他说着又是一叹:“不过是照猫画虎,跟在王相公身边的时候窥着一鳞半爪。”
祝缨把文书推给他:“画押。”
何京提起笔来写名字,“京”字才写到第二笔,外面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到。”何京手一抖,在纸上画了个瓜子的形状。
祝缨道:“一会儿再重写一份吧。”
与何京二人起身迎接太子。
太子见何京面生,问了一句:“这是?”
何京忙自报了来历,太子道:“良二千石。”
何京赶紧谦虚了几句。
太子又问祝缨:“我才从陛下那里过来,听说盐州有事,齐王要过去一趟?他一旦过去,供给充足吗?”
“多拨了五百士卒,粮草、衣甲等都在调拨了。”
“唉,我只恨不能为阿爹分忧,倒要年幼的弟弟奔波。天寒地冻,他很辛苦,还请一定要照顾他,不要有所短缺。”
祝缨道:“东宫有东宫的责任,藩王有藩王的差使,臣也会恪尽职守的。”
“您一向令人安心,但那是我弟弟,不免关切。户部派员往盐州去时,告诉我一声,我为他准备了些东西。”
“殿下待齐王一片爱护之意,想来齐王也能感受得到的。”祝缨说。
因有何京在,太子略说了几句就走了,书吏重新给何京誊抄了文书,何京重新画押,又与祝缨约定了应付完吏部,就请祝缨给他一个向导,他好去拜祭王云鹤。
何京之外,祝缨又见了几个刺史,这其中有何京一样痛快的,也有叫苦连天结果一文也不少交的,也有死活要明年再减一些的。单独哪一个都好应付,一个接着一个地来,总给祝缨一种“他们要造反吗”的错觉。
赵苏也很快忙完了祁泰的丧事,当晚就带着妻儿到祝缨府上去拜谢。
祁小娘子一身素服,脸色熬得青白,神态间却透着放松。苏喆已经回府换了衣服,坐在一边陪着。
祝缨听祁小娘子致谢,说:“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我不与你们客气,你们也不要与我客气。”
赵苏大方地应道:“是。”
祝缨道:“明天到户部报到。项乐我安排在了仓部,你么,先去度支吧,正好,盐州那里的事,你管起来。要出差时,也不能躲懒。动身前把家里安顿好。”又说祁小娘子要继续辛苦了。
祁小娘子有点哭笑不得,心道:您这是真没客气。她说:“您的安排必是最好的。您让他去,他就去。”
祝缨道:“不会让他吃亏的,只会让他受些累。小妹,陪陪你舅母。大郎,随我来。”
祝缨把赵苏带到书房,面授机宜,以督促转运粮草为名,看一看盐州的情况。
赵苏惊讶地问道:“齐王?陛下在想什么?天家兄弟,岂不又要相争?”
“不然呢?难道要把儿子养废?自己与兄弟打得头破血流,却是笃信自己的儿子会手足情深。”
赵苏道:“那也不敢让藩王染指兵权啊!”
“自家人比臣子危险,也比臣子可靠。”
“他心眼子怎么突然多起来了?”赵苏嘀咕一声,“以后不会太平了。您也得早做准备了,不止东宫与齐王。王相公虽然去了,冼詹事可还精神着呢。又有郑相公。眼下还算客气,等到图穷匕现的时候,恐怕双方都容不得您不偏不倚了,终究是要有所交待的。”
“什么交待?倚靠谁又信任谁?他们不是乔木,我们更不是丝萝,咱们可以更有志气一点。”祝缨说。
赵苏眼睛一亮:“是!”
“准备准备,动身前,东宫会有人找你的。”
“是。”
祝缨道:“去吧。”
赵苏走后,祝缨安静坐了一会儿,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想了一遍,看了几页书才去休息。
次日朝会后,她不急着回户部办理公务,特意留到最后,求见皇帝。